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著手指算算,我逃家才不過三個月,但那些富貴奢靡的生活卻離我好遠。
以前在幾個固定的地方來來去去,每個人都會迎上來對我鞠躬哈腰,經過這一段時間後,發覺自己卑微得可憐,沒有一個地方需要我,游晃在街上,只不過是芸芸眾生之一。
以前還真以為自己比別人高一截呢!我笑自己。
容楷元時常來看我,但也只是站在門口說說話而已;兩個人像高中生一樣,站在門口說話,說了再見之後,卻沒有人移動腳步,找個話題重新開始,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才傻笑著揮手道別。不可思議,我居然跟容楷元成了朋友,兩個人有商有量。
我對著他訴苦:「離開家之後最懷念的是家裡的蜂蜜水,又甜又香,特地從山上農場買下來的,還得問問管家才知道要上哪兒買。」
「我幫你想辦法,下次就帶來給你。」容楷元一口答應下來。我利用他對我的感情予取予求。
存折當中的儲蓄已經少得可憐,我卻還不打算向家裡求救,只在住屋附近找了一個不用遞履歷的臨時工作——咖啡館服務生,一天八個小時,賺不到我平日一頓下午茶的費用。
每次聽到有人大聲嚷嚷著:「喂!桌子沒擦叫本小姐怎麼坐?」我就偷偷的笑。
每個人的心中都把自己當作大小姐,一定的。
每個人都把自己當作至高無上的珍寶,希望有一天出現識貨的人,將自己當作和氏璧摟在懷中,不離不棄。
所以我很心甘情願的當我的服務生,沒有一絲怨言。
受了這一段愛情磨煉,我懂事不少。
每天工作勞累,回家倒頭就睡,回想起自己過去的生活,時間多得用不完,居然有空站在街頭顧影自憐。嘿!為賦新詞強說愁,我搖頭笑自己。
有這麼多時間不去當義工、不去回饋社會,卻跑去談戀愛,談得驚天動地,把自己塑造成為愛犧牲、有情有義的女人,回過頭來才發現一點都不值得。
為了一個會踐踏女人自尊的男人犧牲,這絕對是我這一生最差的投資。
承先去了一個多禮拜,沒有任何消息,我的心靜下來,漸漸忘卻他的存在。
沒有他,我肯定能活得更好,我對自己這麼說。
我抽空打電話給海藍,他對我的問候感到驚訝。過去的我從不會主動打電話問候親戚,但現在的我日子太寂寞,對那些疼我的親戚朋友充滿懷念。
「最近都沒有聽到你的消息……」海藍的聲音充滿關心,這讓我更加愧疚。
「還好,過得去,家裡也不管我了,任由我去,把我當作青春期晚十年發作的小孩放著不管。」
「沒有這回事,曉霜一天到晚念著你,擔心你在外面受那混蛋的氣。」到現在,我發現曉霜罵的混蛋一點也沒錯,我苦笑了一下。「撒先生呢?他還好吧?」
「回洛杉磯去了。」
「你們離這麼遠,感情維持得下去?」
「感情何必朝朝暮暮,我們互相信任,知道對方的心裡有自己,這就夠了。」
海藍的語氣當中帶著信任,我發自心底地嫉妒他對愛情所具有的信心。
我做不到。只要承先一離開我的視線我就沒有任何安全感,他就像風一樣,行走迅速,我抓也抓不著,跌跌撞撞地跟著,卻趕不上他的腳步。
現在的我對承先絕望了,令人慶幸的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開始對生命充滿希望。天地這麼寬廣,只要有勇氣,我可以一個人生存下去。
他笑:「我跟景賢都認為楷元適合你,可惜流水有意、落花無情,你沒有看出他的好。」
曉霜、海藍、還有撒先生,他們都是聰明人,晶瑩剔透,什麼事情都一早就知道了,只有我笨,什麼都看不見。既看不見承先對我的屈辱。也看不見容楷元對我的一片深情。人總是要在事過境遷之後才懂得後悔。
「真巧,我也這麼覺得。才不及卿,乃覺三十里。」我用世說新語的典故跟海藍開玩笑。
海藍從小在海外唸書,竟不懂得我話中的含意,笑著打個哈哈。「什麼意思?」
我沒有回答他。
***
我的心情漸漸好起來,開始考慮回家去向爸媽道歉,但近鄉情怯,加上打工忙,我始終沒有鼓起勇氣。
那天從咖啡館下班回家,離家還有一段距離,我便看到兩個人在我家門口拉扯著。
再走近點,發現兩個都是我的熟人。
「承先,你又要去找她?所有空閒時間都花在她身上,跟她守在一起吵架,你喜歡這樣的生活?」這是小朱的聲音。
「我高興去見她就去見她,你有什麼資格抱怨?」
隱身在巷口的屋簷陰影下,我靜靜地聽著他們爭吵,我的內心雖然受到了震撼,可是生理反應很平淡,連心跳都沒有加快。
「她不過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大小姐而已,你跟她在一起有什麼好處?她刁鑽又任性,脾氣比誰都壞,永遠把我們當下人看,正眼也不瞧一下。」
這就是小朱眼裡的我?
