趴在床上,我把紙攤開,看上面龍飛鳳舞的藝術家字跡。
蘇承先,這是他的名字。
我有一些些失望;他的名字並不特殊,比今晚見到的容楷元還平凡。
承先啟後,又是一個套著現成字樣取成的名字。
媽媽跟女傭一起進來,女傭走進更衣室,將送洗回來的衣服一件件掛上,而媽媽看著我笑。
「曉月,你覺得容楷元怎樣?」
「什麼怎樣?」我偷偷的把紙條塞在枕頭底下,藏著秘密的感覺讓我的嘴角彎起來,罪惡感與刺激交雜。
「有什麼感覺不感覺的?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大家坐在一桌吃販已經是修了十幾年的緣分,要進一步請再修行百年。那人連說話都不會,只會瞧著我拚命笑,說多討厭就有多討厭。」
「你這孩子,討厭見生人的個性不改,這輩子要怎麼過下去?總不能不嫁人吧?我看容楷元個性不錯,學歷、家世都不錯,你再考慮看看。」
母親前腳剛走,曉雪後腳就踏了進來。亮片上衣,配上一條破了幾個洞、褲腳拉著須的牛仔褲;如果不說,還不知道哪條道上的古惑女混進來。我不認同的搖搖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絕對是被那個小混混傳染的。
「大姐,你今天去相親?」她一屁股坐上我的床,眼睛咕溜溜的轉。
「人嘛,總需要繁衍的,人類之生命在延續宇宙繼起之生命。」我往床上一倒,側身看她,眼睛瞇瞇笑。「咦?你今天在家?沒跟那……那男的出去?」
對於那小流氓,我老是想不出形容詞,絞盡腦汁之後,只能用「那男的」來代替。
「總要在家做做樣子吧。爸、媽雖然不管我,但太常出去了,他們又不是笨蛋,總會起疑心,現在玩得正高興,不想他們打壞了我的興致。」談戀愛被小妹說得像遊戲,我不喜歡她的態度。
「曉雪,別見一個換一個,愛情要長久經營,做出了選擇就要好好維持下去。」
「大姐,你那什麼二十世紀的觀念啊?愛情是需要比較的,趁年輕有本錢,當然要精挑細選;人就活這短短數十年,誰要花時間精力去經營一個不適合自己的男人?、等到發現那男人已經無藥可救,自己又已經老得沒錢釣下一個,那多吃虧?只要眼光准,下一個男人會更好,沒聽過嗎?」曉雪不在乎的說,那神氣、那語調都十足任性,偏偏她的一張臉俏皮又可愛,教人難以對她生氣。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反正怎麼都好,你就是不要把那男的往家裡帶,省得爸媽發飆。」
「是,我知道!其實,他也沒那麼糟糕啦……你們個個都狗眼看人低……」曉雪嘟囔著走出去。
情人眼裡出西施,她當然覺得自己的男友好;但據我所知,那男人不過在一家小餐廳當服務生,晚上去上夜校,離爸媽的標準就像地球與人馬座的距離,起碼有幾百萬光年。我搖搖頭,伸手又把那張白紙掏出來。
過幾天去找表姐吧!介紹這個男人給她,讓她看一看這個蘇承先的作品。
那樣一個有孤高氣質的男人,我很想知道他的作品會是何種感覺。
***
住山上有一個好處——空氣清新冰冷;盛夏中,即使冷氣停了,我依然蒙頭大睡。
最近幾天因為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與狂想,,常興奮到半夜才人眠,所以睡眠不足,母親大人進房來招呼我出門的時候,我還在床上掙扎。
「曉月,快起來,跟媽咪出去吃個中飯。」
「不要不要。」我在床上打滾掙扎,抵死不從。「媽咪,你自己去吧,我沒有睡八個小時活不下去,求求你大慈大悲饒我一命。」
「曉月,哪個人家女兒跟你一樣嬌生慣養的?」母親含笑,過來幫我捶捶肩膀,捏捏脖子。「有沒有清醒一點?快起來,陪你可憐孤單的老媽媽出去走走。」
媽媽連罵都不罵我一下,讓我不好意思起來;我爬了兩下,窩進母親的懷裡,抱住她的腰。
「媽咪,要去哪裡啊?」
媽媽摸著我的頭髮,幫我順了幾下。
「到沈香亭去吃頓午餐。」
「沈香亭」是家裡常去的一家中式餐廳,母親對沈香亭的燕窩情有獨鍾,每個月總要拉著我去吃上一次兩次。
「午餐就吃燕窩會不會太補了一點?我怕吃一吃流出鼻血。」我苦著一張臉給母親看。
「有福不會享!不喜歡吃燉的,我叫師傅幫你做冰糖燕窩。」
「我怕下輩子會投胎成為燕子,在梁下築巢,每築一次就被摘走一次,最後口水摻著血絲,仍不放棄,築出來的巢透著鮮紅色,至死方休。」我用血燕的故事嚇母親。
她輕拍了一下我的臉。
「瞧你這孩子胡說八道的,一起床就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快準備準備!」
一個小時之後,我挽著母親的手走進沈香亭的大門。
站在櫃檯旁邊等侍者帶位時,一道身影從餐廳裡面閃了過來。
那是容楷元,他帶著期待的表情直直往我們這邊走來,嘴裡說著:「伯母,你們也來吃飯?」
這叫不叫冤家路窄?
