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文森開口說要回台灣的那一刻,愛音以為不會再感受到更強烈劇痛的心,此刻正被巨大地撕扯著。
她只能怔愣地重複文森的話。「回台灣?後天?」
三年來,在她每一次回台灣之前,她都邀請過文森,但他總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分不開身,而現在,他卻肯為了姊姊的事,拋下一切到台灣去,只因為姊姊從大陸帶回一個陌生男子?!
他心生嫉妒了嗎?
文森沒有注意到愛音的異樣。「對,我有點擔心你姊姊的狀況,再加上伯父也希望我去看看。」
「那麼我也一起回去。」
「愛音,你還得準備你的論文,用不著現在回去。」
聽見文森拒絕讓她同行,愛音開始感到自己愚笨得像個傻子。「那你呢?你還不是一樣有工作?」
「我已經跟學校請了長假,也請人替我代課了。」
「這麼說,你是決心要去了。」她猜得沒錯,他果然拋下了一切。
文森點了點頭,不知為何此刻竟不敢迎上愛音的目光,是因為她眼神中映著令人心疼的哀愁嗎?
熱氣浮上了眼眶,在文森面前她仍舊習慣性地壓下所有情緒,但急促的呼吸聲卻洩漏出她的心情。
聽見她的呼吸聲突然急促起來,文森心一急,自然地靠向她。「愛音?」
而愛音卻一步步往後退,拒絕他的靠近。
不!她不要他的溫柔、不要這樣的溫柔!
「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只想著姊姊?難道你看不見我嗎?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不要說你什麼感覺都沒有!」
「愛音?」文森被愛音的話嚇得站住了腳步,只能愣愣地看著她激動不已的模樣。
他以為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共識,絕不說那句會傷了彼此友誼的話,就在那天的長椅上……
顧不了文森的驚訝,愛音已經忍受不了他三年的忽視。
「為什麼喜歡一個人這麼累?不管我怎麼努力,你就是不肯看我一眼!你告訴我,要怎麼做?要怎麼做我才可以停止喜歡你!」
她好累,愛一個人愛得快沒有自己,三年來在此地的生活是為他而活,沒有他的話,她的世界是否就要崩潰?
不知該用什麼話來安撫激動的愛音,文森只能沉重地歎口氣。「愛音,我很抱歉。」
文森話一完,愛音三年來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下兩串晶瑩的淚水,她摀住雙耳不想再聽一句他的抱歉。
「不要說、不要說那樣的話……說什麼抱歉,我不想聽!」整整三年的心酸,此時再也忍不住隨著淚水傾瀉而下。
文森第一次看見愛音的淚水,心裡感到一股莫名的壓力,他撇過頭說:「也許你不喜歡我說的話,但這是事實。愛音,我也喜歡你,但就像是對待一個妹妹一樣的喜歡。」
文森的一字一句像指尖輕刮著她疲憊的心,雖然溫柔但三年來的每一劃卻足以令人痛心。
愛音含著淚水的目光直望著他的側臉,心碎地說:「我不要當你的妹妹、也不要你的可憐!」
她突然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要哭自己如此無能為力地愛上一個人,還是笑自己的癡傻?
他的這聲抱歉,就是她三年來等待的最後答案嗎?
