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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號星球 第七章 作者:寂寞雨
    雖然已經有點遲了。

    甚至可以說是太遲、太遲了。

    他早就該在當時隱約覺得不該走進「蝴蝶之館」時停下腳步,可是他沒有停。他早就該在看到阿十在「黑色河流」裡對他伸出手時阻止自己,可是他還是伸出了手。他早就該在最後的答案掛在牆上時假裝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可是他無法假裝那不是自己。

    所以太遲了,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只要在任何一個時候停下來他也許就可以停在永遠美好的回憶。可是他沒有,所以只能往一個毀滅的方向前進。

    他現在終於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麼了。

    他害怕的不是答案。

    而是終點。

    每一個故事都一定要有一個結局,可是只要他在那一頁放入一張書籤、闔上。

    然後,他就會一直停留在美好的那一刻。

    可是他沒有。

    不斷地往下翻,他忍不住就是想知道最後的結局。翻到了最後一頁時,他終於發現──最後的最後,他還是在那片金黃色的麥田上漫無目標的往前。

    開始和終點,一切的答案,所有的故事,全都在這片金黃色的麥田上。

    他看著自己的手,不明白那時為什麼放手。

    有一種空虛在他的手中不斷地長大,像是不斷繁殖擴散的病毒,不斷地在他的手中誕生,然後侵佔他的全部。

    阿十消失了,那些黑衣人也消失了。

    他的夢消失了,他的記憶也跟著消失了。

    他終於瞭解到失去的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可是該留住的東西他也沒留住。

    他終於知道最後的結局是什麼,但連作者都沒有為他準備往後的故事,所以他只能開始流浪。

    茫然地在麥田上走著,往哪個方向去都不重要。他又在那群遊魂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在茫然的靈魂中反映出茫然的他,韓濯開始猜想自己也會和這些靈魂一樣,在黃金色的麥田上遊蕩──因為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晃著晃著,他竟然又到了最初他見到的路標。

    第四號星球。

    他看到了蝴蝶之館的那個女人,她就站在那個路標之下,正在等待著什麼。

    韓濯當然不知道她和阿十有過約定,而這個約定應該是永遠都不會實現了。

    「你有看到阿十嗎?」那個女人開口問他。

    「他啊……」

    他不會回來了。

    韓濯說不出這句話,好像說了這句話之後就會變成事實,阿十就真的不會再回來,「妳要找他做什麼?」

    「我……」女人愣了一下,想不起自己的目的。

    「妳想去哪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找阿十,至少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吧?

    「我……要去哪裡?」女人搖了搖頭,什麼也想不起。

    女人什麼也想不起來,在這片麥田待得太久都會變得和麥田上的遊魂一樣,只知道等待、只知道往前,卻不知道原因和理由。

    「那……」韓濯還沒開口女人就打斷他的話。

    「我要等阿十。」

    這大概是女人唯一記得的事了吧。

    「妳還是回家吧。」

    「我家?」

    「我要去我家嗎?」女人變得和韓濯見到她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也許她一直在麥田上等待吧。在這裡等久了,所有的人都會忘記自己的目的。

    「你往那邊走吧。」韓濯指著一個方向。

    女人點了點頭,疑惑地往他指的那個方向走。

    在女人離開了之後,換韓濯在路標處坐了下來。他開始回想這一段時間裡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有時候笑了出聲,有時候又露出了悲傷的表情,有時感覺到根本不存在的心臟似乎在跳動,有時感覺到痛苦,像是被誰掐住了脖子。

    一切一切,都是因為阿十。

    他終於懂了。

    原來,這就是他失去的記憶。

    迷迷糊糊之中,好像聽見了卡車或是公車開過來的聲音。大概是通往第四號星球的直達車吧,可是他已經不需要搭了。

    因為他再也不需要知道去那裡的路了。

    嘶。

    車門發出像是氣球洩氣似的聲音,在他面前打開。他抬起頭,許久不見的老司機正在駕駛座上看著他,「上車吧。」

    「我不需要了。」韓濯對老司機笑了,可是笑得有點疲倦。

    「我已經把那些討厭鬼趕去行李箱了,你上車吧。」

    「我知道怎麼去第四號星球。」

    「我並不是要開往第四號星球。」老司機離開了駕駛座,走下了車,用力地拉起坐在路標下的韓濯。出乎韓濯的意外之外,老司機比他想像得還要有力氣的多,將他拉上車時他一點反抗的力氣也沒有,但老司機卻像抓著一隻小雞一樣一點也不費力。

