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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 第四章 作者:水遙
    海藍生日那天,我一反平日要人三催四請才下樓的本性,天還沒黑,就換好了禮服等在客廳,看著幾個外燴的廚師正忙進忙出的搬食物、餐具。

    曉霜也跟著我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一本小說,很恬靜的閱讀著,連頭都不曾轉移;相較起來,我焦躁不安,頻頻望向窗外。

    「海藍來了。」我看到海藍的車子開進大門,轉頭告訴曉霜。

    「表哥到了?」曉霜放下書本,高興的跳起來,三步兩步衝出去迎接。明明身為海藍的秘書每天都可以見到他,但看到海藍到來,她依然開心的迎上去擁抱。

    曉霜有一點戀兄情結,她十歲時曾去美國跟海藍住過一段日子,特別喜歡這個表哥;若不是海藍,也不可能讓她放棄千金小姐的生活,甘願朝九晚五當個小秘書。

    我跟在曉霜身後出門迎接,走近幾步才發現曉霜擁抱的不是海藍,是另外一個男人。

    曉霜退出男人的懷抱,笑顏燦爛。

    「景賢大哥,你特地從洛杉磯回來?」

    「海藍的生日,我怎麼能缺席?」那男人與海藍相視一笑,曉霜也跟著笑了。

    我今天穿著淺粉紅色的合身小禮服,一條絲帶從肩上垂下,走到海藍跟前,我拉著絲帶,裝模作樣的屈膝為禮——

    「表哥,表妹這廂有禮了。」

    海藍是個小留學生,國小還沒畢業就被丟到美國唸書,一直到念完碩士才回來,我跟他聚少離多,但他天性開朗,每年回來一次、兩次都會上門跟我們三姐妹見個面,在親戚當中還算熟識。

    「景賢,這是我的大表妹,曉霜的姐姐,章曉月。」他親熱的摟住我。「曉月,這是我們金家科技的撒副總,現在負責管理洛杉磯分公司,也是我的好友。」海藍知道我正在打量撒先生,所以主動幫我們引見。

    我對他點點頭。「幸會。」

    他也說「幸會」。

    我並沒有跟他多攀談的意願,撒先生也沒有多跟我說話,他對我點點頭以示問候,幾個人一起進屋。

    撒先生有著略帶嚴肅的輪廓,有一雙銳利沉穩的眼睛;但與海藍交談的他,卻又呈現一種極其柔和的表情。這時我才發現他竟如此英俊,與海藍貴族化的氣質與外表站在一起,兩人提供了今晚最賞心悅目的畫面。

    我倚在窗邊看著他們發呆。

    他們的交談、微笑、舉杯互敬,每一個動作看起來都有如排練過的流暢、協調,帶著不可思議的美感。

    宴會采自助餐形式,一些長輩不大吃東西,聚在餐桌上商議財經大事;屬於第二代的表哥表姐、遠房的堂兄弟三三兩兩閒談,廳堂當中有絃樂四重奏,交織出上流社會的社交生活。

    宴會幾近一半,承先卻遲遲不出現,幾個親友過來找我聊天,我都隨便幾句話應付過去,一心只在窗邊癡癡望著窗外,直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曉月。」喚我名字的,不是我期待中的男人。

    「容楷元?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才問完我就覺得自己傻,自然是爸媽叫他來的。自從介紹容楷元給我認識之後,明明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兩老就迫不及待的把他當準女婿看待,而他也就寡廉鮮恥的跟進跟出,連這個私人性質的宴會都不懂得避諱一下。

    他遞了一杯果汁給我,笑道:「喝喝看,這果汁很甜,你怕酸,應該會喜歡這種口味。」

    情報真充足,連我怕酸都知道。但我沒有領他這份情,冷笑道:「我家買來的果汁,要你當寶來獻給我?」

    容楷元有些尷尬,一手插著西裝口袋,訥訥的說:「我是想你渴了……」

    「我不渴。」

    「你整個晚上都心不在焉,在想什麼?」

    「我想什麼跟你並沒有關係吧?」

    我把臉別向45度角,很沒有禮貌的繼續看向窗外,並傳達不想繼續跟他說話的意願。他似乎知道我在生氣,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就走了。

    承先到底在做什麼?