他在問什麼笨問題啊?不來吃飯難道是來賞花嗎?
我瞪他一下,又把眼光轉回來看著母親,她慈祥的臉上是一副歡喜的笑容。
母親說道:「楷元,真巧,居然在這邊遇到你。」
啊!我心思一轉,這該不會是設好的圈套,拉著我一起跳進來?
容楷元眼睛看著我,心不在焉地對母親說:「是、是啊!」
真巧?巧在哪裡?台北這麼大、餐廳這麼多,就剛剛好在這家沈香亭碰到?說給鬼聽都不信。
我嘟起嘴巴悶聲不吭,聽他們兩個人演戲。
「一起坐,有個伴也好說話。」
「伯母,不會太打擾你們吧?」
「不會、不會!」
「我去跟我的同事打聲招呼,告訴他們我碰到熟人。」沒想到演一場戲還拉了幾個同事來演啊?我嘴角偏一偏,啊哈!想當東床快婿可真花足了重本。
他果真不客氣地湊過來三個人一桌,母親坐下來對容楷元又是一陣親暱的盤問。問題不外乎薪水多少、幾棟房子、結婚喜歡何種形式、未來想要幾個小孩等等。
容楷元很客氣,一一的回答。他雖然跟母親說話,但他的眼睛一有機會就往我這邊瞄。看什麼看?!
這輩子沒看過長得這麼好看的女孩嗎?我在心裡罵。
我別的優點沒有,但論起長相可有十足的自信。母親年輕時還選過美呢,雖然沒得名,但也是一名標準的美人胚子;生下我們三姐妹,自然一個比一個好看,想想,我得意地咧唇—笑。
容楷元依然看著我,嘴角彎起一個弧度。
「你看什麼?」我終於忍不住了,瞪著眼睛問他,被這探照燈似的眼光左左右右跟著,實在不舒服。
他臉上一陣尷尬,把眼睛轉回桌上價值不菲的燕窩。
「沒什麼!」
「眼睛直盯著人不放,幹什麼嘛!」我壓低聲音抱怨,聲音不大,但母親跟容楷元當然都聽得見。
「曉月,楷元是個老實人,你不要欺負人家。」
「我欺負他?」我嘟起嘴巴,是誰睡眠不足還被拉下山來吃這沒味道的燕窩?還要陪一個不認識的人說話?是誰欺負誰啊!