其實她心中一直都清楚的不是嗎?只是一直在等,等他說出口、等他讓她徹底地死心,只是當那時刻來臨,她卻還是無法忍受這樣的結果……
「愛音,我沒有可憐你。你不要只看著我,將來你會遇見更適合的男孩子,而我早就心如止水了。」他是一個殘缺的男人,身體健全,惟獨缺了心,一顆再度愛人的心。
「你可以選擇只看著姊姊,為什麼我就不能選擇只看著你?如果你可以選擇、我可以選擇,我們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她倔強地說。
「……愛音。」文森頓時顯得為難而不知該如何開口。
愛音痛苦地閉了閉眼。「不要說了、什麼都不要說了,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只會讓我傷心難過,就像姊姊對你一樣。」
也許最令她痛苦的是,她的愛居然使得他如此為難。「文森,我也很抱歉說了那些讓你困擾的話,我的感受和你相同。因為無法不喜歡而痛苦、因為離不開而開始痛恨自己。」
文森聽著她的話,緊緊蹙起了眉頭,語氣顯得沉重。「不要說這樣的話。」
愛音的眼神變得茫然而空洞。「在一開始,我們的相遇就錯了。你是因為姊姊才照顧我、因為愛屋及烏的心態才對我這麼好,所以你根本就不曾仔細看過我,說不定,你所認識的只有何愛凡的妹妹,而不是我——何愛音。」
她的話讓文森心思紊亂,對愛音的態度感到慌張又……心疼?
「愛音,我……」他開了口卻又不知如何接話。
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讓愛音輕搖搖首,淚水也跟著話語滑落。「我讓你為難了,我知道,我不再說了。」
兩人站在校園內的大道上,靜默地看著對方好半晌,愛音終於輕呼了口氣,在夜晚中形成白霧。「文森,我想回家了。」
文森點點頭,目光移向人群漸散的校園。「很晚了,我陪你走回去吧。」
「不用了,我想自己一個人走。」
聽見她這麼說,文森又轉過頭望向愛音。「可是你看起來很不舒服……」
「不,我一個人不要緊。」愛音笑了笑,像諷刺自己似的。「而且,我早該從你的世界長大了。」
文森不想勉強她,自己也需要靜一靜。「……好吧。」
道了句再見,愛音在寒冬中拉開沉重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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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無星,那條回家必經的上坡路只有幾盞路燈,其中幾盞時明時滅,這裡深夜裡並沒有多少行人,就連行駛過的車子都少得可憐,整條路黯淡又寂靜的可怕。
愛音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離開文森,踏出的每一步都似乎艱難不已。
她的愛碎了,在今晚。
三年的夢也滅了,在文森說抱歉的那一刻……
回家的上坡路變得好遠好長,遠離他的每一步都足以令人心碎,因為每一步都有他陪伴的記憶,每一顆他碰觸過的石塊,上頭似乎都還留著他的餘溫。
愛音問自己為何這麼喜歡他?
唉,如果能懂的話,或許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終於最後還是只剩下自己,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孩子氣、不能再用無助抓著他天生的善良不放。
為何他總是那麼溫柔?溫柔得讓人無法討厭、溫柔得讓她忍不住不想念,他已在她的心中佔據了這麼久的時間啊。
可恨的是,在這樣的痛心之後,自己卻還是忘不了那晚他在長椅上的眼神和有口難言、忘不了兩人在白色窗口前同時回頭的那剎那……
那些日子的每個記憶都成了她痛苦的來源,如同沉重的石塊快壓垮她的胸膛,即便它原是甜美的。
眷戀不知不覺開始變得太容易,但該怎麼結束?
該怎麼結束?
眼眶像永遠不懂得乾涸的水井,任意冒出泉水不肯間斷,可她連擦拭淚水的力氣都沒有了……
寒夜中,原本已沉重的步伐在上坡路更顯得窒礙難行,過多的情緒波動像兩隻暗夜伸出的雙手掐緊了她的呼吸。
一陣暈眩感襲來,愛音想扶住路旁的大石塊,身子卻還是無力地摔落地面。
她跪坐在柏油路上,沉重急促的抽氣聲成了暗夜裡悲傷的音符,一直偷偷跟在她身後的羅韓見狀衝上前。「愛音!」
他先前在舞台後方看見文森後,就擔心會發生這樣的狀況。
那個可惡的男人,不知道他將愛音傷得多深嗎?