    他明明答應我準時到,為什麼到現在還不來?是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嗎?

    我又氣又急,雖然室內開著強力的冷氣,卻依然熱汗直冒。這時女傭走到我跟前,在我耳邊低語:「大小姐,有一位蘇先生說是你的客人。」

    「他在哪裡?」

    「他沒有邀請卡,門房擋著他不讓他進來。」

    「他是我的客人,誰這麼大膽攔著他?!」我自露凶光,女傭嚇得低下頭去。

    「我……我不知道!」

    我跑出門去,從門口到大門還有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我拉起裙角奔跑,到了門口,果然看見門房在趕承先走。

    「沒有邀請卡就不准進入,先生,請你回去。」

    「去叫你家大小姐出來。」承先冷冷的說

    「大小姐哪是你說見就見的!」

    「承先,這裡。」我過去承先身邊,拉住他的手,喝叱門房:「他是我的客人,你們不稟告一聲就亂趕人?」

    「對不起,大小姐……我不知道他是你的客人,先生交代我們要有邀請卡才是親戚……」

    我不聽他們解釋,拉著承先轉頭就走。承先被我拉在身後走了幾步,突然甩掉我的手,冷冷哼了一聲。

    「大小姐好大的氣派,連見一面都要層層關卡才能上達天聽,我倒是高攀了。」

    我回頭看他,承先斜著眼看我,看起來氣得不小。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根本不瞭解承先這個人,他可以在前一秒鐘熱情如烈日般緊緊擁抱我,卻又可以在下一秒鐘推開我,用最冷若冰霜的態度對我,就像個陌生人一樣。他是我所見過最喜怒無常的人,所以我看到他的眼神時,不由得在心裡暗暗叫苦,完蛋了!

    「對不起,我應該在大門等你來的,我應該給你一張邀請函,我以前從來沒有自己邀請過人,所以不懂這些雜事。」我慌亂的責怪自己,承先要是現在轉身走開,我一定不會原諒愚蠢的自己,老是做這些讓承先討厭的事情。

    承先沉默了半晌,冷漠的臉逐漸緩和下來,最後淡淡的說:「以後別這麼粗心大意。」

    知道承先原諒了我,我呼出一口氣,笑生雙頰,「來,我介紹我爸媽給你認識。」我拉著承先的手,他的手冰冰的,在夏夜當中摸起來像一塊寒玉,結實而冰冷,我沒有問他為什麼晚到,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在我身旁。

    「等很久了嗎?」

    「嗯,等了好久好久。」我點頭。

    他將我拉到車道旁邊的樹下,在我額上輕吻一下。

    「對不起,我晚到了。」他的手輕輕撫摸我的頭髮,像要把我揉入體內一般的抱我。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

