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晴兒的教養上,雖然查老爺給她請足了師傅,卻不要求她非得把琴棋書畫樣樣弄通,再加上查家就這麼個千金,捧在掌心疼都來不及了,怎捨得責備。因此晴兒學問不成、才華無幾,倒是承襲了查老爺經商的手段,不僅打了一手好算盤,還養出精明腦袋。
其實查老爺的私心裡也拿晴兒當男孩養,想等她長大後接手家業,入贅個女婿、生下幾個兒子替查家傳宗接代,以便對得起查家祖先,因此晴兒成天跟著他在鋪子裡進出,全無半分女孩子的模樣。
而在晴兒十二歲那年,朝廷裡發生一件大事。
三品官員梁越棋犯了事,遭誅連九族,十五歲以上男子一律處斬,十五歲以下男子發配,而女眷沒入賤籍,或賣、或進宮為奴僕,等等不一。
查老爺和梁越棋有幾分交情,見梁家自此沒落,救不了故人兒子,便設法從人販子手中買下他的女兒,改名雨兒,帶回家裡,做為女兒的貼身丫鬟。
雨兒是個真正的官家千金,別說詩詞歌賦,廚藝、刺繡,尤其是那手字啊,更讓人讚不絕口。她會彈琴、會跳舞,還有一副好歌喉,倘若沒遭家變,這樣的人品才氣,肯定能在幾年後的選秀中脫穎而出。可惜,人向來不能與天爭。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晴兒在雨兒相伴幾年的熏陶後,行為舉止漸漸有了女孩的模樣,雖說還是喜歡成天在外頭跑,可氣質已和幾年前大不相同。
這日,天氣有些微涼,來碗典心樓的湯團團再好不過,那熱呼呼的糰子吃在嘴裡的滋味吶……讓人作夢都想來一碗。
晴兒在茶鋪裡對過帳後,就拉著雨兒沿著大街往典心樓的方向快走。不單是她們,京城裡的女孩幾乎都迷上了典心樓的甜品。
「雨兒,我有個想法,你聽聽。」
「是,小姐。」
「最近京城裡多了幾間買賣茶葉的鋪子,家裡生意冷清不少,雖說咱們家有根底,生意慘淡點也不受影響,可畢竟是祖宗傳下來的家業,不能在爹爹這一代斷了根。」
「鋪裡生意不好,為什麼這些天老爺還要派下人到別家店裡買茶葉?」雨兒還以為茶葉不夠賣,得向同業批貨。
「這叫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得曉得別人的茶葉和咱們的優劣差別在哪裡,才能想出對策。」
「所以知道差別了嗎?」對於生意,雨兒半點不通。
「產地差不多、制茶手法差不多,說實話,還真沒差多少。」
「那可怎麼辦才好,大家都一樣,別人憑什麼要買我們的?」就因為老字號嗎?可聽說有店家正降價求售,有便宜可撿,誰還管得上老交情。
「我明白,所以心裡正琢磨著該怎麼應對才好。」
「小姐有想法了嗎?」
「還沒有,不過……近日聽說嫣紅齋的王老闆病了,急著用錢,想把鋪子盤出去。」
雨兒瞄了晴兒一眼。不會吧,小姐的心未免太大,茶鋪的麻煩事兒尚未解決,又盤算起別的生意。「小姐想把嫣紅齋頂下來?可咱們又不會做胭脂。」
經營不熟悉的產業可不是容易的事,倘若沒有貨源,根本不可能撐得了太久。
「所以咱們不只要嫣紅齋的鋪子,連他們製作胭脂的作坊也得一併盤下來。」
「王老闆肯嗎?那是他們祖傳的手藝家業,向來傳子不傳女。」
「王老闆的兒子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鋪子、作坊交到他手上,肯定兩個字——完蛋。王老闆不會不知道這點,這是我們可以相談的空間,只是得先擬個讓人心動的好契約才成。」
晴兒心底忖度,倘若買賣順利,或者可以說動爹爹把家後面那塊地皮拿來蓋作坊,招募更多的人才,擴大產量。
「知道了,小姐是要雨兒擬契約吧。」雨兒笑道。
「自然是,這方圓十里,誰的字賽過咱們家雨兒,若非爹爹固執,我就請你當大帳房。」
「小姐別開玩笑了,成天對著那些數字,誰受得了。」與其看帳本,她寧可傷傷眼力,多繡幾朵花。
看著雨兒避之唯恐不及的表情,晴兒忍不住嗤笑出聲。「你啊,沒出息。」
「小姐出息,丫頭自然跟著出息,假若丫頭沒出息,自然是……」雨兒斜眼瞄她。
「是是,是本小姐的問題。」說完,兩人都笑了。
她們繼續說著、走著,突然看見街邊有兩個賣包子的攤販,兩攤中間隔著一攤賣字畫的。
左邊那攤生意好得不得了,叫賣的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婆婆媽媽們全圍在他身邊,他一面賣包子、一面與顧客們說說笑笑,還不時講些趣聞、故事,讓眾人買完了包子,還捨不得離開。