原來我在小朱的眼中,跟承先在小張跟中都是一個樣,難怪
可以一拍即合。
「跟我回去吧!你不是答應跟我在一起了嗎?為什麼要來找她?」小朱死拉著承先的手臂不放,聲音當中已經帶著哭音。
這不就是幾個星期前我的翻版?
難怪小朱幾次傳密報給我,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她居中穿針引線,挑起兩個女人的戰爭,最後真正想要承先的是她。
承先沒有開口,把手用力從小朱的掌握當中抽出。
小朱恨恨的吼:「這些日子是誰跟在你身邊打點一切?你的畫展若沒有我,能有這些成績嗎?」
「我的成功是我自己的。」
原來有這麼多人爭著做承先成功背後的女人,比起來,我倒是貢獻最少。
我放重腳步走出去,讓他們有點心裡準備。果然,他們一起回過頭來看我。
我對著他們微微一笑,像是在花園當中散步的時候遇見他們一樣。「嗨,好久不見。」
「大小姐!」小朱慌張的喊了一句。
剛剛背地裡把我說得這麼難聽,一照了面,卻馬上從狐狸精變成了一攤爛泥,這大概是看在我大小姐的地位上,不得不讓我三分。
承先的臉色沒變,沒有對他出軌的事情愧疚,反而沒表情的質問起我:「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虧得我這麼晚回來,要不然我一輩子都會被你們騙得團團轉。」我輕笑一聲,一次又一次,我真的受夠了,已經氣到沒有感覺。「大小姐,夜裡危險,最好不要一個人在街上走。」小朱好心的說,態度就像她平常對我一般,語氣卑微,打躬作揖,但我已經知道她骨子裡是怎麼看待我。
還好有個大小姐的頭銜壓著她,否則只怕她現在要反客為主的騎到我頭上。
我心冷到了極點。
我居然曾經為了這樣的男人哭泣,我的青春怎能這樣浪費?
我越過承先。
「抱歉,我累了,我想要回家。」
我故作冷淡,心裡再傷再痛也不願意在他們面前顯露出來。
沒想到後面兩人反應都比我激烈。
「曉月!」
「大小姐!」
我回過頭來,看到小朱著急的說:「我跟承先只是玩玩而已,我從來沒有想過取代你的地位,你不要誤會了!」
「我有什麼地位?」
「這……」
她被我問倒了。
承先代替她接口:「曉月,我們先坐下來談談。」
「有什麼好談?你教訓我教訓得還不夠嗎?你還想說什麼就現在說吧。」我又是一聲冷笑。
「你冷靜一點。」承先靜靜的說。
「我發誓,現在是我這輩子最冷靜的時刻,我被男友丟在台灣不聞不問十多天,癡癡守了十多天,等到他跟女人打情罵俏的場面,我沒哭沒叫、沒潑婦罵街,你還嫌我不夠冷靜?我說了多少次要分手,是你不肯放我走,難道現在你要趕走她,讓我光榮的繼續坐在你女朋友的寶座上?」
我一席話撂下,卻換不到承先太多的反應,他臉色忽晴忽暗,看來高深莫測。
我又要走,小朱衝上來拉住我,面露懇求:「大小姐,你別告訴老闆娘!」
「很抱歉,以後我還想上東籬去走走,不想看到讓我心煩的人。」我的話說得夠清楚了吧?還不快回家去寫履歷另找工作!