    「那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垃圾場。」老司機拉他上車之後就門就立刻關上,在老司機還沒有回到駕駛座時,車子就自顧自地往和第四號星球不同的方向前進。

    「垃圾場?」

    「我得把行李箱裡的東西清一清。」老司機說,「也許那些人還抱持著希望,不過我得讓比他們有更多希望的人坐上我這輛車。」

    「我也該去那裡嗎?」

    「……你認為呢?」這輛公車似乎並不需要駕駛,老司機放開方向盤,回過頭對他說,「你覺得你已經完全失去希望了嗎?」

    「我不知道,我想應該是完全絕望了吧。」韓濯聳了聳肩,回頭看剛才那塊第四號星球的路標,「我想找回一些東西,但是……」

    已經遠到他看不見了。

    「你想找回東西是記憶嗎?」

    韓濯露出意外的表情,沒想到老司機一猜就中。

    「看來我是猜對了。」老司機露出瞭然的微笑,「你找回你要找的記憶了嗎?」

    「……也不能說是找回,只能說是找到了。」

    其實,他對夏禹、席恩、白軼、費莉這些名字全都感覺不到任何的快樂、悲傷、難過、甚至是熟悉。

    過去的記憶已經離他很遠了,也許在另一個宇宙也說不定。

    他找回的記憶是開始瞭解什麼叫做感覺。可以感覺到高興,可以感覺得難過,可以感覺到他失去記憶之後也失去的感情……

    感情?

    這兩個字讓他嚇了一大跳。

    他一直以為那不是感情,他只是想和阿十在一起。

    只是單純的願望而已。

    這就是感情嗎?

    是愛?

    還是恨?

    還是其他什麼感情呢?

    開始一點一點地瞭解到除了感覺之外可以透過某種看不見、聽不見的物質來傳遞的心情。原來,這就是感情嗎?

    可是,已經太遲了。

    「永遠不會太遲,年輕人。」老司機似乎聽得見他心裡說的話,「你和他有永遠無限的生命,所以永遠不會太遲。」

    「他在的地方我到不了。」

    韓濯搖了搖頭。

    他並不是說自己不能離開第四號星球。

    仔細想想,既然那些黑衣人可以自由來去,他就沒有不能離開的道理。不能去的原因是因為阿十對他不只是有愛,也有恨,因為這些他開始明白可是還不夠瞭解的感情,他到不了阿十所在的地方,而阿十也沒辦法去第四號星球。

    「沒有到不了的地方。」老司機笑了笑,「永遠都會有希望。」

    「什麼樣的希望?」韓濯一臉迷惑地看著老司機。

    「我不知道,我只是沒見過絕望。」

    唧、唧。

    公車停了下來,韓濯回頭去看,又看到了那塊第四號星球的路牌。繞了一圈,他們還是沒有去垃圾山,反而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唉呀,怎麼又回到這裡了。」老司機抱怨似地說著,「不動手駕駛的話,這輛車老是會自己開回這個地方。」

    韓濯笑了出聲。

    也許這輛公車也沒見過絕望吧。

    「我想下車。」

    「嗯?」老司機睜大了眼看著,好一會兒之後才揚起了嘴角,「在這裡嗎?」

    韓濯點了點頭。

    嘶。

    車門又關了起來。

    ***

    如果只是單純的憎恨就好了。

    他早就知道不可能凡事都如他所願,結果就變得這麼難堪了。他不可能不憎恨韓濯,可是也忘不了在一起的快樂。他不知道哪一段記憶是假的,哪一段記憶才是真的。如果可以選擇的話……

    輕聲地笑了出來。

    充滿自嘲意味的笑聲還包含了無奈。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一分為二就好了,他可以選擇切掉憎恨的那一部份,也可以選擇切掉深愛的那一部份,可惜記憶可不是可以切成一段一段來選擇的東西。

    阿十瞪大著眼睛望著雪白的牆壁,雪白的地板,雪白的鐵窗,雪白的床單,不知道失去一切之後眼前的景色會不會也變成一片雪白。他不知道韓濯看到的世界是什麼顏色,可是當他第一眼看到韓濯望向他的表情時,又深又重的悲哀幾乎擊潰了他。

    其實,他應該要感到憤怒,可是那一瞬間在他心裡升起的是同情。

    混蛋,那個天殺的混蛋,他想忘也忘不了的混蛋!

