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痕被軒轅焰安置在一安全的高台上,她迎風仁立,心情複雜地望著領兵出戰的他。
戰場上的他是尊戰神,驍勇無敵,銳不可擋。一馬當先地往前衝,殺敵無數,敵人的血像是一朵朵詭異的紅花,染紅了他的盔甲。
她心弦緊繃,一眨也不眨地看著。看見他殺了越多敵人,她的心底卻越悲傷。
那奮不顧身的悍烈姿態,像是他已毫無顧忌,對人世毫無眷戀,只求戰死在沙場,馬革裹屍。
有一個聲音在她背後響起「每一次出征,殿下總是身先士卒、一馬當先地往前衝。跟隨他這麼多年,我總有種感覺上戰場時,他從不存著生還的打算。」
她回過頭,看見站在背後的是薩爾德。
她有些驚愕。「你為什麼在這裡?」她知道薩爾德是軒轅焰最得力也最忠心的部屬,他為何會在這裡而不在戰場保護他的主人?
薩爾德恭謹地對她行禮後道:「步姑娘,請跟我走來吧,殿下命令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現在走?」她問著,目光不曾稍稍移開在敵人之間殺戮的他。
「是的,現在。」
她看了薩爾德一眼,深深地望了沙場後,毅然咬牙轉頭走下高台,她不在乎她會被帶到什麼地方。
他不要她,不要她……心底有一個洞越來越大。
他不要她……
*****
她沉默地任薩爾德將她帶離戰場,來到一處平靜而蒼翠的溪谷。
「步姑娘,請下馬。」薩爾德扶她下了馬匹。
她環視陌生的溪谷。「為什麼將我帶來這裡?」人,已經遠遠地離開那塵埃散漫、血腥橫溢的戰場了。但,她的心卻沒有帶回來……他還好嗎?可有可怕的長弓利刃狠狠地刺戳了他?
薩爾德垂下頭,僅道:「令師兄已等候多時了。」
師兄?蝶痕震驚地回頭,竟看見一個男人由溪谷的彼端策馬奔來,一看見她,立刻跳下馬。
「蝶痕,蝶痕!」
她的雙眼不敢置信地瞪大,是師兄,真的是師兄!
可他不是已……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又回頭,發現薩爾德已迅速地上馬離開,奔回戰場。
「蝶痕!」雷濯風跑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太好了,他們真的把你帶過來,我們師兄妹總算又見面了。」
「師兄!」蝶痕雙眼圓瞠,尚無法由巨大的震驚中回神。「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剛才護送你過來的那個男人是叫薩爾德吧?兩日前,他突然到九華山山谷裡找我,說是奉了軒轅焰的命令來傳話,他要我今日到這裡等你,將你帶回山裡。」
「可是……師兄你不是……軒轅焰他殺了你」
「是,他是殺了我,但,我並沒死。」雷濯風感慨萬千地歎口氣。「當時,我因失血過多立刻昏迷,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當我由鬼門關繞一圈回來後,我才慢慢地想清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並無意殺死我,那一刀,只是懲罰我對他的偷襲。因為,他知道我心臟異於常人,是偏右而不是偏左。所以,那一刀刺得雖深,但並未命中要害。」
「你心臟偏右……」蝶痕吶吶幾不成言,激烈的情緒衝撞著胸口。
「是的,這件事除了我爹之外,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軒轅焰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曾在竹屋裡渡真氣給他,當時我們兩人雙掌互置對方胸口上傳遞氣息,所以,他很清楚這一點。」
「……」她已無法再發一言,他並未殺死師兄,他並未殺死師兄!
那他為何不告訴她這些?為何每次當她指控他是兇手時,他僅是冷漠地笑著卻從不解釋,為什麼?
雷濯風繼續道:「你們離開村子後,村裡的人立刻搶救大量失血的我,並由長老出面想盡辦法聯絡在外雲遊的爹。許是我命不該絕,爹一得知消息便很快地趕回山裡,在他的醫治及細心調養下,我已復原了。」
她像是完全沒有聽見雷濯風的話,混亂地想著,他為什麼不解釋?為什麼?他又為何要讓師兄帶走她?
為什麼?
薩爾德的話在她的腦海裡盤旋著跟隨他這麼多年,我總有種感覺,上戰場時,他從不存著生還的打算……
他從不存著生還的打算……
那悍烈決絕,無所顧忌地衝入敵陣的身影逐漸在她眼前放大他從不存著生還的打算!
