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廚師白衣、頭戴白帽的康子威爽颯恣意、英氣煥發,他認出了唐心。「好久不見,小師妹。」
他頗感意外在老闆的餐桌上遇見她。
「康大哥,你從國外回來了?」為什麼她一點都不知道?悄悄地,她將雙手往後藏。
這小動作是瞞過了康子威,卻讓坐在她身邊的殿下皺起雙眉。
「是啊,快一年半了。」一年半前他完成修業從法國回來,在飛機上遇見現在的老闆,受他賞識先到香港的分店擔任了半年多的大廚,北京店開幕他轉回來這邊效力,沒想到見到了故人。
「你很忙吧?」唐心心緒激越,他一聲不響的回來那麼久卻一點消息也沒給她。
「是啊,以前說要給妳寫信、打電話都沒做到,妳不會怪我吧?」露出親切如陽光的笑容,康子威寵溺的摸摸唐心的頭。
她總是傻傻的替他的石沉大海找借口,每天要看好幾回空空如也的信箱,聽見郵差的鐵馬煞車聲不管手頭上做的是什麼,馬上撒手跑出去看,往往,老郵差看到她只有搖頭,表示沒有她的信件,有一回,跑得太匆忙跌了跤,膝蓋至今還留著傷疤。
失望跟企望矛盾的折磨她的心讓她又酸又苦澀,現在親耳聽到他的道歉,只覺得滿心歡喜,那些等待,夜夜盼著睡不著身心俱疲的夜晚,再也不去想了--
她迷迷濛濛的搖頭,搖得發更亂,「不會,我永遠不會對你生氣。」
「我就知道小師妹最好了。」
像是知道唐心一定會給他這樣的答案,康子威接著說:「這些菜合妳的胃口嗎?」
雖然看到小師妹跟老闆在一起驚訝難免,不過他還是好風度的什麼都不問。
「好吃。」在他面前唐心又回到那段備受寵愛的年紀。無憂無慮、無風無雨,每天的生活就是家人跟學校,鬧小脾氣跟吵嘴,為了想不開的芝麻事,現在也才幾年過去,她卻轉身變成了要負擔一家生計的人了。
白雲蒼狗,莫此為甚。
誰都回不去以前的歲月對不對?
問誰呢?無人可訴。
「有空來找我,康大哥有好多私房菜妳都沒有嘗過。」
「謝謝康大哥。」她好想知道他在學校的狀況,有沒有交到朋友,有沒有……想念她?以前給她的信總是寥寥數語,草草帶過,對她的長信也好像沒有特別的反應。
她想過,國外有太多需要適應的地方,她不能老是霸著他不放,沒有不好的消息就是好消息,她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Boss,廚房還有事要忙,我先下去。」他態度自然的朝表情始終若有所思的殿下鞠躬,然後離開了。
他走了,唐心這才舒然的放下擺在身後老半天的雙手。
「為什麼不讓他知道妳受傷?」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她念念不忘的康大哥竟然是他請來的主廚康子威。
「我怕他擔心。」
竟然是因為替康子威設想。
「妳那麼喜歡他?」那個「愛」字他不想說。
「他是我師兄,我大部分的手藝都是他教我的,那種感情跟你說你也不懂。」亦師亦友,還有她的單戀。
「因為我是花花公子?」殿下自嘲。
「每個人想法不同,你跟我不是同樣世界的人,不懂是正常的。」也許是因為這陣子的相處,她委婉的給了他台階下。
可惜,他不需要她的台階。
他只想知道他在唐心心目中有多少地位。
他曾幾何時在意起女人對他的看法啊!
「我哪裡跟妳不一樣?少個眼睛還是嘴巴?因為我紅頭髮,銀色眼睛?妳排外,對我有偏見!」
「你明明知道這跟膚色種族一點關係都沒有。」要她怎麼說他才明白,太難了。
「妳講啊,講得讓我心服口服,讓我認同妳無聊的單戀。」
他無情的嘲笑讓唐心覺得很受打擊。「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就算是無聊的單戀也是我的事。」
他憑什麼咄咄逼人?