    他不想分開。

    然後,他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人。

    愛上了一個曾經殺死自己的人。

    開門的聲音響起,複數的腳步聲傳進他的耳中,「有人來看你了。」

    「我誰都不想見。」就連那個王八蛋也不想見,阿十在心中補了一句。

    「是我,阿十。」清亮的男中音穿過鐵窗傳進了他的耳中。聲音當然認識,但聲音的主人會出現在這裡連阿十也嚇了一跳,他以為閻羅王白軼不會讓這個人來見他。因為他冒用了這個人的名字去接近韓濯,而這個人也是讓他和韓濯連接在一起那一點──夏禹。

    「讓我進去吧。」夏禹對看守的人點了點頭,接著就傳來門打開的聲音。

    身穿著白色外套和的夏禹還是和以前一樣給人一種優雅剽悍的印象,金色的雙眼就像天空的星星般耀眼,可是現在卻染上了憂鬱的色彩。

    最後,席恩和夏禹終究是沒能趕上。

    他們將那些黑衣人全部打倒之後,趕到那片麥田看到只有拚命挖著土的韓濯。那時他們就知道已經太遲了。

    「你看起來真是糟透了。」夏禹帶著微微地譏嘲語氣說。

    「怎麼會,我自在的很。」阿十攤開手,露出無所畏懼的笑容。夏禹眼中的憂鬱色彩又更深了一點,阿十笑出了聲,「這不像你,夏禹。」

    「如果我能像你這麼輕鬆就好了。」夏禹歎著氣坐了下來。

    「你永遠也學不會這一點。」阿十大笑了一聲,「白軼怎麼肯讓你來見我?特別是在我把事情搞成最糟狀況的時候。」

    「他不知道我要來,不過,就算他知道了也阻止不了我,說不定還想把我也拖下水。」夏禹輕笑了一聲,但沒有嘲弄的意味,「他只是個普通人,別太責怪他了。」

    「他會變成這副沒用的德性你也有一半的責任。」

    夏禹只能無奈地歎了口氣。

    沒錯,他每一次幫助白軼就是讓白軼更加依賴他,但他卻因為對白軼有一分愧疚而沒有真正地拒絕過白軼。

    沉默了一會之後夏禹又再度開口,「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很好啊,不知道閻羅王們想把我怎麼樣?」

    「不知道,以前沒有先例,根本就沒有人想去第四號星球那個鬼地方。」夏禹聳了聳肩,「但就我所知,他們也不可能跟你說以後別再去了就放你走。」

    「怕裡面的人有樣學樣?」

    「沒錯。」夏禹點了點頭,「因為那是座監獄。」

    「雖然說是監獄,我倒覺得像是伊甸園。」

    「人類回不去的樂園?」夏禹凝視著阿十好一會兒。其實外表並沒有變化,真正變的是感覺。以前的阿十感覺上是個有點叛逆,但是本性很好的大孩子。但現在阿十的心裡被愛和恨佔滿,而且他沒辦法將這一切丟掉,「你有點不一樣了。」

    「我變了很多,對不對?」

    「嗯。」

    「我自己也沒想過會變成現在這樣。」阿十自嘲地笑了幾聲,「你來看我有什麼打算,救我出去嗎?」

    「基本上是,不過……」夏禹頓了一下。

    「不過?」

    「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救你出去。」

    「混蛋。」阿十啐了一聲,「要抓我進來的是你,要救我出去的也是你,有時候我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我們是想幫你。」

    「可是卻害我被抓。」阿十揚起眉毛,「你打算拿我怎麼辦?」

    「韓濯的事你打算怎麼辦?」夏禹不答反問。

    「我不知道。」阿十搖了搖頭,夏禹並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了好一會兒之後,阿十才再次開口,「我真的不知道,夏禹。」

    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說夏禹救走了他,接下來他打算要做什麼?再回去第四號星球?還是到另一個地方去然後永遠忘記韓濯?