    「沒關係。」

    我們在樹下相擁,我伸手擁住他,閉上眼睛聽著夜晚山林的靜默,這種感覺好好,全世界都被我們拋在九霄雲外,只剩下彼此相偎著,為著彼此而存在。

    這時身後的樹叢動了幾下,我以為有人在偷看,所以嚇了一大跳;偷偷探頭一看——原來是海藍在跟撒先生說話,兩個人躲在暗處,臉上有著燦爛的笑容。

    我眼睛向下移動,卻意外的看到了他們交握的雙手。

    啊!我差點叫出來。那十指糾纏的握法絕對不是一般的朋友。

    接下來的行動更讓我瞪大眼睛,海藍把頭靠近撒先生,兩個人的臉輕輕摩擦了一下,兩人靠在一起不知在說什麼,同時笑了起來。

    撒先生轉頭吻了一下海藍面頰,兩個人放開手,一起往屋子走去,兩人並肩走著談笑,看起來就像一對普通的好友。

    誰知道這假象背後,居然藏有這麼不堪的秘密。

    有一種接近噁心的感覺讓我從腳底發涼起來。我的天啊!阿姨他們只怕要氣死了,表哥居然做出這種敗壞向家名譽的事情。

    「哼!同性戀。」

    聽到承先在背後這般冷冷的說,我羞愧難當,還沒有把他介紹出來跟家裡的人互相認識,就被他撞見家醜。

    「我們進去吧。」因為羞赧,我小聲的說。

    承先挽起我的手,今天他穿著我前幾天買給他的名牌西裝,原本高跳俊秀的外表更加出色,這樣的人才即使站在所有親戚當中也絕不遜色,我帶著他進入宴會廳。

    父母親站在宴會廳的另一端看著我進來,他們身邊站著容楷元,三個人都很快注意到我跟承先的存在。

    遠遠的,我的眼神跟容楷元的交會,不過因為距離的關係,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眼中的思緒。

    我是得意的。我挽著承先,向大家炫耀我英俊的男友;我緩緩越過眾人,接受了親戚間幾句好奇的盤問,花了一陣子才走到父母跟前,發現他們臉上都覆著一層寒霜。

    別人儘管看不出來,但我是他們的女兒,自然看得出他們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曉月,這位先生是?」母親用不安的口氣問我。

    「媽咪,這是我的男朋友,叫蘇承先。」說到男朋友三個字時,我到底還是不好意思,放低了音量,細細的吐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在別人面前稱呼承先是我的男友。

    容楷元僅在咫尺之間,聽到我說到「男朋友」三個字的時候,他眉頭皺了一下的情形,很自動的湊上前來。

    「男朋友?」母親看了容楷元一眼,擔憂的心情溢於言表。

    我著急起來!承先本來就誤會我跟容楷元,母親這一望,承先不更加認定我跟容楷元有什麼關係嗎?

    「他是我男朋友,叫做蘇承先。」我放大聲音強調一遍。

    每個人都愣住了,尤其是爸媽,他們臉色驚駭,像聽到世界末日即將降臨。

    我那兩位平日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父母嚥了幾口口水,相互看看,終於由母親開口繼續問:「曉月,怎麼沒聽說過你有這位朋友?這位先生在哪高就?」

    母親的臉色糟糕透了,好似下一刻會暈倒在我面前。我忍不住上前扶著她,解釋道:「他叫蘇承先,承先啟後的承先,國立藝術大學畢業,職業……他的職業……」

    承先看我找不到措辭,接口道:「我現在沒有固定的職業,以畫畫維生。」

    「以畫畫維生?」父親力持鎮定,但出口的問題洩露他的慌張。」一個月可以賺多少?」

    我想父親可能氣瘋了,平日在商場上的精明睿智全然消失,腦袋猶如一團漿糊,一開口就問人隱私。

    「不一定,有時候好幾個月連一幅也賣不出去,只能喝西北風,比街上的遊民還拮据。」承先揚起看好戲的微笑,擺明著:「我就是窮,怎麼樣?」的態度,讓我急出一身冷汗。

    承先的驕傲一點也不因為他面對的是我父母而收斂,遇強則強,他的氣焰反而比任何人都要旺盛。

    「兩位看不起畫家?」承先挑起眉頭,冷眼看眼前兩老。

    我沒想到承先會這樣挑明著跟爸媽作對,今天叫他來,我僅只是單純的希望他們見見面,爸媽再怎麼嫌貧愛富也不會在公開場合翻臉,可我沒想到挑起戰爭的是承先。

    我真笨,居然沒料中承先高傲的個性。

    我攔住承先的話,打圓場的說:「爸媽,我們先過去跟其他親友見個面,等會兒再聊。」

    「見什麼面!曉月,你跟我上來。」

    母親終於反應過來,拉著我的手,想要扯開我跟承先之間的距離。「媽!」我掙脫不開母親的手,又不想在眾人面前掙扎擺脫,有失自己的身份顏面,所以我跟著媽媽的腳步走,一邊扭頭看承先,他擰著眉頭,三兩步走過來,大聲說道:「伯母,曉月不想跟你走,請放開她的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母親自從嫁到章家後,接近三十年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哪聽過這類似恐嚇的言語。

    她驚嚇之餘放開了我的手,我連忙擋在兩人之間,兩個都是我心裡面重要的人,我護得了哪一個?