「媽咪,我好可憐哦。」我眨眨眼睛,裝出要哭的樣子。
「怎麼啦?」母親一聽,著急的問,容楷元也湊過身子來看我。
「睡眠不足、吃不下飯、頭又痛,你又冤枉我欺負別人,你說可不可憐?」試了一下,假哭不出來,我改變策略,張著大眼無辜的看著母親。
「好,媽咪疼你,下午一起去珠寶店逛一趟,買些東西回家,好不好?」她說話的口氣好似說下午去菜市場買魚一樣的輕鬆,每每這一去就是百萬元的花。
我翻了一下白眼,雖然不太想去沾那些珠光寶氣的東西,但想想也沒地方去,只好說:「好吧,反正台北也沒什麼好玩的地方。」
我剛回答完,母親就轉頭。
「楷元,下午有沒有事?一起去吧。」
唉啊!我居然忘了旁邊還有一個容楷元,有了這個跟屁蟲,我寧可早一點回家睡覺。
「下午總經理想找我見個面,溝通一下台北公司的工作。」他恭敬的說,這句話讓我鬆了一口氣。
偏偏母親卻說:「不要緊,跟總經理見面每天都有機會,在街上碰到可不是這麼容易的。」
說著,母親拿出手機來,打了一通電話,講不到三句話便看她展霹笑顏。
掛上電話之後,她笑咪咪的對容楷元說:「我已經跟海藍說你下午要陪我們,不能回去跟他會面,海藍說沒關係,叫你慢慢陪我們逛,不用急著回公司。」
拜託!表哥怎麼可能對他敬愛的阿姨說不?
我在心裡面暗暗叫苦,看來這容楷元是注定當我們的跟班了。這倒好,聽說有些不爭氣的男人,入贅後專門跟在老婆身旁提袋子,他可以當作職前訓練。
珠寶店離沈香亭不適,母親提議飯後散步一下,我沒有反對。
母親走得極慢,所以我跟容楷元並肩走在前面,母親在後面慢慢的踱步。
站在他身邊,我側眼看他,斯文俊秀的長相、高不可攀的學歷,加上任職於知名企業,怎麼看也不是一個需要攀附權貴的人。
其實他看起來不討人厭,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我並沒有粗心到忽略街上女子投射過來的眼光。
但我實在很討厭這般被父母一次次設計,跟他們喜歡的人硬湊成一對。
爸媽老是嚷嚷著說:曉月,這是為了你好。
但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那也只有他們知道了。每次他們如此費心的幫我安排相親,我的心情就有好幾天陷入低潮當中。
胡思亂想著是不是爸媽不要我了,是不是覺得一個二十六歲的女兒嫁不出去很可憐?
女人是不是一定要有個男人才能襯托出自己的身價?
唉!愈想心愈煩。爸媽是疼我沒錯,可是他們卻很難碰觸到我心深處的那個角落。
我不知不覺的歎了一口氣。
「曉月,在煩惱什麼?」
他叫我名字?
我驚訝的抬起頭來看容楷元,好久沒有朋友喊我的名字了,連至親好友都稱我大小姐,時間久了,我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喊起來可以如此溫柔。
「曉月,曉風殘月,這名字滿美的。」
「才不呢!一聽就知道懶得花腦筋,拿現成東西混充一下。」我反駁。
他笑,「有什麼關係,人美就成了。」
「人美就行了?你的口氣跟我爸一模一樣。」我扁扁嘴,若不是尊重父親,我早就改名字去了。
他的笑容看起來很寬容,在我眼中居然近似父親看母親的神色。
他說:「能跟令尊相像,是我的榮幸。」
這句話聽起來十足諂媚;父親又不在眼前,他對著我說這種奉承的話幹嘛?
我又轉過頭去不理他。
我的脾氣是有點彆扭的,喜歡人家順著我,可是如果對方太過於諂媚、狗腿的話,又會不高興的把人一腳踢開,覺得他侮辱了我的人格。
後來一路上我都沒有再跟他說過話。
進了珠寶店之後,我跟母親到貴賓室坐下,總共有五位小姐招呼我們,進進出出的,搬來整家店裡最貴最高級的珠寶。
這些金子鑽石當然都是一等一的華美漂亮,但是我拿在手上把玩,卻是興致缺缺,一點也沒有購買的興致。
「曉月,快看看,喜歡哪一個?」
「唉!媽咪,每次我戴個一次兩次就往銀行保險箱送,保險箱都快塞滿了。」我歎口氣,無奈的說。
「珠寶也只有這麼一次兩次的價值啊!戴到第三次,人家還當我們家裡財務狀況出問題了,需要這些舊珠寶撐場面呢。快挑快挑,下個月有一場你表哥的生日宴會,挑幾件體面一點的首飾。」
母親說著,又被一群小姐圍住,眉開眼笑的挑選她第二十八顆鑽石戒指。
我把堆在我眼前的幾條項鏈拋著玩,百般無聊。
偷眼看容楷元,他正看著我笑,一排雪白的牙齒露出來。
我套了幾個尾戒在手上,怎麼看就是不對勁,脫了下來丟到小姐手上說:「真難看,怎麼都是這些庸俗的東西。」
「對不起,大小姐,我再拿一些過來。」
我從眼角餘光看到容楷元又笑了。
喂喂喂!本小姐不是給爺兒們取笑的。
我心中一陣氣憤。從小到大這樣笑我的人多半在想:瞧!一個把珠寶當玩具玩的千金小姐呢。
小時候不堪回首的記憶湧上心頭,一個調皮的男孩把學校贈送給第一名的筆記本從高樓往下拋:這種爛東西,你根本不會用吧?你不是一個千金小姐嗎?