愛戀一個人就是幼稚嗎?她好難過。
「康子威跟妳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看進她帶著激動的眸子,在裡頭尋求他想要的答案。
他得到了。「沒錯!」
「這是講求效率的時代,只有妳講究木門對木門,竹門對竹門那一套,妳確定他也認同妳的論調?」
門當戶對原來不只有貴族盛行,小老百姓也奉為圭臬。
唐心語塞。她的確不能確定。
殿下優雅的拿起膝蓋上的餐巾,繼續澆她冷水。「妳也確定愛上的不是理想、幻影,是康子威活生生的人嗎?」
從來沒想過這問題的她被問倒了。
「我的上班時間到了,妳有整個下午可以慢慢想。」他離座。
唐心麻木的低下頭。
他說的或許沒錯,但是,他以為自己是無敵萬能的天神嗎?隨便幾句話就要抹去她好多年來的依戀,一顆心要是可以隨意擺佈,就不叫真心了好不好!
他的話,她一句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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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這裡吧?
冬天的日照短,午後出來露個臉的冬陽被厚重的雲層吃干抹淨,剩下幾撇無力的芒束撐著半邊天。
「民以食為天」的後門。
康大哥說廚房人多口雜不好說話,叫她到這裡會合。
即使約定的時間還沒到,她在溫暖如春的起居室卻怎麼都待不住,總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差點想動手去把分秒針撥快點,她心裡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說。
看見他就在前頭跟人說話,唐心不禁加快了腳步。
「康大哥!」
「妳來了小師妹!」換下制服的康子威穿著簡單的厚T恤,清爽得像個大男孩,他看著她朝他小跑步過來,彷彿看見一顆球很用力的朝著他滾過來,她幼童的身材始終沒變,這讓他想起自己跟著唐師傅學藝的那段青少年時期。
唐心紅通通的瞼蛋非常可愛,喘氣、煞步、扮笑臉,一口氣完成。
「我沒有遲到。」呼呼呼呼……呼呼……呼……她會不會太胖了,小跑一段路就喘得像頭牛。
「沒有,是廚房沒我的事,我先出來曬太陽。」
「那就好。」怎麼還在喘,憋住氣吧,才不會太難看。
「我幫妳介紹一下,她叫簡蜜,我們目前正在交往中。」康子威摟過身邊穿著連帽外套的女子為唐心介紹。
「妳好,我常聽子威提到妳,他說妳是他最重要的小師妹。」人如其名,簡蜜得聲音清甜如蜜,她落落大方的跟唐心打招呼。
合身的毛絨尼外套隱約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跟康子威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登對得不得了。
唐心想,她每次跟康大哥出門,要不被嘲笑是七爺八爺出巡,不然就是帶球上籃,那種恥辱,到現在她都記憶猶新。
為了這種事情她自卑了好久,她長不高,要怪誰?
看著簡蜜笑得甜蜜,唐心決定,她要用力的討厭她。
「小師妹,我跟簡蜜要去打場籃球、看電影、吃飯,妳可以跟我們一起去,要不要?」情人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看得出來康子威並不是很真心的邀請。他看著簡蜜,親暱的嫗她的手心,眼中根本沒有小唐心。
他粗心的始終沒注意到唐心用長袖子包住的雙手。
「你們去好好的約會,我們下次聊。」她這顆大電燈泡該閃人了吧,而且閃得越遠越好。
三人從胡同走出來,慢慢地,唐心故意落單在後面。
看前面兩人手牽手,有說有笑,她的心被狠狠的擰了又擰,像揉皺的垃圾只能在風中發抖。
一輛車身華麗,線條典雅的敞篷車正巧停在他們面前。
殿下載著他的現任女友保娜,後座放滿血拚的戰利品。
保娜是小有名氣的模特兒,媒體都當她是寵兒。金黃色的長鬈發挑染著幾繒棗紅,鑲鑽墨鏡,時髦跟知性兼具。
「嗨,這麼多人,康師傅,去約會喔。」殿下悠閒的將胳臂放在拉下的車窗,戴著寬邊墨鏡的他,被風梳理過的發,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跟保娜出門,是因為她獨特的品味眼光,他需要她這部分的專長。
正準備送她回飯店,卻看見本來應該在家休養的唐心像小媳婦似的跟在康子威後面,她悒鬱的神情牽動了他的心。
他的腳自有主張的踩了煞車。
「老闆。」康子威大方的打招呼,順便為他介縉簡蜜。
殿下沒在簡蜜身上多浪費一秒。
「唐心,天氣冷得要命,妳不在家休息,跑出來做什麼?」看她身上還是原來那件單薄的外套,心裡就一把火。
被點名了,雖然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她不情願的走出來。「你可以出去,我為什麼不行?」
「我又不像妳是受傷的人。」他輕鬆把唐心的話打回原形。
又用這話來堵她!