相較之下,右邊那攤包子的情形就慘了,吆喝生意的是兩個七、八歲,全身髒兮兮的小孩,他們扯著喉嚨喊了老半天都沒人搭理,小的那個越賣越心酸,喊著喊著,竟掉下眼淚。
晴兒停下腳步,沉吟半晌後,問:「雨兒,你說,這年輕人一個包子賣三文,小孩只賣兩文,為啥大家全往年輕人那裡擠?」
「可能是看那娃兒全身髒兮兮的,怕包子不乾淨吧。」
「是有這個可能。雨兒,你去年輕人那裡買個包子來嘗嘗。」
「小姐餓了嗎?不過……咱們不是要上典心樓?」
「別問,去買就是。」
雨兒頷首,轉身去買包子,回到晴兒身邊時,發覺她也買回了另一攤的包子,她先是掰一口放進嘴裡細細咀嚼之後,又嘗了嘗雨兒手中的包子。之後,她把兩個包子遞給雨兒。「你試試。」
雨兒依言分別試過兩個包子。
「你覺得怎樣?」
「三文錢的不怎樣,倒是兩文錢的不但餡料紮實,面皮也揉得極好。」
「是啊。可見得大家買東西是看門面、看夥計,就是沒想過要貨比三家。」
「又不是買古玉還是瓷器,不過是個吃進肚子裡的小東西,誰會花那個心思去貨比三家。」
「沒錯,就是這個道理。」晴兒率先往那賣包子的小孩跟前走去。
他們一眼認出她是剛剛買包子的姐姐。
「姐姐,你還要買包子嗎?我娘是天底下最會做包子的,她的包子會讓人越吃越上癮,大姐姐,要不要多帶上幾個?」年紀稍長的男孩說。
晴兒笑看對方,他是個會做生意的孩子,可惜人們太重視外在。
她彎下身,對著一旁的小女娃兒說:「小妹妹,怎麼苦著一張臉?做人吶,當學彌勒,寬容豁達,笑容可掬,自然會有福氣上門。」
聽見晴兒的話,小女娃卻哭得更起勁。「咱們沒有生意,爹娘還等著我們賣了包子,買米回去。」
「你爹娘呢,怎會讓小小年紀的孩子上街賣包子?」晴兒皺眉,細細打量著這對骨瘦如柴的兄妹。
「我爹病了,娘得留在家裡照顧爹爹和妹妹。」
晴兒翻翻蒸籠,裡面的包子都還在,看來她是他們今天的第一個客人。
她從袋裡掏出幾錠銀子交給兄妹倆,「聽好,你們現在回家把銀子交給娘,如果家裡還有多的包子就全給送過來。另外,你們得先把頭髮、身子洗乾淨,換上一套過年穿的漂亮衣服,再回到這裡,之後,姐姐教你們賣包子。」
「姐姐,我們已經賣很久的包子了,不必人教。」男孩躊躇道。
雨兒牽起男孩的手,柔聲對他說:「聽大姐姐的就是,你們不是很久才賣出一個嗎?大姐姐打算教你們如何在最短的時間裡,把所有的包子賣光光。」
雨兒的口氣溫柔,一下子就收服了小男孩的心,於是他拉起妹妹,兩人飛也似地跑走了。
晴兒兩手擦腰,笑問雨兒,「到底你是小姐,還我是小姐啊?你講話他們全聽,我講半天話,說得口乾舌燥,他們卻還是半信半疑。」
雨兒笑而不應,問:「小姐,接下來要怎麼做?」
「你去跟隔壁的畫師借筆,寫幾行字。」
「寫什麼?」
「包子一個四文,第二個以上半價,買三個還送一個,每人限買四個。」
「這不是賠本賣嗎?又限制只能買四個……」雨兒不甚苟同地望向自家主子。
「哪會賠本,你仔細算算。」
「一個四文、兩個六文、三個八文又送一個,等於四個八文錢,所以一個是兩文……」雨兒扳著指頭細細算,唉,她的腦子遇上數字就是不靈光。
「是嘍,他們本來一個包子就賣兩文錢,哪裡賠了?且咱們賭的是人們貪小便宜的天性,要是大家一次都買四個,賣掉一籠包子不就是轉眼工夫?」說完,她揚起驕傲笑臉。
「我懂了,小姐的賣法是要讓買的人動動腦袋,除了能夠勾起他們的購買慾之外,還能讓大家想想,為什麼這家的包子一個要賣四文錢,是不?」雨兒拍拍手,凡是有關賺銀子的事,果然半點難不倒她們家小姐。
「沒錯,就是要讓大家明白,這家的包子肉多料紮實,本錢比旁人的貴,不過咱們采薄利多銷,大家肯多買幾個,還可以賺些便宜,再加上最後一句——每人限買四個,代表什麼呢?代表……」
「奇貨可居!」雨兒接話。
「不錯、不錯,我們雨兒有點長進了。」
雨兒一哂,走到字畫攤商借紙筆,沒分神注意在攤子上挑選字畫的客人,拿起筆,幾下就寫好晴兒交代的字句,回到包子攤把紙糊在蒸籠旁邊。
晴兒看了看,忍不住再歎一聲,這字啊……她練十年都練不出這等功力。「來吧,咱們來叫賣。」
「這我可不成。」雨兒為難地搖搖頭,她臉皮薄,要她在大庭廣眾下大聲吆喝,實在害羞,只好猶豫地望向晴兒。
「知道了。你呢,就負責給客人打包、算錢,先說好,錢得算精準,少一個銅子兒,我從你月俸裡扣。」晴兒眉開眼笑說道。
這豈不是為難人嗎?可誰讓她跟了這號小姐,都說啦,近朱者赤,查家小姐有新婢女之後,變得端莊賢淑,那麼身為婢女的她,自然也因小姐多少改變。
硬著頭皮,上了!
