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哥倫比亞大學是美東第一學府,相信沒人會反對。
除了數不清的博士教授群之外,更有五十幾位諾貝爾得主在校園中擔任知識的傳承工作,這樣強而有力的師資造就了一群非凡的沉重其中尤以新聞學院、法學院、醫學院最為崢嶸。
而在今年的畢業生中,則以醫學院的代表生最受注目。
他年紀很輕,進入哥大時只有十五歲,短短兩年便修完四年的大學課程,繼而申請進入醫學院,專修神經外科。
三年後,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跳級通過畢業考,但礙於諸多規定,無法提早畢業,指導教授米羅於是運用私人關係,將他送進市立醫院實習,並拜託院長給他最好的實習機會。
他表現得極好,半年後已開始用顯微鏡抹處理各種腦部腫瘤,完全沒有讓米羅教授失望。
接下來的半年,他都在開刀房中度過。
有時在四、五個常規刀之外還會擠進兩、三個急診刀,但他總能在預定的時間零失誤的完成。
他冷靜、鎮定,有雙適合當醫生的手。
他是哥大自前身學校「國王學院」一七五四年創校以來,首位以第一名畢業於醫學院的中國人。
他叫——嚴降昊。
實習一年後再參加畢業典禮,雖然已是人人驚羨的外科天才,但依照規定,仍必須由住院醫師的職務做起。但這個住院醫師,卻只穿梭在開刀房與休息室之中。
二十五歲那年,他終於掛上了主治醫師的牌子,成了市立醫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主治醫師。
就在所有的人都以為他的下一步是爭取主任醫師之位時,他卻突然辭職,理由是——職務倦怠。
院長雖沒有批准,但卻給了他一年的大假,讓他好好的休息休息。
他拿著那張留職停薪一年的假單,俊臉上浮出一絲笑意。
「不能再多給一點嗎?」
「這已經是先例了。」院長一臉無奈。「你不會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擠破頭想進來吧!」
「我知道,所以才將機會讓給他們。」嚴降昊神采飛揚的笑了笑,「但如果你要虛位以待,我也不反對。」
語畢,他沒再多說,愉快的走出院長。
他才不在乎能不能回來。
他之所以留下,只是為了等候時機成熟。這份工作對別人來說也許是高薪族,但在他眼中卻不值一顧。
這麼多年來,他等待的,始終只有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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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好私物品,嚴降昊驅車前往長島。一手扶養他長大的德叔及德叔唯一的女兒朱寧寧在此居住多年。
曼哈頓與長島雖都屬於大紐約區,但對他來說,卻有著明顯的不同。
前者是他的受訓之地,因為他需要一個完整的專業背景以利計劃的進行;後者則給他一種放鬆的感覺。
一種近似「家」的味道。
雖然嚴降昊對「家」的印象已趨模糊,但卻始終記得家該是一個人最喜歡的地方。
德叔是父親昔日的下屬,家變後,德叔一方面主持幫中事務,另一方面則當起了監護人的角色。
寧寧不知道他的出身,只單純的以為他是父親的「故人之子」,她像所有的妹妹一點,會粘他、纏他,做一些無理的要求;他很少跟女人打交道,會如此忍受寧寧,是因為他有一個來不及長大的妹妹。
車子直駛入一條林蔭大道。
路的兩旁是參天老樹,天空被樹葉劃分成細碎的藍點,綠意濃密間掩映著各式華屋。
他將車停在其中一棟前,立刻有個穿著黑西的中年壯漢出來大喝:「誰?」
中年壯漢看了一會,突然叫了起來:「降昊少爺!」
他微笑以對。「不錯,只想了六秒。」
「您回來了!」
德爺知道降昊少爺回來想必十分高興,還有寧寧小姐。他知道寧寧小姐好幾次要去找降昊少爺,但卻被阻止了。
德爺的規矩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條例就是——除非降昊少爺生動聯絡,否則絕對不准去打擾他。
幾年前,小姐曾私下前往少爺在曼哈頓的住處,兩人一起吃飯、散步,就這麼簡單的事情而已,後來不知道誰通風報訊,被老爺知道了,當著幾十個家僕的面前狠狠打了小姐一頓……