「你那房子大得像迷宮,走來走去就我一個人,你都待不住了,為什麼我就要聽你的?」咬著唇,她也有委屈的。
「妳給我進房子去!」他低吼。
只要看見她,什麼不該有的情緒全冒出頭,脾氣特別壞,心特別亂,無力感特別重。
以為她會在書房打發時間,沒想到竟然在外面晃來晃去,真是該打屁股!
想到屁股!呿!他心跳個什麼勁?小籠包會有什麼值得人期待的好身材?別破壞胃口就感謝上帝了!
「你……你……恐怖的真面目露出來了厚。」抖著唇,她結實被他陰森凶狠的口氣給駭住了。
她就知道,日前對她的溫柔都是裝的,那張臭臉才是她第一回見到他的真面目。
「沒錯!妳敢再囉唆,皮最好繃緊著等吧!」當他恐怖分子是嗎?呵呵,那就嚇她個夠,真不聽話!
「你……你威脅我?」
殿下更見優雅的打開車門,嘴角噙笑,他猿臂一伸,恰恰好,恰恰好逮住她的領子。
「你不能--」
「不能怎樣?對付不聽話的小孩是用不著講理的!」
汗水淌下唐心的額頭,滑至鬢邊。
「要是多發出不該出現的聲音,馬上妳的臉就丟大了!」
他的威脅生效,唐心立刻成了沒嘴葫蘆,不過她心裡罵得可凶了。
保娜沒見過這樣的殿下。
康子威不曾。
簡蜜更別提了。
留下來的三人異口同聲。
「他們住在一起?」
原來他們的同居還是一樁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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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瞪我沒用的。」就算把眼珠瞪得掉下來,又能怎樣?!
「你看不出來我討厭你嗎?」她像伺機準備逃亡的小獸,以沙發為屏風,賭氣的小嘴翹得半天高,都可以吊豬肉來賣了。
被殿下拎進房間後就一溜煙藏在客廳長沙發後面不肯出來,唐心以為躲得安全無虞,殊不知她那頭蓬蓬的頭髮早就出賣她了。
面對她孩子氣的行為,殿下摸摸耳垂,無聲的歎氣。
事後,他也發現自己太猛浪。
他好像二度給她留下「殘暴」的印象,這下就算跳到黃河也沒用了。
「喂,紅毛猩猩呼叫小湯包!」
小湯包鼓起可愛的小腮,兩掌塞住耳朵。哼,她絕對不隨便接受招降!可惡的雙面人!但是……噗哧!哪有人稱呼自己猩猩的。
討厭!他幹麼搞笑,害她氣不起來!
這時候,門被輕輕敲動。
毛利莎先是垂手等殿下示意後,指揮著麥可把疊成堆包裝精美的禮盒搬了進來。
看見兩人對峙的情況,殿下的苦瓜臉一點都沒逃過她何等精明的眼睛。
她的殿下竟然身處下風唷。
她忍著笑,無聲的詢問需要她幫忙嗎?
換來一枚堅定的白眼。
好吧!小主子有他的自尊心,她還是繼續扮演善解人意的角色就好。
推著麥可,兩人互擠眼神的關上房門離開。
「紅毛猩猩呼叫小湯包,小湯包聽到請回答!」
唐心依然不出聲。
隔了好一會兒他沒了聲響。
咦?他不會走了吧?
抬頭,對上兩顆亮晶晶的銀色眼珠。
「你很吵ㄟ。」呼,嚇她一跳。
「是啊,我也覺得。」山不來就他,他這天下大男人只好來就她這座頑固的小山。
「你不要過來,很擠。」他不客氣的一屁股坐下,跟唐心面對面,不算小的空間本來剛剛好,塞進一個大男人後不只變小,連空氣都好像不夠了。
「沒辦法,我一直呼叫,妳又不理我。」
他怎麼可以那麼溫柔?
他的眼睛像會說話的海,而她像海中的小舟,在其中蕩漾著。
「你……想做什麼?」
「小湯包,愛情可遇不可求,知道嗎?」
他看出來了她的亂發脾氣是因為康大哥?