    「承先,求求你不要對我媽惡言相向,她是長輩。」

    「憑什麼長輩就能拘束子女的行動,這跟剪掉小鳥的翅膀有什麼差別?曉月,你覺得你是自由的嗎?你根本還是個孩子,父母叫你向左就左、向右就右,叫你跟什麼人在—起就跟什麼人在一起。」他瞄容楷元一眼,敏銳如承先,當然猜出我跟容楷元之間的關係。

    「你這樣的生活快樂嗎?作父母膝下的應聲蟲?」承先滿臉怒容,眼睛瞪著我。

    被承先一句句逼問,我委屈得想哭;我沒有對不起他,現在這尷尬的場面也不是我製造出來的,憑什麼我要站在這裡讓他教訓?

    「我——」

    我平常的伶牙俐齒跑哪去了?我眼睛裡湧起了淚水,到了這地步,我還是沒辦法對承先生氣,我只想著要他息怒。

    我愛他愛得癡了,根本不計較自己的委屈,承先只是看不慣我被父母操縱而已,他不是故意要對我凶。

    「你不過就是個依附在父母身邊的大小姐而已。」

    「承先,你冷靜一點……我……」

    一句話都還沒說完,旁邊一個人竄出來,擋在我身前,凜然說道:「曉月處處維護你,幫你找台階下,你不但不瞭解曉月的苦心,反而為難她,在這麼多人面前教訓她?你頁的是她男友嗎?在這個時候,你不能為了曉月忍氣吞聲一點?你沒有看到曉月夾在你跟他父母之間有多為難?」

    承先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幫我說話的是那個脾氣溫和、沒有聲音的容楷元,他用著我完全沒看過的表情跟語氣責備承先,但聲音盡量放小,沒讓太多圍觀的人聽見。

    「你是誰?我跟曉月講話,不是跟你,請走開。」承先不友善的口氣讓我捏了一把冷汗。

    容楷元擋著我。「向曉月道歉,否則我不走。」

    他的臉色嚴肅憤怒,氣勢絲毫不亞於盛氣凌人的承先,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有這種表情。

    在我的印象當中,他是一個沒有自己意見的應聲蟲,現在一反常態,讓我嚇了一跳,原來他也有脾氣,而且還不小。

    「我不道歉。曉月,過來我這。」

    承先向我招招手,我看看承先,又看看容楷元,權衡之下我往承先走去。

    越過容楷元時,他抓住了我的手。「曉月,你的驕傲呢?」

    「他是我的男友。」我自認這句話就已經解釋了一切;他是我的男友,因為我愛他,所以我願意為了他委曲求全,如果換作別人,我才不肯。

    容楷元神情挫敗,他看著我,然後對我揚起一個悲哀的微笑,他的笑容當中有一絲淺淺的悲哀,一種無能為力的哀痛。

    他放開我的手,讓我走到承先身邊,我抬頭仰望,悄悄的說:「承先,別鬧了好不好?」承先一手攬住我,我看到他臉上出現了勝利的微笑,他正看著容楷元。

    因為想要找尋依靠,所以我摸索到了承先的手,他的手好冰,讓我一點也溫暖不起來。

    父親走到母親身邊擁住她,兩人鸛牒情深的模樣讓此刻的我覺得格外刺眼,他漠然的說:「曉月.,你的客人自己招呼,我們還有事,不奉陪了。」

    爸媽一起進了書房;曉霜對我拋下不諒解的眼神後,也追了進去;海藍默默看著我,想說什麼似的,最後拉一拉容楷元。

    「楷元,我們到那邊去聊聊。」

    他跟撒先生拉著容楷元走了,圍觀的人識相的作鳥獸散。

    我抬頭看承先,他的表情比任何時候都要讓我感到陌生。

    ***

    像是得了熱帶絕症一般,之後的宴會上,我變成最不受歡迎的人物,帶著承先走到哪個角落,哪個角落就馬上清場,將我們隔離起來,沒有親戚願意接近我們,當然也沒有讓我介紹承先的機會。這一點都不公平,他們不接近承先,怎麼知道承先的好?