晴雨雙人組並不曉得這會兒兩人的交談,全進了別人耳裡。
那別人正是龍惠熙,他正在書畫攤前挑東西,聽著這對主僕的對話,越聽越有趣,索性在書畫攤前坐下,等著看她們的「薄利多銷」,會不會達到目的。
同時讓惠熙吃驚的是雨兒的那手好字,每個字寫得疏朗勻稱,丰神獨絕,其書風韻飄逸空靈,筆劃清瘦秀逸,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這樣的字竟是出自一個年輕丫頭之手。他認為,這對主僕絕非常人。
他不時偷眼望向那對主僕,丫頭雨兒長得清麗秀雅,素肌淡眉,圓潤的面容沒有半點稜角,雖談不上美麗,但身上散發著一股讓人舒服的氣息。她身穿著藕色錦緞侍女服,頭上簪著簡單的雛菊樣小花,看起來俏麗清新。
而那被喚作小姐的姑娘穿著一襲月白蟬翼紗長衫,外罩敦煌橘海棠吐蕊短袍,發間戴著一柄款式別緻的祥雲半月鑲寶象牙簪,她唇如丹、眉如柳,精緻的五官無一不美,露在外面的肌膚瑩白如玉,十足十是個粉妝玉砌的嬌嫩小丫頭。她的小臉因蒸籠騰出的熱氣暈著緋紅,神情天真,靈活的眼珠似是時時都在想著新主意。
尤其她說話時古靈精怪的自信表情,像極了楠楠。一個四文,兩個半價……限買四個,那古里古怪的主意也像楠楠那丫頭會出的。
想到這,他的心一下子被什麼染甜似地,目光再也移轉不去,惠熙看著她的笑、看著她誇張的舉止,不自覺地,臉龐跟著揚起一片燦爛。
「來來來,大家來買好吃的包子,咱們的包子料多味兒好,大哥、大爺們,買兩個回家嘗嘗,您不吃不知道,一嘗准上癮。今日初開張,一個包子賣四文,第二個打對折,只賣您兩文錢……天底下的便宜全讓您撿了,別猶豫,快靠過來,香噴噴的包子呦……」
既然少年郎把包子賣給婆婆、媽媽們,那她們自然要把目光放在哥哥、叔叔、大爺身上。果然,兩個嬌俏女子賣包子,很快就有人靠上去。
晴兒的點子很成功,來的客人幾乎都買四個,比她們預計的更快,兩籠包子沒花多久時間就快售罄了。
她高興地同雨兒一擊掌,小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瞧,我說行的吧。
有人竟可以為這麼簡單的事而開心?她又沒獲利,沒得到好處,怎地可以快樂成這個樣子?他想不透,卻也因為她的快樂而快樂,喜悅而喜悅。
這時,兩個被晴兒打發回家辦事的小娃兒拉著娘,把要賣的包子全帶來了,遠遠看見自家攤子前面圍著一堆人,立刻搶上來幫忙。
五個人通力合作,沒花多少時間就把所有包子全賣完了。
晴兒還教了他們買賣的訣竅,少婦聽完連連點頭,深表感激,掏出腰包,要把她們剛才給孩子的銀錠還給她們。晴兒笑著婉拒,待他們一家快快樂樂推著小車子離開,晴兒帶著雨兒,繼續往典心樓前進。
做了好事,兩人都感到心情愉悅,神清氣爽,面帶喜色地手拉著手,話說個不停。
而惠熙望著兩人的背影,唇邊笑意不滅,略略思索,隨即搶到晴兒身邊,在她耳畔低聲講了句話便揚長而去。
而晴兒卻在聽完他的話之後,傻在當場,臉上浮現一個驚喜笑容,心潮起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