嚴降昊將墨鏡再度戴回。「德叔呢?」
中年壯漢必必敬的回答:「德爺上星期出發到舊金山談事情,小姐跟同學去英國度假,我馬上聯絡他們。」
「不用了,我只是回來拿點東西而已。」他指指通往花園的銅雕大鐵閘。「打開。」
中年壯漢連忙連忙按下遙控器。
巨大的鐵閘向左右拉開的同時,呈現出一座極大的花園,一條石板道向前延伸,兩側植有各式花草,更遠處,是棟四層樓的西式白色洋房,雖不是特別出色,但也不至於流俗。
嚴降昊將車停好,才推開木雕的歌德式大門,便聽到數人一致的聲音:「降昊少爺!」
全都還是在他離開朱家之前,一直他服侍他的僕人。
負責掌廚的梅姨一臉高興。「少爺回來怎麼不先說,我好去買菜。」
嚴降昊笑了笑。「我看起來很餓嗎?」
「不是、只是……」
「只是我很久沒回來了?」他微微一笑。「不用忙了,我一會就走。」
梅姨一臉失望。「一會?」
「那,給我一杯咖啡好了。」
接到命令,梅姨喜滋滋地往廚房去降,剩下幾人還垂手站立在一旁,靜待吩咐。
嚴降昊揮了揮手,溫言道:「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語畢,他大步跨上迴旋開展的樓梯,上了四樓,那是他在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前所居住的房間。
一排書櫃依牆而列,衣櫃放在角落,一張附有讀書燈的單人床,床腳旁有台手提式電腦。
顏色不是黑就是灰,無贅空曠,唯一的彩色是落地窗外的汪洋海景。
那片大西洋無論冬夏,比閃耀著一貫的水藍。
此外,還有一面大天窗,他的床就在天窗之下。
他常常躺在床上看書,但更多時候,他喜歡敞開落地窗,讓帶著鹹味的海風灌入,躺在床上看夜空。
海風囂嘯中的長島夜空有種奇種的猙獰感。
像巨獸的大口,隨時隨地要將人吞沒似的。
吞沒——這就是他要自己記得的感覺。
關上門,嚴降昊看到鏡中面無表情的自己。
別人是怎麼看他的?溫文儒雅?泱泱氣度?
可笑極了,那只是他表現出來的樣子,真正的嚴降昊是不會有表情的,就像此刻一樣。
多完美的冷靜!
他從書櫃上眾多的資料夾中取出白色封套的那冊,這是數年前他在台灣布下的情報網的定期報告。
有文字,有照片,照片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是一家五口平日出入家門的畫面,他選定了其中一張少女的特寫,細看後放進皮夾中。
方家唯一的掌上明珠。
清純、年輕……集三千寵愛於一身。
是典型的溫室花朵。
亦是他的最佳對象。
嚴降昊的唇畔逸出一絲殘酷的笑意——時機已經成熟了,他得去討一筆債才行,否則他這一生都將睡不安穩。
多年來,他等的就是這一天……
叩、叩。
梅姨的聲音隨著敲門的聲音響起:「降昊少爺,咖啡來了。」
「進來。」
門扉打開的瞬間,他換上一張笑容可掬的臉及親切溫和的態度。「麻煩你了,梅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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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聖瑪麗醫院
盛夏的陽光穿透玻璃窗,直入腦神經外科診療室的一角,在地上造成一片極刺眼的光塊。
穿著護士的方澄雨放下百葉窗,將陽光阻隔在外,又開了大燈,補充不足的光線。
預備看診的年輕醫師曾遇捷轉過頭來。「謝謝你,澄雨。」
「這是我應該做的。」
「麗瑤她們就從不會為我做這種事。」
方澄雨聞言笑了起來——麗瑤隸屬內科,當然不可能跑到外科門診來替他放百葉窗。
她拿起管理室送過來的一疊病歷,心無城府的回答:「那種事可能要等曾醫師當上院長的時候才有可能發生了。」
方澄雨,十八歲,五月才從聖瑪麗醫院附屬的護校畢業,考到執照後,自然而然選擇最熟悉的環境工作,而且非常幸運的被分配到跟診護士,不必進出病房,更與手術室那種血淋淋的地方絕緣。
幾個月下來,她已與腦神經外科的醫生及護士們混熟,知道哪些人不可以開玩笑,哪些人可以;曾遇捷就是屬於後者,單身、好脾氣,跟他的診次,大家總是很放鬆。
「唉!」曾遇捷長歎一聲。「我好歹是個醫生,為什麼你們這幾個小護士總沒大沒小的?」
澄雨一笑。「會嗎?」
那一笑,讓曾遇捷不禁出了神。
她……大概從不知道自己很引人吧?
