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奇打開這扇白色雕門時如此肯定。他找了好久才在一個隱密的小抽屜裡找到鑰匙,馮羽桑的昏睡不會太久,他得利用這短暫有限的時間,自己找出秘密。
門內是一個浪漫悠柔的綺幻世界。一字排開的大小櫃子,全擺滿了一個個的相框。他不由自主地移向那一個個精緻漂亮的相框,照片被兩個搶眼的女子佔滿。照片中的女人二十來歲,長得十分美麗,那神韻跟羽桑倒有幾分相似。另外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女孩,他看了好久,才認出那是馮羽桑。
照片中的女人,他肯定不是董媚芝;因為董媚芝不會「浪費」時間在這上面。而且他也見過了她,他想起了巴箴和馮靖邦口中的「馮靖柔」,暗自推測「她」就是馮靖柔。
這些上百張的照片可說是記錄了馮羽桑的童年成長過程,但卻只有前半段;照片中不見馮靖邦,也不見董媚芝,只有那個可能是馮靖柔的女人。
那麼,馮羽桑的秘密,應該是來自馮靖柔。他把馮羽桑的驚嚇、馮靖柔的墜樓、馮靖邦的敘述聯接在一起,整理出這樣的定論。
他拿下其中一幅二十寸的照片,那是馮靖柔的獨照,他翻轉到背面,在夾縫邊發現一小截黃紙;他將相框打開,卻意外的掉落出一張紙。
他拾起紙,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張皺巴巴的紙一定是放了十年以上的時間。一張泛黃的紙,上頭還有許多觸目驚心的黑紅色血跡。冷不防的,他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那是馮靖柔的遺書、詛咒!」
他驚訝地轉頭,看到了巴箴。巴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走向他:「馮靖柔在臨死前寫了一張『遺書』,然後把它含在口裡,自十二樓高的醫院頂樓跳下。這張彙集馮靖柔的悲憤、淚水、愛恨、怨懟與血的遺書,經由雞婆與世俗的傭人交到羽桑手上,成了羽桑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可怕夢魘。」
他看了巴箴一會兒,才低頭細看手中的紙張,一行足以震撼他五臟六腑的字映入他的眼中,擾亂了他的思緒。
我以我的血和生命起咒!代董媚芝承受一切罪孽的馮羽桑,生生世世都得不到
愛、幸福和婚姻!
他反反覆覆的看著那一張紙條,好像明白了,但他不敢確定。他回頭望著巴箴,希望她為他說明。
「這就是羽桑的致命傷,她其實是個很宿命的人,她沒有勇氣挑戰命運,因為她怕失去你。她愛你,你也愛她;偏偏……她一直逃避,你一直給她傷害。」巴箴的語氣平平的,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為什麼?」他百思不解,「為什麼你能看得如此透徹?」
「因為我是局外人,所以我看得清楚,更甚而,我可以操控結局。」
「你的目的?」雖然如此,他仍相信她一定有她的目的和理由。
她聳聳肩,「我只是認為,相愛的人應該在一起,馮靖柔的詛咒並不成立,但羽桑卻深信不疑。而你,是唯一可以破除詛咒的王子。」
「那麼你呢?你將何去何從?」他不相信她會留下來陪他們共組四人家庭。
「我要去哪裡並不是重點。如果羽桑問起,你就說我陪吳奇隆去當兵了。」
「可是他四度脫臼,又不用當兵了呀!」他曾在音樂演奏會場聽人討論此事。
「那……」巴箴偏著頭思索,「那你就說我去當他的特別護士好了。」
他搖頭,「我怎麼覺得我好像從沒瞭解過你?」
她笑了笑,「你瞭解羽桑就好了。」她指著照片,「她就是馮靖柔。」
趁著羅奇正專心看著那些照片時,她悄然離開。她要去做最後一件事:叫羽桑起床。羽桑會上來三樓,看到這一切;然後,她就要走了。
為了報答馮家對她的栽培,為了幫她最好的朋友得到真愛,她一直留在馮家。現在,她要走了,或許不會再回來,也或許還會回來;但就算回來,也是好久以後的事了。
***
馮羽桑瘋狂的捶打著羅奇,而他,只是動也不動的讓她發洩。
「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她哭吼著,「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狠心的掀開我的傷口?你難道看不出我的痛嗎?」
他甩開她的手,「我是在治療你的傷口,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肯跟我說?寧願去相信一張紙也不願相信我!」如果她願意用心體會,他心裡的痛並不亞於她。
「那是詛咒!」她又吼了回去,與其再受一次更大更深的傷痛,倒不如現在做個了斷。「你到底要把我逼到哪裡你才甘心?我已經沒有後路可以退了。」