每個女孩小時候總會遇上調皮男孩,但我向來記仇,那些在空中飛散的紙片,我一輩子不忘。
我抬起頭來說:「再拿些項鏈給我瞧瞧。」
聽到這一聲指示,售貨小姐趕忙起身,又端了滿滿一盤項鏈過來。
「大小姐,這些都是今年珠寶設計比賽得獎的作品,全世界只有幾條。」
我把項鏈拿起來鑒賞,一邊用著睥睨的眼神看容楷元,怎樣?!我家就是有錢,你要笑我是大小姐就儘管笑好了,我偏偏買給你看!
「統統包起來。」我指著那幾條比賽得獎的項鏈。
「大小姐眼光真好!」一群小姐連聲應著。
奇怪,這句話到哪裡都聽得到,我當下就懊惱自己衝動任性的行為。
無端的又花了一大筆錢。這些東西爸媽當然不當什麼,我難過的是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說任性就任性,沒人管得了我。
我呆愣了半晌,看母親在旁邊也挑好了自己喜歡的戒指,正拿出金卡付帳。
我悶悶的說:「媽咪,這裡冷氣太強,我到門口站一下。」
「好,你去外面吹吹熱風,我馬上就來。」
任台北的夏天多熱,我能感受到的依然有限;家裡一整天開著冷氣,就算不開,山風從窗外滲入也是一片沁涼。
走到門口,我發起愣,胸口沒來由的又悶又痛,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這就是我的生活。高級餐廳、名牌商店、畫廊、美容院,我就在這些地方一天天度過我沒有意義的生活。
活了二十幾年、讀了這麼多的書,到頭來,我還是一個被養在富家、錦衣玉食的嬌嬌女。
對於社會來說,我一點貢獻也沒有。
唯一的貢獻可能就是增加這些商店的收入,幫商家多增加一些買氣。
我的生命空虛得蒼白。
「給你。」
一個小盒子伸到我眼前,我抬頭一看,出現的是容楷元的微笑。
他從盒中拿出一條蝴蝶形狀的鏈子,笑道:「你看,是手鏈,也可以當頭飾,你適合這種雅致的首飾,剛剛那些現代感的項鏈都不適合你。」
他把鏈子別上我的頭髮,蝴蝶形狀的墜子成為髮夾,金色的鏈子沿著頭髮垂下,金色與黑色形成鮮明對比。
我對著門口的鏡子照照,看見他對著鏡子裡的我笑。
「你看,不是很漂亮嗎?你這樣文雅的女孩子,就應該這麼打扮。」他輕輕的說,本來就好聽的聲音,現在顯得更加溫柔。
我不禁臉紅,連忙把頭飾摘下,還給他。
「還你,我自己買得起。」
「我當然知道你買得起,這只是便宜貨,就當作我一點點的心意吧。」他把首飾收到盒子當中推給我。
我沒有推辭過別人的禮物,所以也不知道怎麼堅持下去,只好把禮盒捧在手上。
剛好媽媽走出來,高興的說:「我們走吧!去哪兒喝個下午茶?小西華如何?」
小張時間算得剛剛好,車子已經在珠寶店門口等著。
結束了高級珠寶的購買,又要往下一個高級餐廳前進。我笑笑,對這樣的生活有些厭倦,但我想母親是不會看出來的,三十年來,這樣的生活對母親而言已成為天經地義。
容楷元在旁邊用商深莫測的眼神看我,他淡淡一笑。
「辛苦了。」
「何事辛苦?」我不解。
「不論貴賤,人活在這個世上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他回答。
「這倒是。」本來已經夠傷心了,被他這麼一說,心理如千把刀子在刮。靜極思動,在家裡過著大小姐的日子太久,我悶得發慌,悶得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存在於這個世上。
出身富裕家庭,不需跟小市民一樣一步步往上爬,站在頂端上,卻無聊得發慌。
高處不勝寒是一回事,無聊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常聽鈺真說同事之間互相排擠,你踩我一腳、我踢你一腿,每個人設法踩上別人肩頭往上爬,聽得我無比嚮往。
人總是羨慕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富家子弟則羨慕錢買不到的東西。「上車吧。」容楷元招呼我。