    他知道永遠忘記韓濯是不可能的事。

    因為韓濯已經在他的生命中染上了太多的色彩,已經不是時間、距離或是任何東西可以消滅了。即使知道最後的結局一定會個悲劇,他卻忍不住一直要走下去。

    一意孤行地走向最悲慘的結局。

    但他也不能回到第四號星球了。

    那些管理者一定會小心翼翼的守著,不讓他有第二次的機會。

    「如果你知道怎麼辦就告訴我吧。」阿十抬起頭來看著夏禹。

    「忘了他?」

    「廢話,要是能忘我還會在這裡了嗎?」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真的……你為什麼一定用這種拷問的語氣來跟我說話?」心煩氣燥的他終於發了脾氣。

    「因為我知道只要用這種語氣問你,你一定會生氣。」

    「……這是什麼爛理由。」

    「你母親說過,你和我很像。」夏禹笑了笑。

    「你那種濫好人的個性?」

    「不,其實我們都很容易就原諒別人。」

    「我才沒有。」阿十瞪了夏禹一眼,「你被你媽給殺了,竟然回去看她的時候沒把她宰了還真是讓我意外,要是換成我的話,一定會回去掐死我媽,讓殺我的人知道死是什麼樣的滋味。」

    「所以你要殺死韓濯?」

    「……混蛋,我要是真能殺死他就好了。」阿十忍不住笑出聲。

    雖然是在笑,可是眼淚積在眼眶之中,只要一不小心就會奪眶而出。

    要是他真能宰了那個混蛋就好了,可是都已經死了,他為什麼要殺韓濯?竟然連他也忘記了。

    他竟然只想著不要離開韓濯。

    「其實,你只是一直想找個理由原諒他吧?」

    「不是的,夏禹。」阿十搖了搖頭,「我已經忘記我最初的目的是什麼了,我只希望他不要放開我的手,不要忘記我。」

    「那你是……」夏禹是抱持著善意,希望這兩個人能找到解答。

    永恆的生命變成一種負擔的時候,兩個人都得替自己的靈魂找一個出口。至於是用什麼樣的方法,會有什麼樣的結局,他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想法。

    「我八成是愛上他了吧。」阿十的表情充滿了無奈。

    「我不知道你已經……」夏禹承認他吃了一驚,阿十承認地太過乾脆反而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且,他也很意外阿十愛上了韓濯。

    「如果你是我,你要怎麼辦?」

    「在一起吧?」

    「可是我要怎麼去那個地方?」阿十頓了一下,「那該死的鬼地方拒絕我了。而且你如果是我的話,真的能忘得了他殺過我這件事嗎?」

    「我不知道,你能嗎?」

    「我也不知道,我又害怕,又安心,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是你的話要怎麼辦?原諒他嗎?」他真希望夏禹回答可以,然後他就可以大罵夏禹什麼都不瞭解。

    可是夏禹只是搖了搖頭,「我想很難吧。我不覺得我現在已經原諒了我母親。」

    「咦?」

    「只是沒有感覺而已,我很肯定當時我很恨她。」即使未來他也不會去『原諒』他母親,因為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那我該怎麼辦,再回去恨他嗎,然後想辦把他的靈魂給消滅,變成死人世界裡最可怕的惡鬼嗎?」阿十冷笑了一聲。

    他知道自己是在遷怒。

    對自己的無力,對如此容易地讓自己陷入眼前的狀況感到憤怒,他覺得把憤怒和無力化作語言扔給夏禹的話他會愉快一點、輕鬆一點。雖然同時也會感覺到一點內疚,因為夏禹其實也很無辜──即使說夏禹是讓他遇上韓濯的原因。

    「如果你希望的話,我不反對。雖然我並不希望你變成那個樣子。」夏禹淡淡地回答,「但我也不認為你會那麼做。」

    「不然我該怎麼辦?」阿十對著夏禹怒吼。他站了起來,用力地抓起夏禹的衣領,「你說我該怎麼辦,我忽然之間不會死了,心裡滿滿的都是愛和恨,你不知道那兩種感情放在我心裡像是快要爆炸一樣,喔,我還真希望能炸死自己呢。」

    「我可以明白,有什麼東西滲入內心,慢慢地把自己變了質,你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每一個見到你的人都說你變了,你自己也知道,可是又覺得其實自己沒變,只是多了一個自己出來。」

    也許夏禹的讀心術實在太厲害了吧,幾乎是每一句話都刺中了他的要害。

    「你開始不知道要怎麼辦,要怎麼對待那個不是自己的自己。」

    「……去你的,不要再讀我的心了。」

    「我沒有讀你的心,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夏禹將阿十的手腕拉離自己的領口,「就寫在你臉上,我看得一清二楚,要我再說下去嗎?」