另一道冷冽陰森的嗓音彷彿又在她耳畔響起明日,我會帶你上戰場,你最好從現在就開始祈禱,祈禱我的敵人有本事一刀殺了我。那麼,你將會看到你最想要的結果溫熱美麗的鮮血由我體內噴出,染紅我的身軀,你會看到我一動也不動地倒下……
她開始顫抖,先是雙手,爾後是整個身軀,撲瑟瑟發抖著。
他要別人帶走她,那他呢?
他呢?
「蝶痕,走,我帶你回山裡吧,爹已經在等你了,看到你回去他一定很高興。」雷濯風牽起她的手。
他的手剛觸碰她,她便像是乍然警醒。
「不,師兄,我不會回山谷,我要回戰場上去。」眼眸焦急地望著來時路,他怎能這樣?她不允許他如此徹底地將她摒除在生命之外,她不允許!
她要立刻回去!
「回戰場?蝶痕,你說錯了吧?」雷濯風一臉困惑。「前面是一片腥風血雨,你回去做什麼?軒轅焰總算還有點良心,終於將你放回來,走吧,我們一起回山裡去,遠離這些紛紛擾擾。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過著最平靜的日子。」
「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她淒然搖首,淚水像是兩行垂落的珍珠。「原諒我,師兄,我無法跟你回去山谷,更不可能回到從前,我只想……去他的身邊!」
心底那個大洞像是被灌入了鹽水,寸寸抽痛著,他將她安全地送還給師兄,那他呢?
輕賤性命的他悍然無懼地沖人敵陣,已不再有生還的打算了,是不是、是不是?
不!
「師妹,你聽我說。」雷濯風望著她淚濕的臉,沉重地道。「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事,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也明白你已經愛上軒轅焰,不會再逼你嫁給我;但蝶痕,聽師兄一句勸,離開他吧!他無法給你幸福,跟著這樣的男人,你會痛苦、會心碎的。」
是的,她會痛苦、會心碎。但若離開他,她會連心也沒有了……
閉上眼,她讓淚水滑落衣襟,再度睜開眼時,瞳眸無比澄澈堅定。
「師兄,我必須回到他的身邊。」
雷濯風定定望入她眼底,良久無法言語。
最後,他長歎了一口氣。
「我懂了,不管是生是死、是悲是喜,你都離不開他了,是嗎?」
他從她的眼底看到太多太多,那是一個成熟女人的眼神,如此地堅定、如此執著不悔。
「上馬吧,我送你過去。」
*****
戰場上,依舊是刀光血影,干戈相向。但,她卻找不到軒轅焰的身影。
馬背上的蝶痕惶惶不安地四處張望,他呢?他呢?他在哪裡?為什麼沒有看到他?
她要馬上找到他,她要緊緊地糾纏他!她要告訴他無論如何,這輩子他都不能再扔棄她!
「步姑娘!」軒轅焰手下的一名將領騎馬奔過來,臉色非常驚訝。「請你快離開戰場,這裡非常危險。」雖然現場只剩少數敵軍猶做困獸之鬥,但若被人發現她就是軒轅焰最寵愛的妃子而抓起來當人質,那就糟了。
「軒轅焰呢?告訴我,他在哪裡?」
「殿下他……」
「快告訴我!」
這時她聽到另一名將領在旁大吼。「東翼軍快跟著我前去保護殿下,殿下追著薊昌到雷鷹峽谷了,恐怕會中埋伏,快去護駕!」
什麼,他中了敵人的陷阱嗎?蝶痕一聽登時心亂如麻,火速掉轉韁繩,跟隨軍隊往前奔。
*****
雷鷹峽谷。
雷鷹峽谷下方有座火山,燒灼的火山口把整座大山劈為兩半,裂處猙獰崎嶇。
蝶痕跟著軍隊奔至時,便看到軒轅焰領著薩爾德在內的一隊精兵圍在洞口,他們一路追殺,已把薊昌逼入洞裡,走投無路。
但,空氣中卻也瀰漫著奇異的味道,是煙硝味。那味道是如此濃烈嗆鼻,恐怕整座山洞都被埋了大量炸藥!
薊昌的狂笑聲由裡頭傳出。「軒轅焰,你想殺我嗎?呸!憑你也配?!我薊昌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尊嚴,你殺不了我的!哈哈哈……你殺不了我的……」
狂笑聲尖銳地迴響著,然後,他們聽到了裡頭傳出可怕的爆炸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火光四竄,煙硝四起,再下去恐怕整座山都會被炸掉。
薊昌真的引爆炸彈了,他已被逼上末路,乾脆選擇自盡。
「殿下,快退吧!」薩爾德急促地道。「這座山會被夷平,裡頭的人全活不成了,我們快走。」
「收兵回營!」軒轅焰下令撤退,這時,他看到蝶痕瘋了似地跳下馬往山谷裡沖。
「站住!你做什麼?」他一掠身橫亙在她面前,不敢置信地怒吼著,她為什麼又回來?為何在這裡?他不是讓雷濯風帶走了她?