他似乎想伸出手來挽我,我連忙跳開一步,一溜煙跟著母親鑽入轎車當中。
雖然剛剛那句話讓我對容楷元稍稍改觀,聽起來他並不是個過分膚淺的人,不過呢,我最希望的還是再也不要看到他。
***
「接通了嗎?」
叫小張把車子停在旁邊,我拿出那張已經被我揉得不像話的紙張,叫他幫我撥電話。
「請問是蘇先生嗎?我家大小姐想跟你說話,請等一下。」
小張總算撥通了電話,他把手機交給我,我興奮的接過。
「是蘇先生嗎?」
「你是哪一位大小姐?」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來啼笑皆非,可能被小張的話弄得一頭霧水,我連忙回答:「我叫章曉月,上次在東籬畫廊我們見過,你還記得嗎?」
「才一個星期的事,自然記得。原來你就是那一位『大小姐』。」蘇承先聲音帶著一點點的嘲笑,如果挽成他人,我一定生起氣來,不過今天我卻一點發怒的想法都沒有,反而歉然道:「對不起,那天沒有留你下來,其實畫廊不是我的……」
「我知道,是你表姐的。」
他把那天我說的話都記起來了,既然他瞭解,我也就好講下去。
「我想跟你約個時間,你把畫交給我,我親自拿去給我表姐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我誠懇的說,為了博取他的信任,我又解釋:「我表姐不喜歡出門,所以我要親自送到她家。如果你願意,可以一道過去,大家見個面,聊一聊。」
「去見你表姐?」
「嗯,方便嗎?」
他沉默,我連大氣都不敢呼一下,接著便聽他道:「我把畫交給你吧,我不想多見人。」
「好,約在哪裡拿畫?」
「看你方便吧,時間也隨你。」
我考慮了一下,說出一家我常去的餐廳,還有見面的時間。
他的態度出乎意外地冷淡,不跟我多說什麼就掛上電話,反而我為這種淡然到接近冷漠的感覺高興起來。
看過無數攀附權勢的人,我對淡泊名利的人總是帶著一份敬重。貧賤不能移,又有幾人能做到呢?
***
我約他在一家我慣常去的咖啡廳見面;這家咖啡廳以白色為裝潢基調,一排座位朝外,類似巴黎香榭里捨大道上的咖啡館風味,連內外座位的飲料價格都仿照歐洲加以區分。
「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你是章家的公主。」
「公主?」雖然已經聽慣大家恭敬的喊我「大小姐」,但是稱我為公主的,他還是頭一個。我忍不住笑起來:「要不要幫我備妥三十層床墊,下面放豌豆測試我是否如假包換?」
「看外面那輛守著的轎車,不就知道了?一輛上千萬,外加一名司機,公主必備配備,不知道附近是不是有保鏢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如果真是公主,有再好的保鏢也難逃被壞巫婆陷害的命運。」我回他。
「真伶牙俐齒……」他搖搖頭,笑道:「反正是公主,只要有耐心,總有一天會等到王子的。」
「王子?這年代有王子嗎?」
「有公主自然就有王子。」他拿嘲笑的眼神看我。
跟他說話真有趣,句句妙語如珠,見面這五分鐘,我笑得嘴巴都合不起來。
今天他帶來的畫作尺寸都不大,打開包著的牛皮紙,他把一幅素描立在我眼前。
「你覺得如何?」
老實說,不怎麼樣。他的素描筆法很隨興;當然,隨興並非不好,許多畫壇大師都屬於隨興派的,畫筆揮灑之處,就有說不出的瀟灑,但他的素描明明是畫著靜物,卻故意賣弄似的把一幅靜物畫成了畢卡索。
別說畢卡索的畫鼻歪眼邪,準是眼睛出了什麼病變,那味道可沒人畫得出來,要學都學不來呢!才華高下立判。
我掩著嘴笑,用開玩笑的口氣問他:「喂!你畫的是花還是雜草啊?」
他二話不說,拿起畫就走。
「你做什麼?」我站起來追在他後面,他猛然回頭,害我差點撞上他。
「我畫的是花。」他一臉傲然不屈的表情就像那天面對小朱一樣,我馬上醒悟我刺傷了他的自尊,但他又繼續往外走,讓我沒時間道歉。
「我道歉可以了吧?我當然看得出你畫的是花,只是……只是亂了一點而已,我剛剛是不小心笑出來的,不是故意笑你。」
瞧我在胡說八道什麼『+這算是道歉嗎?