    「夠了。」阿十頹然坐了下來,「……好吧,你說的都是對的,可是那又怎麼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想怎麼樣了。要嘛就是很愛他,要嘛就是很恨他,這樣又愛又恨的快把我自己逼瘋了。」

    「也許……」

    「對,也許我真的是瘋了吧。」阿十苦笑著說,「到了這種時候,我想的竟然是去那個鬼地方找他,再見一面也好。」

    「……我原本不想提,不過,自從韓濯去了第四號星球之後,我一直在想也許那並不是最糟的方式。」

    「啊?」阿十愣了一下,完全不明白夏禹在說什麼,「你在講什麼?」

    「你要不要考慮把所有的記憶都洗掉,然後從新開始。」

    「什麼意思,你是建議我自殺嗎?」

    如果是自殺還好一點吧,阿十心想。

    他寧可永遠都不再醒來,而不是變成一個自己完全都不認識的自己。沒有了記憶他就不是阿十了,為什麼一個擁有阿十這個殼卻沒有靈魂的東西在世界上晃來晃去。

    要嘛就隨著他的記憶一起沉睡,要嘛就一起醒來。

    「我一直認為失去記憶之後,一個人就不是原本的樣子,就等於是死了一樣。」夏禹臉上的表情充滿了迷惑,「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可是,最近覺得從新開始並不見得是一件壞事,也許,對某些人來說還是幸福的事。」

    「也許吧,可是我寧可你找個方法讓我完全消失。」

    「而且,失去的記憶,韓濯反而變回了原來的韓濯。不,好像有哪裡不一樣。」夏禹搖了搖頭,接著又說,「但我認為他並沒有死,只是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你說韓濯?」

    「嗯。」夏禹點了點頭,「我想他沒有隨著他的記憶一起死去,他還是韓濯。」

    「也許你說的沒錯,不過,我真的覺得很累了。」阿十聽到夏禹說的話,先是愣了一下,接著露出了苦笑,「我當初並不想醒來,只想要永遠的沉睡。」

    「然後再也不要看見他嗎?」

    「其實,我並不後悔去找他。」阿十笑了笑,「反倒是有點後悔對他的恨。」

    可是,已經愛了,已經恨了,就像已經刻到石版上的碑文,是抹滅不去的痕跡。

    「你也可以選擇帶著現在的感情一直走下去,但恐怕再也不能見到他。」夏禹歎了口氣,「有些規定,還是不要破壞比較好。」

    阿十沒有回答。

    第四號星球的確不該是有愛或是有恨的人該去的地方,那個地方只適合一片空白的人重新開始──比如說,韓濯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不知道當初我為什麼選擇走上把記憶全部洗去這條路。

    可是,我現在仍然覺得當初做的選擇是對的。

    雖然,只能以這種方式相遇。

    也許,讓一切歸零,讓所有的故事從新開始,讓所有的夢重新再做一次。那不一定是逃避,重零開始需要重零開始的勇氣,繼續往下走也需要繼續往下走的勇氣,並沒有那一個比較勇敢,也沒有那一個比較懦弱。

    何況,如果能得到真心想要的東西,就算是懦弱一點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阿十的心中已經有了決定,「……讓我想一想,只要洗掉記憶,我就可以到第四號星球了吧?」

    夏禹點了點頭,「但是,你知道……」

    你不一定會再遇上韓濯。

    也許你們不會再有交集。

    「我知道,但這總是個機會不是嗎?」

    「嗯。」夏禹點點頭,正要離開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回過頭,「如果你想說再見的話……」

    「如果你要見我最後一面的話還是算了吧,我不喜歡那種氣氛,活像是要上死刑台一樣。」阿十笑著回答,不知道為什麼,心情竟然變輕鬆了許多,「就像你說的,又不是真的死了。」

    「……說的也是。」夏禹對他微微地笑了,接著就離開了監牢。

    阿十在夏禹離去之後又躺回了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

    他現在的希望到底是什麼?

    繼續恨下去,然後也繼續愛下去?不斷地把痛苦延續下去,開始破壞自己,接著把周圍的一切都破壞?

    相信分隔的距離,總有一天會讓人忘記?

    還是說,選擇一個更殘忍,可是也許會有希望的未來?

