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今日宮裡所有的人都會在大殿前為皇上賀壽,所以大著膽子離開宜香宮,想悄悄地出去走動走動,她猜想正午時分應該都忙著用膳,不會有人注意到她,沒想到還是給人撞見了。
想起那男子凝視她的目光,禁不住一陣心慌意亂,好半晌都無法使自己的心跳平靜下來。
不知道那一對衣飾華貴的一男一女是誰?她從未見過那般高貴美麗、氣質出眾的玉人兒,他們會是誰呢?
瞧那一身裝束和氣度,難道是永始帝的子女?
可是除非他們的母親是美麗高貴得如天人般的女子,否則,她不相信永始帝能生得出那樣絕俊出色的子女來。
她有些恍惚地倒了杯涼茶一口飲盡,氣息不定。
「阿霓!阿霓!你剛剛去哪兒了?我叫了你半天!」
相鄰的右屋傳來了急切的叫喊聲,金呈霓定了定神,走到相鄰的牆面,在靠牆角落裡的一張木椅上坐下來,輕聲回答:「太妃,我只是溜出去走了一會兒。」
「是不是叫人看見了,所以你才一路跑著回來?被誰瞧見了?沒事吧?」那乾啞蒼老的嗓音中充滿了擔憂。
「不知道那人是誰,看不出身份來,不過應該不會有事。」
金呈霓怔望著斑駁的牆面,低聲回答。
「怎會看不出身份?我不是教過你該怎麼以服色來辨別身份嗎?石青緞底繡龍紋的便是王爺,赭紅緞底繡龍鳳紋的便是皇子女,藏青色繡仙鶴麒麟的便是文武官,其它像宮女太監你自然分辨得出來了,這麼簡單的事,怎還會說看不出身份呢?笨死了!」康太妃罵道。
「那人的衣飾和太妃平時教我看的都不一樣。」金呈霓仔細回想著。「他們穿的是暗金花底的緞袍,身上都繡有龍鳳紋,奇怪的是那男子身上配戴著許多瓔珞寶石的飾品,我從沒見過有男人配戴那麼多的寶石,而那些寶石翡翠在他身上看起來又不奇怪。」
其實在這個皇宮裡,她見過的人根本也沒有幾個,除了只見過一次面便摧毀她人生的永始皇帝以外,最常見的人就是每日為她送來膳食的小太監,還有偶爾好心過來探望她的梁公公。
除了這些人以外,與她最相熟的便是隔壁宮院這位瘋瘋癲癲的康太妃了。
「暗金花底繡龍鳳紋……配戴瓔珞翡翠寶石……」康太妃忽然低呼一聲。「我知道了,那是天鳳皇朝的人!」
「天鳳皇朝?!」金呈霓也吃了一驚。
天鳳皇朝國勢強盛,領土版圖是龍紀皇朝的好幾倍大,天鳳皇朝的人民遠比龍紀皇朝的百姓富裕安康,那是許多人所心羨嚮往的國度,難怪那對玉人兒的風姿氣度看起來就是不同。
「幸好你遇見的是外人,他們不會識得你。」康太妃說道。
金呈霓淒楚地一笑。其實就算遇見的不是外人,在這個皇宮裡識得她的也不見得有幾人。
回想起三年前,她一身釵環被拔除卸淨,丟棄在這座蕭索沉悶的宜香宮時,她整整痛哭了幾日夜,哀悼著自己已一腳跨入墳墓等死的悲慘命運。
當時只覺得生無可戀了,沒想到,在鄰屋還有一個比她命運更悲慘的康太妃。
剛開始,只要她一哭,康太妃就發瘋地叫罵,詛天咒地;她若不哭,康太妃就會正常些。
後來因為害怕聽康太妃的咒罵聲,她便壓抑著自己不要哭。