    一開始就否定了他,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讓他打人我們這個家族。承先比我更早發現這種情形,拉著我坐下來,臉上掛著冷笑,「這就是你要我務必來參加的宴會?」

    「承先,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麼用?」

    「承先,我沒有料到……」

    「沒有料到什麼?沒有料到你的親戚們個個賺貧愛富?」

    他拿來一瓶酒自斟自飲,臉上掛著冷酷的微笑,我在旁邊說好話、陪笑臉,都沒有讓他心情變好。

    宴會還沒結束他就堅持要走,我獨自一人在大門口送承先離去。他用遺憾的表情看著我,淡淡的說:「我想,你終究只適合大小姐的生活,你跟著我不可能有這樣的生活,肉林酒池,不知民間疾苦……呵!」他冷笑了一下。

    從樹林的縫隙,他望著豪華的別墅,神情複雜。

    「你已經習慣這種環境,你離不開你的溫室,更不可能反抗你的父母。」

    「承先,今天晚上我已經說了一千遍的對不起,你還要我怎麼樣?」我也累了,今天的局面絕對不是我願意的,

    「不用說對不起,大小姐是不用說抱歉的。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他走了之後,我扶著大門站立許久。

    涼涼的風從我的髮際飄過,揚起我精心吹整的髮絲,我的心沁冷一片。

    在承先的眼中,我永遠是溫室中的花朵嗎?這個名稱比公主還糟糕,我沒有離開的能力,我永遠只能活在溫暖如春的環境當中,受到細心的照顧。

    我握住拳頭,不,我不是!

    當承先瀟灑轉身的那剎那,我想要撲上前去,對他說:「帶我走,我願意跟著你吃苦,我不怕窮。」

    但我沒有,我的羽翼沒有長齊,就像他所說的,我不敢離開這座華美的牢籠,我太習慣這種優渥的環境,我不能想像外面的世界是何種模樣。

    對於一般人來說,所有未知都是令人恐懼的。

    所以我眼睜睜看著他走,心裡知道,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回頭;他是如此的驕傲,章家瞧不起他、看輕他,所以他連我一起恨上。

    ***

    宴會之後,我所面對的是一場戰爭,還沒有從承先的訣別中恢復心情;一進房子,我看到父母、曉霜、曉月、大阿姨、姨丈,還有容楷元,一家子統統都在書房等我。

    爸爸第一個開炮:「曉月,我們不能讓你跟那個窮畫家在一起。」

    我以前居然還以為那些六O年代愛情小說是騙人的,原來具有這種父母反對婚姻的蠢事,這可是獨立自主的二十一世紀耶。我豎起眉頭,把一整晚上受的氣統統發洩出來:「我跟一個窮畫家在一起又怎樣?!窮歸窮,到底還是一分正當:工作,只要肯努力,還怕不會有出頭的一天?」

    大姨丈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死的畫家永遠比活的值錢,要出頭?先往脖子上抹一刀再說。」

    他是海藍的父親,平常很幽默風趣,但專制的時候比任何人都要專制;看他三年前逼海藍接掌金家科技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發了人事命令才讓海藍知道,若不接掌總經理的位子就要他滾出金家科技,讓海藍不得不硬著頭皮接手。