    ……其實早就決定好了吧。

    阿十忍不住大笑出聲。其實他早就走上那條路了,只是一直都沒辦法踏上去,夏禹不過就是推了他最後一把。

    幫他說了再見。

    ***

    兩個月亮還是像他第一天看到的一樣明亮的不像是月亮。

    雖然早已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冷熱,可是卻變得能感覺到空虛和寂寞。特別是從月亮中灑下來的、看不見的寂寞。他能真實地感受到月光是實質存在的東西,而且還能用語言形容那是什麼。

    韓濯坐在那塊寫著「第四號星球」的路標下,望著一望無際的麥田。

    他第一次坐在這塊路標下是要等某個人或是某樣東西來找到他,最後他搭上了到第四號星球的公車。現在,他是想等著某個人出現,或是可以到某個地方的公車出現,載他到某個人在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沒有在乎過某個人或是某樣事物,但這是在他從棺材中醒來之後第一次感覺到想緊緊抓住某種東西──這次他不會再放開手。

    他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讓他想抓住什麼。

    有人說那就是感情。

    是感情嗎?他不太確定。

    其實,他不太懂愛,也不太懂恨是什麼,不曾很認真地去瞭解,也不曾很執著地想去知道,只是順其自然地走下去。

    他是知道到為什麼會愛,為什麼會恨,可是他無法真正理解那樣的感情。

    不過,他現在慢慢開始瞭解所謂的感覺,所謂的執著,也許還有所謂的愛。雖然他不太肯定那是不是真的是愛,因為愛這個字感覺像是太過沉重的負擔,但如果那就是答案的話,他也不會逃避。

    他願意用時間去尋找答案。

    結果也許只是對唯一認識他的人感到依賴。

    但也可能是真的在某個地方觸動了他的靈魂。

    或許真的和所遇過的人、所碰上的事物都不一樣。他不知道哪一個才是正確的答案,所以才更想知道。

    可是,機會應該已經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吧。沒有失去記憶的人不能到第四號星球,阿十應該是不會再回到這裡。沒有記憶的人也不可離開第四號星球,當然韓濯一點也不在乎什麼規定,他可以想辦法離開這裡。

    可是,韓濯還是選擇了在這裡等。

    雖然連自己也不太明白在這塊路標下面等著什麼,明知道阿十可能永遠不會再出現,但他仍有一定會在這裡等到什麼的預感。

    每一天,每一天。

    每當月亮升起的時候他就會到這塊路標下面等。

    每一天,每一天。

    好像都沒有什麼分別。

    不過,今天似乎是個例外。韓濯又再一次地聽到他第一次來到這裡時聽到那個聲音,他曾經聽過,可是卻不知道那是屬於誰的聲音。

    「來吧,到這裡來吧。」

    韓濯仍然不知道這聲音是屬於誰,可是他站了起來,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腳步所踏過之處,依然是那一望無際的黃金色麥田。

    在月光之下彷彿黃金之海般的金色波浪襲捲過每一個地方,像是在某一個狹小的空間裡繞著圈子,他所見到的景色不斷地重覆,黃金色的麥田,黃金色的海洋,黑到沒有其他色彩的天空,唯一的光線就是兩個月亮的光芒。

    麥田上仍是有不少目光茫然的靈魂在飄蕩──真的不是用走的,向是被風吹到東又吹到西,和黃金海浪來去的方向一樣。

    這一次,韓濯肯定自己眼中沒有和他們相同的東西。

    雖然他不知道這個聲音要引他往哪個方向,又要帶領他到哪一個地方去。可是他知道一到那個地方,他的心中就會有肯定的答案。

    月光隨著他移動。

    「就在這裡。」聲音從他耳邊飄過。

    可是這次不需要任何人或是任何聲音告訴他,他也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目的地。

    地上放著一具白色的棺木,沒有闔上的棺蓋和他第一次見到自己所躺的棺木完全一樣。棺木上刻著小小的字。

    阿十。

    已經打開的棺木裡是空的。

    雖然沒有溫度,可是韓濯可以感覺得到曾經有個人躺在棺木裡。

    月亮正在往地平線的方向前進,馬上就要天亮了。最後的月光照棺木和韓濯的身上,可是不再令人感到寂寞了。

    所有的愛啊,所有的恨啊,所有的一切,都在第四號星球上被吹散了。

    韓濯看著那具空無一人的棺木,微微地揚起了嘴角。他轉身往第四號星球的路標方向走去,踏過黃金色的麥田。

    黃金色的波浪仍是不斷湧來。

    卻再也淹沒不了什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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