她不語。
看她默然不語的樣子,不知道她的心游離到哪去了。
「妳在這裡沒有換洗的衣物,我請保娜去幫妳添購了一些,剛剛毛利莎和麥可都拿上來了,妳有興趣可以看看。」說完,他站起來,不再看她,很快的走出房門。
幾個小時後重新進來的殿下,發現唐心趴在為她添購的衣服堆中睡著了,嘴角帶著淺淺、可人的笑。
為了不驚醒她,他刻意放緩了力道跟動作抱起睡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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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太好了,我很早就想要這樣的房間……」唐果以唐心沒見過的百米速度跳上大床,成大字狀埋在蕾絲邊的軟墊堆中,嗯嗯嗯的聞著灑滿香水的床具。
黃昏時分,唐心見到了由司機接來的妹妹。
妹妹什麼都沒問,歡聲雷動的接受她即將有間美輪美奐、充滿夢幻、粉紅的超大房間的事實。
唐心不忍潑她冷水,不過該說的話仍然要說:「妳別太高興,我們只是暫時住在這裡。」
「那有什麼關係,咱家四合院的火炕是很好啦,可是這裡有暖氣、有地毯,就算打赤腳也不怕凍到腳指頭抽筋,不管能住幾天都當作度假啊。」她很能隨遇而安,享受就是了,想那麼多,好煩喔。
「也對……但是……」
「姊,哪來那麼多但是,妳救了人,人家感恩要我們住進來,等哪天妳的手痊癒,我們再搬回去,恩情還了,我們也撿到一段好日子過,兩全其美耶。」唐果一刻都捨不得離開床,她把唐心拉過來床沿坐下。
「唐果,什麼時候妳也懂這些說服人的道理啦?」
原來留戀過去、不合時宜的只有她。
「哈哈,我也有一點用處吧?」
「胡說,妳是我最重要的妹妹。」
「天下紅雨啦,妳居然會講這麼感性的話,我的雞皮疙瘩全都豎立起敬了說。」
難得的,唐心被逗笑了。
兩姊妹感情本來就融洽,聽妹妹說的有理,明淨無邪的她終究也還是二十出頭的少女,撤去了日夜煩惱的瑣事,心情自然迎向陽光,恢復她本來的一些個性。
「姊,晚上我們一起睡,我講學校的笑話給妳聽。」把唐心往床上拉,兩人並肩躺在舒適的床上。
「好哇。」
「那說定了。」
「我也有話想跟妳說。」看著天花板上的浮雕,唐心想找人說說她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情。
「我在聽。」唐果是個好聽眾。
「我……見到了康大哥。」
「嗯。」她的反應並不熱烈。
唐心不奇怪,從小,唐果對康大哥沒有像她那麼多感覺,衍生出來的感情自然不若她的豐厚。
可能也因為這樣,她反而能從妹妹口中聽見不同的聲音。
以前她總是選擇忽略,現在為什麼卻想聽呢?
她真的迷糊了。
「他有了女朋友。」
「很正常啊,康大哥比我們大上好幾歲,他要是不交女友才奇怪呢。」不適應的只有姊姊吧。
「妳……知道我……喜歡他很久了。」
「姊,要我說,我覺得殿下比康大哥好多了。」唐果約莫知道接下來她親愛的姊姊要說什麼,不外乎她失戀了。失戀?她根本沒談過戀愛,哪稱得上失戀。
她是迷糊沒錯,可是不代表別人的事情她看不清楚。
她姊跟康大哥這件「無頭公案」,她是最明白的那個人。誰叫旁觀者清。
「他?紅毛猩猩,他是個花花公子!誰投到他懷抱他都來者不拒,這種人我最討厭了!」
想到曾經被他貶得一毛不值,心裡還是氣憤難消。
「妳對他有偏見。」唐果一針見血。
唐心翻過身瞪視自己的妹妹。「妳幹麼說他好話?」
她嘻嘻笑,露出天真可愛的表情。「我實話實說,像他這種肯負責任有肩膀、有擔當又幽默的男人很少啦,姊,妳跟他相處這麼久一點都沒有發現他的優點,妳啊,我真不知道怎麼說妳,有時候想想,我們姊妹倆,遲鈍的人其實是妳才對,我是背黑鍋的那個。」
很少大談闊論的唐果婉轉的道破唐心最叫人詬病的缺點。
「他有這麼好?」
「嗯。」
唐心想大聲的否認,卻發現她的指證薄弱。
的確,紅毛猩猩嘴巴花,有時候得理不饒人,可是也僅僅止於這樣。
利莎媽媽就對他讚不絕口,麥可也是死心塌地,就連很難相處的機要秘書--左手的冤家對頭譚茉莉也沒有第二句話。
彆扭的人……只有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