    阿姨跟著幫腔:「曉月,我們這樣的人家,總不能讓你跟一個鄉下的窮小子在一起,就算不管門不當戶不對這個問題好了,他養得起你嗎?」

    「什麼養得起養不起?連交往都不行!其它的更不用談!」父親連忙補充。

    「爸,我愛跟誰交往是我的自由。」

    「我說不准就不准,那窮小子別想碰我女兒一根頭髮!」

    我憤怒地站起身來,冷眼看這一大家子,他們並肩同心、手握著手,對於打贏這一仗充滿信心,而我只有自己孤軍奮戰。

    意識到自己的脆弱與無能為力,我握住雙拳,猶如被逼到牆角的困獸。

    我怒道:「窮小子、窮小子!你們根本沒去認識他,光用一個窮字就把他否定光了,我就是喜歡跟一個窮小子來往怎樣?!」

    「曉月……」媽媽還想說什麼,欲言又止。

    我發了狠勁,一古腦兒的說下去:「有時間管我為什麼不去管管海藍?!他跟個男人交往你們就不聞不問了?這年頭果然笑貧不笑娼,道德淪喪無所謂,但只要跟窮字沾上邊就得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復!」

    「什麼?!海藍跟男人……」姨丈跳起來,臉上燒成一片炙紅,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還是憤怒,他咬牙切齒,用力得連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

    「曉月,你從哪兒知道的?」阿姨也跟著跳起來,臉上又氣又急,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你該不會是在外面聽到什麼流言了吧?這……這可怎麼辦?!」

    看到從小疼我的阿姨慌成這樣,我氣勢軟下來。

    「我……我剛剛在外頭看到他跟撒副總在一起……」

    「姐姐!」

    這回打斷我的是曉霜,她瞪著眼睛走過來,在那一瞬間,我以為她要打我,身體反射性的閃開,我從來沒看過她氣成這樣,永遠笑臉迎人的她抿著唇,憤恨不平的說:「姐姐,你想要脫罪也不用找個人替你死,還好現在只有自己人……」

    我回頭看了一眼容楷元,他算哪門子自己人?

    曉霜繼續說:「你這樣大聲嚷嚷出來,是在為難誰?海藍沒有對不起你,也沒有來為難你,你何苦拖他下水?」

    曉霜平日不多話,個性也溫柔,從來不跟人爭什麼,但今日她秀目中儘是責備,一字一句正氣凜然,我一時之間回不了嘴,在心中慶幸海藍已經先行離去。

    我的確是失了分寸,隨便拉了海藍來當我的替死鬼。

    「我——」

    「爸媽現在正在氣頭上,你就不能先容忍一點,等大家都冷靜了再好好談談?鬧大了對誰都沒有好處。爸、媽,你們今天也都累了,先睡一覺,好好想一下再說吧,姐姐已經是成年人了,這樣訓她有什麼用?」

    曉霜的懂事與可人我都懂,但沒料到她處事的態度是如此合理圓融,又解意又貼心,幾句話把大家堵得啞口無言。

    我沮喪地說:「對不起,是我太衝動了,我上去休息。」

    說完我就衝出書房,逃回自己的房間,像受傷的野獸一般逃回自己的洞裡,再也不管他們怎麼在背後說我。

    ***

    接下來幾天,我把自己關在房間當中不吃東西也不睡。

    想到承先的態度,他比任何人都高傲,受了這些屈辱,我還敢叫他原諒我、回頭跟我在一起嗎?

    爸媽都沒來理我,只叫傭人送來點心飲料,連一句問候都沒有。誰會寵誰一輩子?連把我捧在手掌心的父母也並非永久付出,我一旦變成結交不良分子的不孝女,他們也吝於再付出關愛。如果我不屈服,乖乖的跟他們選中的容楷元在一起,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把我逐出家門。