三十二歲的他與不少護士共事過,但像方澄雨這麼適合穿白衣裳的卻是第一回遇見。
她單純、樂觀、沒心機,極好相處。
走出校園,大家都迫不及待變發,只有她還留著清湯掛面的學生頭,除了手錶外沒有任何綴飾,離開醫院時換穿的便服也與流行絕緣。但那身清新簡單的服裝,反而讓人眼睛一亮。
「曾醫師?」
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竟盯著她的五官。
「你沒事吧?」
「沒事。」為了掩飾剛才的失禮,他很快的轉移話題:「對了,有沒有聽說過幾天有個新的腦外科醫生要來?」
澄雨熱烈的點頭。「護理站的人天天都在討論。」
這是聖瑪麗醫院近來最熱門的話題,跟她從護校起就是好友的家頤不知道提過幾次了。
新來的腦外科醫師畢業於名校中的名校——可倫比亞大學。
當年是哥大的醫學院有史來首位以第一名畢業的華人學生,現在則是美東第一代的腦外科權威。
他有腦外科史上的豐功偉業不勝枚舉,動過多次成功率低於百分之五的困難手術,最擅長與死神拔河,延續病人的生命,聽說去年還有倫敦的醫師團到紐約參觀他動手術……
澄雨雙手撐在下顎,開始想像。「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萬一脾氣很古怪怎麼辦?」
「你希望他像哪一種人?」
「當然是黑傑克嘍!」
「那種人只存在漫畫中。」曾遇捷微微一笑。「告訴你好了,他是個老好人。」
澄雨奇道:「你怎麼知道?」
「壞脾氣的醫生通常只集中在三、四十歲中間,年歲一過,喜歡生氣的早在大魚大肉的生活中爆血管,剩下的就是看開了。」曾遇捷微笑說:「你想想,能被稱作權威,想必年紀也不小了,所以呢,你大可放心,沒問題的。」
澄雨哧的一笑。「胡說。」
他當然是信口開河,不過能博她一燦,就算損失些威嚴也無妨。
「對了,你爺爺奶奶回來了嗎?」他記得澄雨前一陣子說過二老參加市府舉辦的長青活動,居然抽中歐洲來回機票,請旅行社代辦妥手續後,就開開心心的出國去了。
「快了。」爸媽為了擴廠到大陸,短時間內不會回來,照顧二老當然是她的責任嘍。「我明天早上要去機場接他們。」
曾遇捷還想跟她多聊幾句,卻見澄雨將病歷遞了過來,伸手在叫號器上按下第一個號碼,而另一手則指了指牆上指著三點整的時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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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九點,在中正機場出境入境的數目已多得驚人。
每個櫃檯前都有正在辦理手續的人,到處都是拖著行李走的旅客,電子板上的起降班機不斷翻新,即將起飛的,即將降落的,廣播聲更是此起彼落……
入境口旁的走道站滿了人。
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打電話,也有人拚命對著每一個出來的旅客搖著手中寫著字的紙板。
澄雨扶著銀色欄杆,專心眺望。
人真的很多,萬一她沒在第一時間認出爺爺奶奶,他們三個就得在機場玩千里尋親的遊戲了。
等了一會,她聽到廣播,大概是說——由倫敦出發,預定十點三十分抵達的班機由於豪雨延遲一小時起飛的緣故,降落時間順延一小時。
那正是爺爺奶奶的班機。
澄雨轉身,打算找個地方坐一下,沒想到卻被旁邊一個看到友人的興奮人士一擠,腳下一個不穩,就在她以為自己會在人目睽睽下丟臉的時候,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及時扶了她一把。
一個低沉的嗓音隨之響起:「小心點。」
澄雨驚魂未定,待幾次深呼吸過後,才想起自己還依在那人的懷裡。
她連忙站直身子,也許站得急了,腳踝一拐,再度往那人的懷中跌去,被他接得正著。
從腳踝傳來的刺痛感,澄雨知道自己扭傷了。
