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前,金梁一舉攻潰華棣國後,為了及早收復天下,不久便緊接著出兵攻打東祁。
原以為東祁不過是金梁的囊中物,兩軍初交戰之時,東祁屢戰屢敗,不過是苦撐罷了;焉知,約莫一年前,無端冒出一個聆月軍師,屢屢獻出險峻奇招,竟也次次戰退金梁大軍。
著實可惱,可恨!
又是一掌重重拍落,嚴實的朱木長案承受不住巨擊,光滑如鏡的案面乍現一道裂痕,俄頃,長案裂分成兩半,白玉杯匡啷摔落於地,濺了一室茶香。
案下眾人面色發白,不敢貿然出聲。放眼當世,能夠挑動金梁皇帝一腔怒氣之人,除了這個憑空冒出的聆月軍師,再無他者。
「再派探子上東祁國,務必要將此人的底細查個明白。」絕美的鳳眸細細瞇起,嚴雋寒聲宣佈聖令。「將朕的話傳下去,只要有人可以提供與聆月軍師有關的任何線索,必定重賞。」
「謹遵陛下聖意。」跪於案下的臣子無不惶恐,唯恐帝之怒火延燒己身。
嚴雋閉了閉眼,握在腿上的拳頭收得越發緊實,手背上的青筋暴突,俊雅面龐如蒙寒霜,眼底的怒焰卻足可燒燬一座城池。
好一個聆月軍師……竟然妄想協助東祁,阻撓他一統天下的霸業,此人若不是過於自負,便是勇氣可嘉。
天下皆知,他對付敵人的手段向來殘忍不仁,此人卻敢屢次挑釁,可以見得,此人並不懼怕他的帝威,一次次透過兩軍交戰,挫他強國霸主的銳氣,處處與他為敵。
可他不懂,既然此人膽敢與他宣戰為敵,勇氣之鉅,足可為監,既是這樣,又為何始終不曾現身,故意藏匿形跡?
無論如何,此敵不除,他一日便難以安寢!
「聆月軍師……」嚴雋復又睜眸,嘴角挑起一道清淺冷絕的笑紋。「你便好生祈禱,別有一天落在朕的手中!」
長夜寂寂。
整座碧色的皇城溶於夜色之中,潑墨似的濃黑夜空,幾顆稀落的星子綻著微光,淡淡的寂寥,如霧籠罩著重重宮闈。
「陛下,夜涼如水,務必保重龍體。」崔元沛手捧著藏青色織毛大氅,寸步不離,緊隨在未用晚膳的嚴雋身後。
自午後在偏殿與重臣議討前線軍情之後,嚴雋一腔怒氣仍然堵著胸口,心緒不住的琢磨著聆月軍師此人。
越是琢磨,越是煩亂,索性離開紫宸宮,漫無目的地踱至今日行經的小花園,凝目望著一地皎潔深雪。
思緒猶如漫天飛絮,他攢緊了眉峰,負在腰後的雙手隱隱握緊,胸中煩悶積淤,就連呼息也不若往常平穩。
行至一整排羅列有序的冬青樹下,烏金黑靴驀地一頓,低掩的鳳眸忽而凝睇著佈滿足跡的那片雪地,腦中不期然浮上一張傻笑如癡的笑顏。
眸光一凜,嚴雋定住思緒,憶起今日偶然察覺的古怪。那個愚笨的洛瓊英似乎……
一陣婉轉空靈的笛聲自遠處飄入耳底,嚴雋揚起一雙閃爍如星的鳳眸,不由得凝神細聽。
「陛下,要不要奴才去尋這吹笛的人?」崔元沛觀察入微,發覺嚴雋似是十分喜愛這清婉如吟的笛聲,連忙壓低了嗓子請示。
「不必。」嚴雋淡淡別眸,右手一揚,崔元沛即刻垂眉低眼,靜如一抹黑影的躬身退開。
即便身下無宮人隨侍在側,自有一批隱身暗處的影衛跟隨,片刻不離嚴雋所在之處。
一路循著笛聲,嚴雋行至與玉寧宮相通的一方小園,園中梅花遍開,風起,暗香拂過面龐,沁入肺脾。
深處,成排的宮燈半明半滅,一座荒廢的小亭裡,一抹嬌小的人影坐在長階上,長曳於地的月牙色大氅散放如花,微仰的小臉在月色皎皎下秀麗可人,眉眼卻是盡染淡淡愁緒。