藝文界薪水低、出頭難,看她到哪裡去找這種肥缺。
「曉月,我們一起上樓,我跟你談一談。」承先拉住我的手,用他那雙剛剛抱著別的女人的手擁抱我。
我覺得噁心,用盡全身的力氣甩開他,,大吼:「不要碰我!」
「承先!」小朱從後面拉住承先,不知道是要阻止他碰我,還
是要把他拉回身邊。
我終於做了一個半年來最正確的判斷,我伸手用力揮了承先一巴掌。
「蘇承先,我但願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你!」
好人也做了,壞人也做了,我再也無法忍受跟他們糾纏下去,推開門一口氣跑上四樓,跑得我氣喘吁吁,幸好沒有人追上來,否則我已經不知道怎麼辦。
我費盡了最後一點力氣打開門,才到客廳就倒了下去。
天可憐見,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會讓我遭遇到這種厄運。
為什麼我竟會瞎了眼愛上這種男人!我並非傷心,而是無比的憤恨與生氣。
氣自己的天真與無知,只看到自己想看的,卻沒有去看那一切假象之後的真心。
我揮開家人的手,奔向這個男人的懷抱,這是我自願的。自古以來,所有的悲劇都是因為主角的任性所造成,我也不例外。
如果睡美人不因為自己的好奇走上高塔,她就不會被紡車的刺刺傷、長眠不醒了。
好諷刺,我居然想起承先第二次見到我時喊我「公主」的聲音。但浮現在我心頭的形象,卻是容楷元,他待我如公主般,不論何時都是傾盡全心全意。
他們兩人的形象融成一體,我分不清我到底想的是誰。
睡美人最後是怎麼醒來的?
她似乎沉睡了百年,直到王子披荊斬棘,爬上高塔給了她一吻,一百多歲的公主才找到了她的真愛。
原來真愛需要如此漫長的等待?誰會爬上高塔為我而來?
不管了、不管了,如果能讓我回到一個人安安靜靜的日子,我可以放棄一切。
我模模糊糊的想著,趴在地上,只希望再也不要醒過來。
***
「曉月、快開門!」隨著怒吼聲,鐵門又被重重地敲了幾下。
別吵了啦!我抱著一包衛生紙,在心裡默默地尖叫。
哭?我才沒哭!誰會為了那個沒良心的男人流眼淚?
衛生紙不是用來擦眼淚,而是擦鼻涕用的。在冰冷的十二月天裡,躺在磁磚地上睡過一夜,得重感冒只能用「活該」兩個字來形容。
我病得頭暈眼花,還得承受外面的聲浪。
犯錯的明明是他,他有什麼資格對著我大吼大叫?我覺得非常委屈。難怪有人說藝術家多半有些瘋狂的成分,承先的血液當中一定流動著那些無可救藥的衝動。
他守在門口整整一天一夜,為的就是找我好好談一談?
我不願意。
有什麼好談的?
真相,我已經瞭然於心,再談下去也只是重現昨晚種種難堪的場面,何苦來哉。
由門口的談話聲,我知道小朱曾經來過幾次,勸不走承先,只好送了一些飲水、食物給他。
我打從心底為這個女人感到可憐,自己的男人守著別的女人,她卻只能送茶送水,屈居老二,她算是頗有情義,肯不計代價的守在他身邊。
這我絕對做不到。
一份愛情就像一份投資,如果沒有紅利,起碼他要是我的擁有物,完完全全為我一個人所獨有,我沒有偉大的情操,我只是一個想要獨佔住愛人的女人。
我無法像小朱,即使知道自己不是承先心中的唯一,仍無怨無悔的守著他。
我想起容楷元,他對我的愛也是如此,但我一直沒有發覺,瞭解之後已經太遲,我走上了另一條路,無法回頭。
我承認我好幾次動了心,想要跟著容楷元走,但卻為了一份對愛情的純真與執著留了下來。
愛情是需要忍耐、溝通的,愛情是需要經營跟堅持的,這是我過去的信念。
現在,我發現我的信念需要修正,愛情固然需要經營,但一開始入錯了行,再如何經營也是賠本的生意;愛情當然需要堅持,但堅持守著一張價格大幅下滑的股票,有一天難保斷頭殺出的命運。
不由得同意曉雪的看法,愛情最起碼要快樂,不快樂的愛情何必要苦苦守候?
如果上天讓我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我一定會……會怎樣?我因為生病而痛苦得無法思考。
我躺在床上掙扎,發燒更嚴重了,我卻被困在這裡無法出去就醫;如果是以前,母親早就準備好各式湯藥,坐在我床前照顧我,現在只有我一人。
想起母親的寵愛,我難過得眼淚直流。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要跟在母親旁邊孝順她,管她要逛多少地方、吃多少燕窩,我都絕對不會叫苦。
打電話叫警察固然是一個最普通的解決方法,但身為章家大小姐,只要有任何媒體探聽到這個消息,準會好好炒作一番,我不想丟這個臉。
如果是打電話給容楷元呢?