「我不要你退,更不是在逼你。」他強迫她看著他,「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回來?一開始,我愚蠢地以為我是回來報復你的,我騙過了自己,也騙過了你。當初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不會到你就讀的學校去教音樂,更不會到台灣來。你睜開你的眼睛看看我,看看這個世界,不要再躲在你的象牙塔裡了!」
「陶曼莎呢?你為什麼要讓她跟你一起到台灣來?這不就是你的目的嗎?羞辱我!」
「馮羽桑,你搞清楚,我不是變態!陶曼莎是我的經紀人,她理所當然要陪我來台灣。」他犀利的眼光瞅著她,「你還是懷疑我們的關係?我承認,她的確當過我的情婦。」見馮羽桑那圓睜憤怒的眼,他連忙又補上一句:「但那是在認識你之前。」
「你何必解釋?這與我無關。」她幽幽的說。
「當然有關,而且很重要!」他實在搞不懂這個女人,明明很在意,卻要裝作不在意。「給我機會,也給你自己機會,讓我們一起破除馮靖柔的詛……」
「不要!」她猛然推開他,「不要提這件事!不要!」
他無奈又生氣地看著她,「我要怎麼說你才會懂?」他真的沒有辦法了,她的執拗與膽怯實在可以磨掉一個人的耐性。
「什麼都不要!這是你唯一該做的,而我會非常感激你。」
「狗屎!你明知道我做不到!」他一生氣,又開始怒吼。
她退後幾步,接著跑下樓。他留在原地,空虛襲捲而來……
***
她還是逃了。
秉持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逃到了澳洲,她與巴箴求學時所住了七年之久的房子。
她站在房子前注視它許久,一下子曾有的回憶又湧上心頭,像一波波洶湧的潮水,幾乎將她淹沒。
這房子已經是別人的了。
她看著這棟與她共度了七年歡笑淚水的屋宅,如此告訴自己。早在五年前,她匆匆離開後,馮靖邦便把房子賣了,而她自己,是壓根兒沒想到會再重返這充滿各種記憶的屋子。
奈何,現實總是與她背道而馳。她,終究還是回來了,什麼都沒有帶,包括芃芃。
她打開那一小扇鐵門,在門邊找到了一張紙,上面寫了聯絡電話與地址;她毫不遲疑地找到了上面的威廉先生,她決定了,無論花多少錢,都要把這棟屋宅再買回來。這是她僅有的了。
威廉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先生,但不是這房子的主人。「我只是幫屋主管理這棟房子,並定期請人來打掃整理。」
「屋主不住這裡?屋主在哪裡?你能不能幫我聯絡?我想買下這棟屋子。」
隔天,她住了進去。
「他現在人不在澳洲,但他願意把房子先借給你住。」威廉遞給她一串鑰匙,她仔細一瞧,發現屋主連鑰匙都沒換過,就連她所留下的木乃伊鑰匙圈也還在。
打開她睽違了五年之久的屋子時,她錯愕的說不出話來;屋裡的擺設,竟與她臨走時一模一樣!唯一改變的,大概只有後院那棵桑樹吧!
她離開時,它才那麼一點兒大;那是羅奇陪她一起種下的。現在,它長大了,大得可以當樹蔭。為此,她買了一張籐椅,放在樹下,無論白天晚上,她都會在那坐上一段時間;偶爾,會想起過去,想起芃芃,想起羅奇。
住進來已經一個多月了,乾澀的空氣對她來說沒太大感覺;時序已經進入二月,中國的農曆新年已近,芃芃的生日也快到了。芃芃的四歲生日,她怕是無法參與了。
她與威廉提過多次,希望屋主能回來澳洲一趟,她得買下這屋宅,不管花多少代價。終於,威廉在昨天有了回應,屋主將於今天來澳洲。
「花多少錢我都願意。」她急急的向威廉保證。
果然,屋主抓住了她的弱點,準備開出一個可能會令她措手不及的代價。不過這是後來的事了。
一個月來,沒有任何人來干擾她,她想見或不想見的人,通通沒有出現;她有些放心,也有些失望。她忍不住又想起了離開台灣那天的情景——
「芃芃,跟媽走。」她拉了芃芃的手,要帶她出門。
芃芃掙脫她的手,「爹地去不去?」她怕極了爹地和媽咪分開。
「不去。」羽桑狠心的說道。「芃芃,有爹地就沒有媽咪,有媽咪就沒有爹地。」
「兩個都要!」芃芃肯定的點頭。
羽桑急得哭了出來,「芃芃,不可能的!」
芃芃躲到床上,「那我要爹地!」她天真地以為,媽咪這麼愛她,不可能不要她。
但她錯了!羽桑看了她一會兒,轉身就離開;從此,沒有再回來。
羽桑走後,芃芃開始哭喊,哭得呼天搶地,連羅奇也安撫不了;但羽桑卻不知道。
她一直說服自己,芃芃讓她擁有了四年,已經足夠了;而且,羅奇那麼疼她,一定會好好善待她,芃芃的適應力強,很快就會適應沒有她的日子。
芃芃,她的芃芃;也或者,是她與羅奇的芃芃。
昨晚,她夢到了馮靖柔。馮靖柔一如當初的美麗,最讓羽桑想不透的,是她的笑容;如她生前一樣柔雅和媚的輕笑。
這意味著什麼?