她們被囚的這座宮院陰森破敗,四壁灰泥剝落,砌牆的青磚都裸露出來了。剛被關進宜香宮時,她既驚懼又惶恐,就像將一個活生生的人丟進墳墓裡等死的那種恐怖,所以當她知道鄰屋有康太妃時,心中的恐懼感消減了些。
雖然康太妃瘋癲,但至少是個可以陪她說話的活人。
康太妃的病時好時壞,有時瘋得厲害,有時聽她說話又條理分明,甚至還會說些勸慰她的話,要她想開一些。
在一日復一日的孤清夜裡,她們兩人靠著牆說話,互吐心事,她慢慢得知康太妃是永始帝的父親孝喜帝的妃子,在一場宮變之後,孝喜帝被軟禁,而她則被童皇后囚入了宜香宮。
聽康太妃說,宜香宮囚過許多后妃,最後都發瘋而死,沒有人活著走出宜香宮。
她聽得遍體生寒,徹底對自己的未來感到絕望。
在徹頭徹尾的絕望之後,她的心緒反倒平靜下來了。
在毫無希望的人生裡,她唯有一個奢求,就是不想瘋癲而死。
這唯一的奢求便成為她生活的重心,而心慈的梁公公因此成為了她的貴人。
宜香宮被認為是皇宮中最不祥之地,是一個連太監、宮女們都不願意靠近的地方,但是梁公公並不迷信這些。
他憐憫康太妃的遭遇,同情她的處境,偶爾會帶些衣物和吃食過來,時時照應接濟她們。
她不想像康太妃一樣終日陷溺在過去的仇恨裡,天天咒罵人,為了不讓自己因為整日無事可做便胡思亂想、怨天尤人,她悄悄懇求梁公公給她找些書來,唯有讀書才能使她平靜。
此後,梁公公每回來探望她,就會帶來幾本皇子女們幼年讀過的舊書給她,她每日總是伏案看書到深夜,藉此忘記痛苦,忘記折磨她心靈的怨與怒。
在這樣苦悶淒清的日子過了整整一年之後,梁公公見她性格膽怯又乖巧聽話,相信她做不來什麼出格的事,便悄悄地給她的柵門換上可以活動的假鎖,讓她能夠走出宮院透透氣。
然而,像她這樣的待遇,便是瘋癲的康太妃永遠不可能得到的。
梁公公就算再憐憫康太妃,也不敢把瘋癲的她放出去,而據說永始帝曾有意將她放出冷宮,最後也都因為害怕瘋癲的她為亂驚嚇後宮而作罷。
見康太妃如此遭遇,她便時時刻刻警惕自己,儘管長夜淒清寂寥,人生痛苦無望,她都絕對不要因此而瘋狂,不要讓自己成為另一個康太妃。
「阿霓,你聽,在唱戲文呢!」康太妃驚奇地大喊著。
金呈霓也聽見了遠處傳來悠揚的笙管簫笛聲。
隔著牆的兩個人靜靜地傾聽著,聽那戲文中唱道——
「海南荔枝味尤甘,楊娘娘偏喜啖。采時連葉包,緘封貯小竹籃。獻來曉夜不停驂,一路裡怕耽,望一站也麼奔一站!」
這戲文中說的是盛寵的楊貴妃因愛吃海南產的鮮荔枝,卻因為海南路途遙遠,荔枝過了七日香味便滅,因此整得人仰馬翻的情態。
金呈霓聽了並未有多深切的感受,但是康太妃卻低泣了起來。
「我若能得皇上一日這般的寵愛,便是死也甘願。」
康太妃說著,更加痛哭不止。
金呈霓輕輕歎息,這樣的痛泣她再熟悉不過了。
和康太妃相處三年,自然清楚她的遭遇,她雖是孝喜帝的妃子,但孝喜帝卻從不曾寵愛過她,以至於連個能保她性命和地位的皇子女都沒有,只能任憑憎厭她的皇后欺辱。
然而,反觀自己的遭遇和命運,不是更可笑可憐嗎?