    我窩在床上,把三面床簾放下,躲在小小的空間當中嗚咽歎息,眼淚流了又流,體內水分逐漸流失,我開始枯萎。

    曉霜進了房間,隔著床簾喊:「姐,你出來吃點東西,別搞這種文藝愛情小說的橋段,你不吃不喝,難過的只有你自己。」

    「我吃不下。」

    我說真的,胸口哽著重重的東西,一有東西進入食道就難過得想要嘔出來;我也會感覺餓,但就是吃不下去。

    曉霜拉開我的床簾,鑽進我的床,很自然的掀起棉被,把悶在裡面的我挖出來。

    「出來吃點東西,別鬧脾氣。」曉霜拉住我的手,雖然年齡差個兩歲半,但此時她反倒像我的姐姐,體貼又溫柔。

    「不要,反正爸媽他們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你就由得我去,過幾天來幫我收屍就成了!」我憤恨的捶打枕頭出氣。

    「來,跟我下去跟爸媽道個歉就沒事了。」曉霜沒理會我的氣話。「我要道什麼歉?!」我橫眉豎目的瞪著曉霜,「我什麼錯都沒有,我要道什麼歉?!」

    「就看在他們養育你一場,你說聲對不起,讓兩邊都有台階下,你總不能叫他們來跟姐陪不是吧?」曉霜是海藍的秘書,平日與商場人士周旋,長袖善舞,EQ起碼高我三倍。

    我就學不來這工夫,黑即黑、白即白,誰要忍著心裡的不快來低聲下氣?

    「我沒有錯,為什麼要低頭?」我揮開曉霜的手,「我不要!」

    曉霜神色凝重,搖搖頭,看她的神情,似乎在責怪我的不受教。

    「曉霜,你也反對我跟承先在一起對不對?」

    「嗯,我反對。」她連思考都沒有就直接回答,我愕然的望著曉霜,怎麼連她也反對?

    「姐,前天晚上的情景你也看到了,那個男人並不適合你,你們的脾氣根本合不來,跟他在一起你會吃苦的。兩個高傲、自尊心強的人怎麼可能在一起生活?」

    「曉霜,就算我以前高傲、冷漠,但我現在學會遷就,學會對人溫柔了!」

    「姐姐,你要為了那個男人改變自己?為了這樣的一個男人?你能忍多久?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再也忍不下去了,你現在的眼淚跟犧牲又算什麼?這太不值得了,我勸你還是早點離開他比較好。」

    曉霜為什麼這樣說?承先並沒有對我做什麼啊,那天晚上承先因為我那些嫌貧愛富的親戚受了許多委屈,發脾氣也是情有可原。

    「承先有什麼不好?你們眼睛裡只看得到他窮、他沒有社會地位,是個高攀不上的窮小子。」我想起父母不諒解的眼神,悲從中來,眼淚又開始往下掉。

    曉霜從床邊翻出面紙幫我擦眼淚。

    「姐,就算爸媽他們比較勢利,但你總信得過我吧?我會因為他窮就反對嗎?我完全是因為他不適合你,所以才叫你離開他。」

    「胡說!再怎麼不適合,也比那個容楷元強上幾十倍。」我反駁她。

    曉霜搖搖頭。「果然是當局者迷。你這種任性、好強、愛撒嬌的個性,配上容楷元是再好也不過了,偏偏你一點都不瞭解爸媽的苦心,本來我還以為你們會一拍即合,成為幸福的一對呢。」

    「容楷元他好在哪裡?」我不解的問。

    曉霜沒回答我的問題,委婉的說:「你沒有感覺,我再怎麼誇他也沒用,不是嗎?就像我們也不瞭解你為什麼覺得那個人適合你一樣,要瞭解別人的心事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所以如果能找到兩心相知的伴侶,誠然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一件事情。」

    「曉霜,你別說得文謅謅的,反正,你不幫我就是了。」我苦著一張臉給曉霜看。

    她無奈的聳聳肩,天使的臉龐帶著無所謂,「姐姐,對不起,這一次我不想幫你。」

    曉霜走了之後,又留我一個人在這個廣大的寂寞房間發呆,我在靠窗的浴池放了水,將自己泡在裡面,讓按摩浴缸的氣泡包圍著我,設法讓自己冷靜一點。

    望著窗外的山景,我呆呆的又坐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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