他不但沒停下來,反而愈走愈快了。
我叫不住他,心急起來,跟在他身後喊:「喂!喂!你怎麼不理人啊!」
平常身旁的人對我都一呼百諾,我沒吃過這種排頭,他人高腿長,一會兒就拉開距離,要我小跑步的追上去。
「你侮辱我的作品,我的畫不給不懂的人瞧!」他怒聲道。
「我是不懂,那又怎樣?好畫必須雅俗共賞,又不是專門畫給專家看的。我覺得像雜草又如何?要出頭就該迎合我這種有錢的俗人,如果你想堅持你的驕傲,等著窮死餓死,一百年後化作一堆白骨後再出名好了。」
我用話激他,看到他臉上某條肌肉抽動了一下,不由得偷笑了起來。他可真大膽,好多年沒有人敢用這種不理不睬的態度對我了,活該被我教訓。
他停下來看我,挑起眉毛,細細打量我。
「看什麼?」
「你長得很漂亮。」
「那又怎樣?」我瞪著眼睛,我當然知道自己漂亮。
他眼神一寸寸往下移動,像用眼神在愛撫著我的身軀,我整個人熱起來,臉上一片臊紅。
好無禮的男人!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就轉身要走,好不容易叫住了他,又用這種眼光看我,我心裡想著叫小張把這討厭的男人趕走,只是嘴巴裡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盯著他深邃的眼睛看。
「就像沒有靈魂的花朵一樣,美麗卻沒有生命。」
我啞口無言,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這句話是誇我還是罵我?
他用他漂亮的眼睛凝視我,輕聲說:「你說得對,人有時候應該放下一點驕傲的,但,對於我的創作,我絕對不妥協。你去做你銅臭味十足的平凡人,我可以抱著我的才華老死。」他沒有收回那幅畫,反而把他放在旁邊的空桌上。
「送你,回去訓練一下你的美感。」
「我——」
「不收你一毛錢,可是從今天起,我也不會再來自尋侮辱,再見!」
他轉瞬間就走了出去,我拋下畫出去追他,只來得及看見他跳上摩托車的身影。
外面陽光燦爛,小張看到我出來,連忙下了車幫我撐傘遮陽光。
「大小姐,太太交代不要在太陽下站太久,你身體差,禁不起太陽曬。」
我身體一點也不差,是母親太過保護。
我走到街旁,那輛車子早就走得連輕煙都不剩。
他是哪根蔥、哪根蒜!居然敢這樣對我引
我想跺腳,又覺得這動作太孩子氣,站在路邊剛好形成潑婦罵街,只好扭頭回餐廳去,叫小張回車上等我。
那幅畫留在無人的桌上,被主人丟棄的畫孤伶伶的被陽光曬著,若真是他得意之作,怎會如此輕易把畫送人?對待自己心愛的東西毫不留戀,這叫瀟灑還是殘酷?
不論如何,他居然敢用這種態度對我,活生生截斷一條他謀生的路,這絕對叫愚蠢。
我把畫往旁邊一擺。
「哼!分明就是一幅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