愛音緩緩抬起頭,看著蹲在自己身前的羅韓,眼淚又滑下,卻哽咽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看見她紅腫似核桃的雙眼,哽咽不已的抽氣聲,羅韓歎了口氣,擦去她的淚痕體貼地說:「先回我家吧,我不放心你一個人。」
聽到這,愛音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埋首在羅韓的胸膛裡。
羅韓搖搖頭,輕手輕腳地抱起她往反方向走去。
常有人說,愛情也許只是上帝作弄人類的一場遊戲,才會如此毫無規則可循。
有時不管你付出多少,不代表你就能收回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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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的空氣依然沁冷入心,但天空有著近日來難得一見的蔚藍。
被陽光喚醒的愛音坐在寬大的床邊望著一室的陌生,許久才想起自己昨晚到羅韓家過了一夜,不自覺又想起文森,她摸著自己浮腫的雙眼,幽幽歎了口氣,整理了下儀容便起身。
房間內的擺飾並不多,只有一張大床和落地窗旁的大躺椅,以及那片奢華的白長毛地毯。
臥室旁有一間獨立出來的書房和衣物間,對一個單身漢來說,這間公寓已經算是大得嚇人了,公寓裡的每一處都顯示出羅韓良好的身家背景,除了客廳、廚房,還有連牆而設的小吧檯,而她知道羅韓最常待的就是那裡,果然她在吧檯後方看見了羅韓身著藍色浴袍的高大身影。
「羅韓。」愛音輕喚了聲。
正在準備咖啡的羅韓聽見聲響轉過身,笑容燦爛的說:「昨晚睡得好嗎?」
「嗯,讓你睡沙發真是不好意思。」
「一個晚上不算什麼的。」說罷,便指著吧檯旁的高腳椅示意她坐下。
「昨晚為什麼你會……」愛音想起羅韓昨晚的出現實在有些突然。
羅韓將煮好的咖啡端上桌面,順手倒了一杯熱牛奶給她,簡明扼要地說:「昨晚舞台劇中場休息時,我看到文森了。」
「對不起,我總是麻煩你……」
「我能問你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嗎?」
愛音想起昨晚,又開始感到手心發涼,於是雙手捧起溫熱的杯子。「我……」
羅韓見狀歎了口氣。「不想說也沒關係,反正我大概可以猜得出來。」
愛音放下杯子,垂下眼說:「他要離開了,去台灣。」
「為了你姊姊嗎?」羅韓不訝異地道,看著她的模樣,搖搖頭又說:「愛音,你該看透了吧?」
愛音的目光幽幽地落在遠處,一半的心神似乎早隨昨晚而去了。「是的,我是該看透了。」
「跟我一起去瑞士吧,愛音。」羅韓寶藍色的眼眸直望著她。
「瑞士?」
「學期已經結束,尤麗嘉決定和她的男朋友回日本過節,我的家人也在瑞士等我,但我不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愛音很感動羅韓的體貼細心,但她還是搖搖頭。「羅韓,謝謝你的邀請,可是這樣太麻煩你和你的家人了。」
羅韓握住她擺在桌上的小手,微微一笑。「不要說什麼會麻煩我的話,我根本不覺得這是麻煩。你一直都很清楚我的心意,不是嗎?」
愛音怔愣地看著羅韓的大手溫暖地包住自己的手,頓時不明白他話裡的意義。「你希望我說什麼呢,羅韓?」
「放棄文森,正眼看看我吧,愛音!我自問沒有一點比不上文森,而我絕不會傷害你。我不會要求你現在馬上忘了文森,因為這是不可能的。我只要求你待在我的身邊,你可以放心,沒有你的同意,我絕不會碰你一根手指頭。」
愛音聽著羅韓真切的告白,就好像昨晚的自己一樣。「我不能這樣做,這根本是在利用你,羅韓。」利用他只為讓自己好過點?不,她不能,這樣做對他實在太殘忍了!