嚴雋靠在一株老松之後,粗壯的樹幹巧妙地掩去了高大拔長的身軀,黑暗中,鳳眸如炬,直直凝睇著亭中吹笛之人──他的皇后。
那幽婉淒涼的笛聲,竟是來自於那個自小生長在冷宮,資質駑鈍又愚笨至極的華棣國帝姬,洛瓊英。
瑩瑩月華拂照之下,她白皙的小手輕執一支翡翠玉笛,雙唇抵住吹口徐徐送氣,垂掩而下的兩排長睫濃黑如羽扇,眼底似有點點淚光,惆悵柔婉的神情如玉一般,彷彿一觸便碎。
心中微微一動,嚴雋不懂一個傻子怎會有這般神貌,就如同白日裡他捕捉到那一瞬她眼中的狡黠,那不可能出現在她身上,又怎會……
尋思之際,忽見夜空裡飛落一隻羽色朱紅,身型似鶴,雙翼單足,鳥喙雪白的靈鳥。
瞥見那靈鳥收起雙翼,飛降在洛瓊英的腳邊,嚴雋眉峰立時深攢。
那是華方,通曉人性的靈鳥,擅長捎信傳令,非常稀罕少見……據傳,東祁太子便養有一隻華方。
嚴雋凜眸,看著他的傻子皇后笑逐顏開,收好玉笛後,親暱地摸了摸那只華方的紅紋翎羽,然後才將綁在鳥足上的信條解開。
讀過信條後,她淺笑盈盈,起身走回亭中,半裂的石桌上已備有紙筆,她執起一支紫毫筆,提袖書寫。
華棣帝姬自幼生長於冷宮,不識筆墨也不曉音律?嚴雋挑唇,一抹冷笑立現。於此看來,他才是那個傻子,竟然被一個善於裝瘋賣傻的女人耍了。
寫妥信條,洛瓊英擱筆,回身走至亭下,摸摸華方低垂的頭兒,遂將信條折順,系回鳥足之上。
「去吧,莫讓承堯等太久。」順了順華方的紅色羽翼,她低聲叮囑,匿身在古松之後的高大人影卻是眸光一寒。
她口中喊的那聲承堯……景承堯,便是東祁太子的名字。
當華方低嘎一聲,振動紅翼起飛,洛瓊英似是十分放心,重新執起玉笛,回過身,一邊吹著婉約小調一邊踱回玉寧宮。
嚴雋淡淡別過俊顏,睞向隱身在暗處的影衛,無須言語,影衛隨即明瞭他的旨意。
就在那只紅羽華方飛上夜空之際,一隻尖端略鈍的羽箭射中它的左翼,雖不致受傷見紅,卻使它重心一偏,斜斜落下,一道黑影飛掠而過,俐落擒住型體如鶴的華方。
華方發出恐懼不安的嘶鳴,影衛飛快取下它足上的信條,隨即放飛,未傷及它半分。
「陛下。」影衛呈上信條。
嚴雋接過,順著折印翻開絹紙,鳳目半掩,眸光飛掠過紙上娟秀的字跡。
此計既成,未可再用。
嚴雋盛怒,吾等皆喜。
靜待軍勢,新計方獻。
眸光一掃,瞥見信末落款為「吟風」,嚴雋俊顏瞬息轉為陰黑,眼底盛滿冰冷的怒氣。
吟風,吟風……吟風聆月。
萬沒想到,他思之若狂,亟欲擒抓的敵手,竟然就藏在金梁皇殿中,便是他那傻子似的皇后。
將信條一把揉皺,修長的大掌握得緊密,白玉般的俊麗面龐卻是劃開一道冷笑,嚴雋揚起鳳眸,極目眺望著矗立在前方的玉寧宮。
「洛瓊英,一個亡國帝姬,不安分當金梁皇后,居然妄想扳倒朕。好,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能夠將朕和所有人都當傻子一般的耍!」
朱紅的唇一揚,他笑得妖嬈絕美,胸中的煩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許久未有過的灼熱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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