蝶痕奮力地想掙開他的手往裡頭沖。「我姊姊在裡面,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我要救她出來!」
就如同這個世界上,步蝶影最愛的人是妹妹跟薊昌一般;蝶痕生命中最重要的也是姊姊與軒轅焰,而現在,確定他已平安了,她可以毫無牽掛地進去陪著惟一的親姊姊共生死。
「你給我回來!」他狂怒地抓著她往後衝,整個山洞的炸藥全被引爆了,這裡馬上會被夷為平地。
「殿下,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兩名將領也衝上來抓著軒轅焰。
「我不走,我要救姊姊!」趁著他的部屬抓著他的當兒,蝶痕迅速由他掌中逃脫,立刻再往前衝。
「站住」他暴喝一聲又撲上來抓住她,將她整個人狠很往後甩,身形如箭地衝入洞口。
「不!你回來」被丟到地上的蝶痕尖叫著,他怎能?他怎能進人山洞?不
「殿下!」薩爾德和其他將領也驚吼。「殿下」轟隆!「
一聲巨響,整座山洞全被炸開了,霎時天搖地動,日月無光……
*****
十日後東夷皇城外的一間道觀。
站起身,步蝶影微笑地道:「好了,我要走了。」
蝶痕跟著站起來,但握住胞姊的手卻怎麼也鬆不開。「姊姊……」她下意識地將蝶影的手抓緊,藉以平息眼眶中的淚。
步蝶影拍拍蝶痕,一襲道服的她素淨脫塵,眉宇之間不再深鎖千愁,取而代之的是平靜。「我們姊妹一場,你今日還特地來送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她率先鬆開交握的手,輕輕抱起一隻骨灰罈,無比溫柔地捧入懷裡,像是呵護世間珍寶。
「姊姊!」蝶痕腳步往前踏,哽咽地喚著。「姊姊……」她不捨、不捨啊!
「蝶痕,別為我難過。」步蝶影為妹妹拭去淚水,她的手臂可以清楚地看到火焚的痕跡。「我很幸福,真的!也許你不相信,但這是我這一生最平靜、最幸福的時刻。他終於不再痛苦,不用再忍受蛇毒發作的肆虐,可以平靜地前往另一個世界。而我,也可以永遠地陪伴他,我的心很踏實、很滿足」
「姊姊,但你一個人叫我怎麼放心?一姊姊……」蝶痕緊緊抓住蝶影的衣袖,就像小時候那般。
「傻!我不是說過他在我身邊嗎?我不是一個人。」步蝶影悠然而笑,雙眼澄澈,清明得宛若孩童。
她的目光凝視著遠方的某一點,緩緩地道:「從認識他以來,我不曾如此地接近過他。他總是那麼忙、那麼地憤怒,為了報仇而汲汲營營……而他的身邊,也有著許多美麗的妃子,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護衛,連愛他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守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在他蛇毒發作時默默地流淚……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我不懂國仇家恨,我只希望他快樂,不再受苦。他身上的毒已藥石罔效,那麼,我惟一能做的,便是祈求他少受點苦,可以安詳地到另一個喜樂的世界。在走之前不再造孽,不再有殺戮,平平靜靜地走吧。」
那場驚天動地的大爆炸炸毀了整座山,薊昌當場死亡。
步蝶影被衝進來的軒轅焰強拉出去,兩人身上都受傷,蝶影身上有著嚴重的燒傷,經這幾日的細心醫治後,已無生命危險。
「好了,別哭了,怎麼你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的愛哭呢?」步蝶影拍著妹妹的手,溫柔地為她理好雲鬢。「不用擔心我,我會過得很好的,因為他陪在我身邊,我很幸福也很知足。而你,姊姊也可以很放心地把你交給他為了你,他奮不顧身地沖人火場把我救出來,這份感情已是不言而喻。」
執起拂塵,步蝶影懷抱著骨灰罈往外走。「回去吧,回去照顧他,他還在等你,姊姊也該走了。」
蝶痕緊跟在後。「姊……」雙手急促地揩掉淚水,她知道這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見到姊姊了,她不能讓淚水阻擋她的視線。
蝶影站定,回首微笑。「保重。」
「姊……」命令自己不許哭,不許哭,但為什麼串串熱淚還是爭先恐後地湧出。
踏著堅定平穩地步伐,步蝶影不再回頭。
春雪未融,落櫻和著殘雪迤儷在石板道上,隱約可見上頭有著細碎的腳印,但很快又被飛雪掩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