二月一日,明天是芃芃的生日。沒有她陪的芃芃,都在做什麼?羅奇是否會因忙著創作音樂而疏忽了她?陶曼莎是否會藉機欺負芃芃?健忘嗜睡的巴箴會不會忘了她?
她愈想愈不安,走進屋內開始撥電話;電話撥通了,但是沒有人接。最後,她頹喪地放下電話。
不安的感覺又開始在空氣裡氾濫,她雙手環抱身子,這才開始覺得擔心。門鈴驚擾了她的思緒,她看了看牆上那個精緻復古的掛鐘:三點整。
威廉說屋主下午三點會到。她一手撫過長髮一邊去開門;二月的澳洲正溫熱。
打開門的剎那,她愣在原地,腦子久久不能思考。
「媽咪!」一個藍色的影子向她撲過來,她驚喜地猶置身夢境般地接住芃芃。
這教人如何相信?羅奇抱著芃芃,出現在她面前!?
羅奇摘下墨鏡,笑望著她:「我就是買下這屋子的人。在芃芃生日前一天送她來,一則是希望你與她共度四歲生日;一則是關於這屋子……威廉說你不論花多少代價都要得到它?」
她開始覺得事有蹊蹺,「對。」現在就算她真的得到這屋子也沒有用呀!他都找上門了,她還是逃離不開他呀!
「我不要錢,只有兩個條件:一是你必須一直住在這裡,二是我擁有這房子一半的主權。」他強忍著得意向她宣佈。
她瞠目結舌的瞪著他。這算什麼狗屁條件?這不就表示她得與他共處在這屋簷下?噢,她又得開始擬個逃亡計劃了。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你逃到哪裡都一樣。你逃到這最危險的地方,我都找得到你;更何況是天涯海角,那些『安全』的地方?」
「你為什麼要買下它?」她終於問出了心裡最大的疑問。
他環視了房子一圈,視線落在她眼中,「因為你遺留了你的記憶和氣息在這裡。」他怕她還是想逃;這次他能順利找到她,全是上帝保佑。他想遍了她可能去的每個地方,獨獨遺漏了這裡;幸好,他買下了這棟房子。上天垂憐!
「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麼現在才來?」她撞牆的發現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像抱怨。
「我必須給你時間,讓你自己去想。」天知道他這一個月來每天都努力克制著自己想馬上帶芃芃來找她的慾望。
「陶曼莎呢?她怎麼沒跟來?」她以為自己的口氣像嘲諷,但其實是一種酸溜溜的嫉妒。
「她找到了第二個Ricky,會音樂、有才華,她又做了他的經紀人兼情婦。」
「媽咪,我好想你哦!」芃芃在她懷裡磨蹭。她可想死了她的媽咪,她那笨爹地老是把奶粉搞錯。
「芃芃。」他開始覺得自己的女兒很礙事。「你去裡面找找看小毛好不好?」
芃芃爬下羽桑的身子,一邊往裡面走,一邊還想不清:誰又是小毛?
她想了許久,還是決定問他:「我到底偷了你什麼?」
「你還不明白嗎?」他歎了口氣,拉起她的手,放在他胸前,「你不覺得我這裡空空的嗎?」又把手放在她胸前,「你不覺得這裡悶悶的嗎?」
哦,羽桑想了半天才想通。原來,他的心被她在不知不覺中偷走了;難怪,她老是覺得心口鬱悶,原來是留了兩顆心的緣故。懂了!
他將她攬進懷裡時,那一瞬間她彷彿與馮靖柔取得了和解。
「我昨晚夢到了姑姑。」在他覺得他已經握住她和幸福時,她突然說。他全身僵硬,屏息地等著她的下文,「她對我笑,還把愛和幸福交到了我手上。」
他笑了,彷彿也看到馮靖柔那美麗婉約的笑容。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