我用力搖搖頭,對自己說:「他是我的什麼人呢?我如此依賴他又像什麼話?平常送點心送茶水的,還利用不夠他?」
對於他,我是歉疚的,很小心的不讓我的歉疚沾惹多餘的情感在裡面,但卻發現我一天比一天更依賴他。
三更半夜的,承先在外面大吵大鬧起來:「曉月,你出來!我們談一談……」
整個晚上他就只會重複這句話,幾個鄰居出來罵都被承先頂了回去,對罵的聲音連兩條街外都聽得見。
我把頭蒙在棉被當中假裝沒聽到。
真丟臉,那些橋段搬到六○年代的文藝愛情電影當中都嫌肉麻,何況是這個屬於新世紀的年代。
當初我到底愛上他哪一點?又不是十六歲少女,居然被他迷得團團轉?
我在棉被當中,跟病魔、還有自己的良心掙扎,過了大半夜才流了一身汗,痛苦的睡著。清晨醒來,發現自己的病更嚴重了一點。
我終於下定決心要逃出這裡,門口被擋著,如果要出去,只能從後陽台。
幸好只是二樓,慢慢爬下去不難。
穿上輕便的衣服後,我撐著虛弱的身體,跳上了一樓的遮雨棚,然後腳踩上二樓突起的地方,猶豫著該用什麼姿勢跳下。
在兩公尺多的高度上,說高並不高,可是生病的我手腳發軟,實在沒自信能夠順利落地。
若跳斷一條腿,到時候治療感冒之餘可能要順便看骨科醫生,這個想像讓我膽怯起來。我攀在那裡,想跳又有點害怕,一時之間舉棋不定。
「曉月!你在幹嘛?」
扶著牆壁,我卡在一樓跟二樓中間,辛苦的扭著脖子往下望。是容楷元,他又來看我了。
他答應過他會再來,所以他又來了,手上還提著我最喜歡喝的蜂蜜水。
「我生病了,我要去看病。」我回答。
「要看病不會走樓梯嗎?你攀在那裡多危險!要是摔傷了怎麼辦?你這樣一個嬌弱的女孩,病了就應該躺在床上讓人照顧,怎麼反而攀巖走壁的?」
容楷元瞪著眼睛,把手上的東西統統扔在地上,雙手張開向著我:「快點,跳下來,我接住你。」
「我——」
「快點啊!別怕,我會接住你。」
聽了他溫柔堅定的聲音後,我再不猶豫的跳下去,撲進他的懷中,他連退了兩步倒在地上,身體當作我的肉墊,我趴在他身上,本來因為生病就頭暈,經過這一番運動後,頭更是昏得站不起來,連離開容楷元的力氣都沒有。
好溫暖的身體,我感覺到他摟住了我,很輕的,似乎不敢侵
犯我的一個輕擁。
好舒服,好溫暖,我的王子終於來接我了。
他張開雙手,把我從噴火的惡龍手中救出來。
「好好哦。」我輕歎著說。
「曉月,你發高燒。」他很實際的陳述了他發現到的事實。
朦朧中,我被容楷元扶了起來,像洋娃娃一般無力的倒在他懷中,他摸我的額頭,又摸摸我的手。
他驚訝的說:「你到底把自己弄成什麼樣子!?又發燒又流鼻水,神智不清還爬在牆頭卡著不動。」
別罵了,我知道我幹了一堆蠢事,我已經後悔了,現在能不能閉上嘴巴,讓我好好的睡一覺?
「喂!喂!你還醒著嗎?」
「容……楷元,你當我的王子好不好?」
連名帶姓叫,就像小學生一樣,一點也不懂得人情世故,我好像被誰這樣罵過?
但罵我的聲音已經很遠;沒關係,容楷元從來不介意我這般叫他。「王子?曉月,你在做夢是不是?」容楷元口氣很害怕。「曉月,你病得很重,我馬上送你到醫院去!」
他一定以為我病得胡說八道了,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容楷元,每次我需要幫助的時候,你都會出現在我身邊,握住我的手,告訴我我有多好,你多喜歡我的一切。
現在,再幫我一次好不好?
當我的王子,帶我離開這個被監禁的高塔,我要回到屬於我的地方。「我要回家。」我呢喃著說。
「好,回家!」
我的身子被他橫抱起來,我覺得好溫暖,他的步伐堅定輕緩,我恍若回到母親懷中的嬰孩,被輕輕晃著、晃著,不一會兒就進入了深深的睡眠當中。
在睡著之前,我心裡還是有點著急的。
那瓶放在地上的蜂蜜水千萬別忘了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