永始帝一句「眼不見為淨」,就決定了她囚入冷宮的命運。
她和康太妃不同之處在於她對永始帝只有厭惡而沒有一絲情感,她並不在乎有沒有聖寵和君恩,所以那類君妃間纏綿的戲文並不能打動她。
她知道康太妃至少還得哭上大半天才會停,便起身走到屋內唯一的一張矮桌前,拿起看了一半的《梓人傳》繼續讀。
遠方的笙簫聲、纏綿悱惻的戲文、康太妃的抽泣聲,都彷彿與她無關。
安題很不喜歡龍紀皇朝的皇宮。
他並不是不喜歡皇宮的建築,而是不喜歡這個皇宮裡的「人」。
永始帝已經連著幾日以款待他為由大擺盛宴了,皇宮裡興建的戲台日日演得淋漓,唱得酣暢。
雖然他也欣賞這些歌舞百戲,但是對於永始帝過分慇勤的款待、多如繁花般令人眼花撩亂的眾妃嬪,以及整天圍繞在他身旁談吐無味的皇子公主們,都讓他應付得萬分疲憊而且漸感不耐。
「宰相每商量,大國使還朝多賜賞,早是俺夫妻悒怏,小家兒出外也搖裝,尚兀自渭城衰柳助淒涼,共那灞橋流水添惆悵。偏您不斷腸,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
此時戲台上正上演著《漢宮秋》昭君出塞一節,台下的眾宮嬪與皇子公主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評說著——
「這漢朝的皇帝真是沒用,為保皇位竟犧牲自己的妃子,實在太殘酷了。」
「聽說北方異族住的是草木稀少的不毛之地,成日風沙滾滾,被漢朝皇帝拋棄的王昭君真是可憐啊!」
「聽說蠻族人都穿獸皮吃生肉,騎馬都不上鞍的呢!」
「老天爺,真是野蠻人!」
「我若是那個被送去和親的妃子,一定會發瘋的!」
坐在廊下忍受著悶熱的楚安題,一聽見這些無知的議論,再也忍不住低頭笑出聲來。
永始帝的皇五子正好坐在安題的身旁,聽見他的笑聲,便問道:「二殿下,你笑什麼?什麼事那麼好笑?」
「沒什麼。」他搖搖頭,目光淡淡落在永始帝的臉上,意有所指地說:「我只是很好奇,沒有人是王昭君,誰會知道王昭君對自己的命運是感到痛苦或者根本就是慶幸呢?嫁給蠻王當王妃,說不定會比當漢王的妃子快樂。」
想當年,他的母后不也正是被永始帝當成獻禮送給他的父皇嗎?有誰知道他的母后如今會是最幸福的女人。
「二殿下的說法真是有趣。」另一旁的皇四子陪笑著。
「遠離自己的家鄉,到了蠻荒未開化之地,這是任何女子都無法感到快樂的事,二殿下,你太不瞭解女人了。」
三公主笑靨婀娜,斜睨他一眼。
安題淺淺一笑,不以為然地說:「我的母后不也遠離家鄉嫁到異國嗎?但如今她已把異國當成自己的家鄉了。」
永始帝並沒有聽出安題話中的隱意,撫著下巴笑道:「七皇姑已是天鳳皇朝的皇后,當然會把天鳳皇朝當自己的家鄉。安題表弟尚未成親,怎會懂得女人的心思呢?朕的妃子可沒有人願意嫁到蠻邦的。」
安題笑而不語,視線從那些衣裙繽紛、精心打扮過的妃嬪臉上淡掃而過。
他注意到,那日在花樹下見到女子並不在其中。
看來那女子真像姊姊說的,是失寵於永始帝的妃子。
他若有所思地從冰鎮著水果的瓷盆裡拈起一塊冰放進口中消暑。
這些打扮得華麗奪目,唯恐落於人後的宮嬪們,對她們毫無所悉的國度擺出一副輕視的態度,無知得令他反感。
他愈坐愈覺得索然無味,便站起身告退。
「安題表弟怎不多坐一會兒?」永始帝慇勤喚道。
「表哥見諒,我已熱出一身汗,回去換了衣袍再來。」他找了個借口退席。
永始帝微微頷首。「好,那就快去快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