「不要這樣想,愛音。這不是利用,是我自願的,就當作是我在幫助你。」
「如果我永遠不會愛上你呢?」就像文森對她一樣。
「只要你肯放棄文森,那麼其他的就讓時間去證明。」
「可是……」
「先不要急著拒絕我,答應我你會考慮。」
愛音無法拒絕羅韓,因為他現在的樣子就和自己一模一樣,她只能掉著淚,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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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大廳裡,登機出境的廣播聲、行李輪軌被推動的聲音,人來人往的,沒有一刻不忙祿。有的人道別哭泣、有的人相見擁抱,這裡永遠上演著相眾和別離、歡欣和不捨。
大廳角落的咖啡店裡,坐著一些等候出境的人群。
愛音和文森坐在吧檯前的高椅上,今天是文森出發到台灣的日子,在猶豫掙扎下她還是來送機了。
「有沒有什麼東西或想說的話,要我轉達給伯父伯母?」
愛音搖搖頭。「沒什麼特別想說的。」
「愛音,我……」
愛音打斷文森的話,接口說:「前天晚上是我失態了,對不起。」不管如何,她還是不忍心怪罪他,畢竟他並沒有作錯什麼事,只是不愛自己罷了。
聽見愛音的話,文森似乎鬆了口氣。「不、別這樣說,過去了就忘了吧。也別擔心往後我的態度,我仍當你是我的妹妹。」
愛音搖搖頭,歎了口氣。「不,文森。我沒有辦法,我永遠無法將你當成兄長般對待,已經太遲了。」
文森皺起眉,不懂愛音話中的意思。「太遲?」
愛音抬起眼直直地望著他,語氣輕柔地說:「因為我愛你。」
文森滑落了手中的咖啡杯,那句「我愛你」掐緊了他的心胸,讓他的心臟如擂鼓般跳動卻不肯稍稍停歇,好似在向他宣告著有什麼東西即將來臨……
看見文森滑落杯子的模樣,以為是他的驚慌,愛音深吸口氣,努力揚起微笑對他說:「請別露出為難的表情,這不是在請求你回應我。把那句話說出口,只是因為我這次真的會放棄,再也不會困擾你。」
聽見從她口中說出「放棄」兩個字,文森並沒有感到預期中的輕鬆,心一緊,下意識地問:「我們還會是朋友嗎?」
「我們也只能是朋友,不是嗎?」愛音艱難地嚥下了喉頭的酸楚。「文森,不好意思,我想先走一步。」
文森一聽,皺著眉道:「可是離登機時間還有……」不知為何,今天他總覺得愛音飄渺得似乎快消失在空氣裡。
已經站起身的愛音,搖搖頭。「抱歉,這次我不想目送你離開,因為我已經看過太多次了。」說罷也不等文森回話,便逕自拿起大衣朝機場大門離去。
依舊坐在吧檯旁的文森看著身材嬌小的愛音,很快便被其他高大的西方人遮去身影,但他仍舊望著那個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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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的客人稀稀落落地坐落在四處,角落的座位又空著好幾天了,吧檯裡一名纖細的身影正望著它怔愣地想著。
今天是文森離開的第三天。
她想念他至極,這裡每一處景象,都有他的影子。
從未痛恨這個城市如此之小,這裡的每一梯石階、每一根柱子都有他的回憶佇足過,她要怎麼忘記?
這個小鎮變得異常殘忍,沒有他的寂寞是如此難熬,愛音懷疑自己可以撐到什麼時候?
她想離開,離開這個充滿他影子的地方。他抱歉的話還言猶在耳,他的溫柔讓她不忍心再困擾他,卻深深地傷了自己。
她不再掉淚了,可是心上的那塊大石還在時時刻刻地提醒著——她是如此喜愛他。
愛音痛苦地閉上眼,此時厚重的玻璃木門應聲而開,來人的腳步聲極為沉穩,她下意識張開眼,看見的卻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而是還在等待她答案的羅韓。
她望著羅韓,想漾起微笑,眼淚卻早先奪眶而出。
「請你帶我走,現在。」
離開吧,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