「小姐,你沒事吧?」
「沒事。」
「沒事?」不由她分說,那個人將她橫著抱起,往座位區大步走去。「你該檢查一下。」
澄雨大驚。「放我下來!」
「別嚷。」他在她耳邊說,「難道你想引起別人側目?」
他的聲音有種奇特的魔力,澄雨不覺的安靜下來。
當那個人將她放在座位上時,她才看清楚他的長相,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子。
中分發,長度適中,可能是長途飛行,襯衫和長褲都有了一些皺折,臉上有種溫柔的神采。
「腳伸出來。」
澄雨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男子一笑。「我是執業醫生,你連摔了兩次,讓我檢查一下比較好。」
原來是醫生。
澄雨抱歉的一笑。「對不起,我以為你是……」
「以為我是登徒子?」男子還是維持著泱泱笑意。「世風日下,小心一點是正確的。」
說話間,他解下她的淡藍色涼鞋,雙手在腳踝附近按捏試探,手法熟練而專業。
檢查過後,他抬起頭對她說:「沒傷到骨頭,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謝謝你。」
「舉手之勞而已,不用那麼客氣。」男子微微一笑,提起自己的行李,囑咐她:「這幾天別做激烈運動。」
澄雨看著他往機場的計程車招呼站走去,突然想起忘了問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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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降昊才步出機場,便有幾個穿著黑西裝的大漢迎了上來。「降昊少爺。」
他懶洋洋的微一點頭,旁邊立即有人上來接過他手中的行李,另一人則打開加長房車的後門,迎他上車。
「房子都準備好了?」
「是,線路全接好了,兩邊的佈置全照少爺的吩咐,一座落在郊區,另一座離方家五分鐘路程。」
他微一點頭。「記得,沒叫你們就別出現在我眼前,也不許跟德叔說我來台灣。」
「是。」
嚴降昊做了一個手勢,旋即有人遞上他慣抽的香煙。
他吸了一口,將自己放鬆在皮椅中,沒說話,只是在思考。
他知道德叔一直希望他能忘記以前的事,最好是做個普通人,平平凡凡的過完一生。可是隨著年齡增長,那一夜的腥風血雨反而日漸清晰,他記得他看到的每個片斷,記得他聽見的每一句對白……他不會忘記的,他的家,一夜崩毀,除了仇恨,什麼也不剩。
車子彎上公路,窗外景物不斷倒退,一路平穩。
嚴降昊捻熄香煙,從皮夾中抽出一張少女特寫照片。機場中,他一眼就認出那個倚在欄杆旁的藍衫少女是他在長島就選定的對象——主國航及陸晴唯一的女兒,方澄雨。
對嚴降昊而言,她並不陌生。
近幾年來,他一直派人在監視方家的一舉一動。
她的嗜好、她常去的地方、她幾個可以說心事的好朋友,甚至連大小考的成績,都在調查之列。
他知道方澄雨的一切,只是沒想到本人竟能雅致如斯。
那是一張清純已極的笑臉,舒展的雙眉下是對明亮的眼瞳,鼻樑秀挺,薄薄的唇瓣是天然的粉紅色,齒如編貝,直亮的黑髮剛好蓋住她削瘦的肩膀,深藍色連衣裙,淺藍色涼鞋,身上有種淡淡的少女馨香。
沒有任何人工的顏色及香味,一個百分百的天然少女。
他有些意外,什麼時候,時下的年輕女孩也懂得簡單即是美麗的道理了?工作上,他聞慣了消毒水的味道,私下的床伴們莫不是化著大濃妝外加薰得嚇人的烈香,他沒見過這樣自然的女孩。
她很單純,單純得近乎愚蠢。
他靠近她原只想將她看得更清楚,沒想到她居然剛好被人絆倒,讓他戴著微笑的面具演出一場好戲,省卻他不少工夫。
看著手中的照片,他眼中閃過一抹幽暗的光芒。父債女還,天經地義,方澄雨,你等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