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晨風中的涼意,梁歌雅驀地從睡夢中驚醒,陌生的環境教她有一瞬間的恍神,直到頭頂上傳來沙啞而熟悉的呼喚,她才徹底清醒。
「歌雅醒了?」
她抬眼望去,就見花借月正在纏上頸問的布巾。他臉色蒼白,渾身還隱隱顫抖,像是痛極卻拚命忍著。
沒有細想的,她探手輕觸他的額。
燒已經退了,但整個人冰冷得很。她趕忙起身,要幫他取未衣物,卻發現自己竟是睡在他的腿上。
「你……你要起來怎麼也不叫我一聲?」她嗅怪著,轉頭找他的錦袍,這時火早就滅了,衣服雖然不怎麼幹爽,但已經能穿。
「我瞧你睡得熟,不想吵你。」花借月笑瞇眼接過她遞來的錦袍。
梁歌雅輕咳了聲掩飾羞窘,低聲道:「我看你還是回旅舍和他們碰頭,先找個大夫醫治吧。」
「不用了,我出門時跟旭拔說過,約在映春城南碰頭。」
她皺起眉。
「為什麼約在城南?」難道他忘記映春城即將地動?
「為什麼不能約在那裡?」他不解的反問。
她頓了下,不想讓他發現她也記得一切,於是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你還是執意要去映春城?」
「是。」
「先醫好你身上的傷吧。」那傷嚴重得很,為了達到目的,他真能如此作踐自己,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
「就算要醫治,也是要到映春城吧,否則那旅舍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上哪找大夫?」他苦笑道。
他說的不無道理,梁歌雅為之語塞。想了下,她拿出包袱裡的乾糧。
「你將就點吃干悖吧。」
「不了。」他搖搖頭。
「出門在外不比在家山珍海味,這干悖雖然硬了些,但味道還不錯。」
「不是……我吃不下。」他指了指咽喉上的傷。
聞言,梁歌雅想起這一路他鮮少吃東西,就算吃也只吃些熬得軟爛的粥,再想起他一上藥就痛得渾身發顫,心就忍不住發疼,但她旋即掀唇自嘲起來。
她以為自己的心己死,結果還是會感覺到痛,而且偏偏是因為這個人。
她到底要拿他怎麼辦?
歎了口氣,收起乾糧,她決定提早上路。
「走吧。」
「你不吃?」
「我要是沒記錯,再往前就是芙蓉鎮,到那裡再吃。」她開始收拾包袱。
「不過你得忍著點,大概要晌午才能到。」
花借月笑柔眉眼,喚住她。
「等等。」
「做什麼?」她不解的回頭問。
「我還沒上妝。」他接過包袱,拿出胭脂水粉。
梁歌雅不禁眼皮抽動。
「你沒帶衣袍,卻帶了胭脂水粉?!」
他哈哈笑著,隨即又搗著脖子,一張俊臉因為痛楚而扭曲著。
見狀,她雙手動了動,但還是強迫自己不靠近他。
「快點,我先到外頭等你!」
看著她的背影,花借月笑意依舊,他痛得甘之如怡。
離開勤無崖,到了半山腰,便可以瞧見山腳下有座小鎮,但梁歌雅並沒有加快速度,而是和他齊身並騎,還不時地注意他。
進了芙蓉鎮,找了家小飯館,兩人隨意點了幾道菜,還要了一碗粥,將就地吃了起來,但花借月發現每一道菜都熬得熟爛,幾乎是入口即化,不由得看著坐在對面的人。
「太硬嗎?」察覺他的視線,梁歌雅低問。
「不會。」
「嚥下時會很痛嗎?」
「不會。」
瞧他吃一頓飯,吃得額上佈滿細碎冷汗,梁歌雅質疑這叫不會?
他說話聲音粗啞,想必是傷及喉嚨,竟然連嗓音都變了,不敢想像進食時會有多疼。
「待會趕一下路,也許可以趕在醫館休息前進城。」他一會發高燒,一會渾身冰冷,這傷要是再不趕快診治,說不準連命都沒了。
「可我想去孤嶺山。」
「你去那裡做什麼?」她詫問。
「我想去千花洞,我曾經答應一個女孩要帶她去那裡賞花。」他幽幽的回答。
梁歌雅怔愣地看著他。
是她嗎?
她真是迷惑了。他是個擅長作戲的人,她總是看不清他的一言一行有幾分是真有幾分是假,而現在,她不想賭了。
「可以去嗎?」他滿懷期望問她。
「我身上的傷只有上藥時才比較痛,現在覺得好多了。」
梁歌雅垂斂長睫,思索半晌才道:「我告訴你怎麼去,你自己去。」對他,她非得硬下心不可,既然看不穿他,那就什麼都別管,因為她不想再被他所傷。
「好吧。」他淡笑著。
他不勉強她,雖然孤身前去是寂寞了點,但至少能親眼瞧瞧曾經教她流連忘返之處。
原以為他會死纏爛打一番的,沒想到他竟這麼輕易放棄,梁歌雅不禁愣了下,旋即哼笑了聲,暗罵自己竟對他生出期待。
用完膳後,兩人朝映春城的方向而去,到了孤嶺山下,梁歌雅才拉住緩繩。
「城門快關了,你不先進城嗎?」她淡聲問,刻意讓自己的口氣冷到極點,藉此拉開被此的距離。
「不了,我想先到千花洞。」
「你又沒帶燈火,雖然千花洞是在半山腰,但你不熟悉山道,一個不小心說不準會連人帶馬摔落山谷。」
「有月光。」他指著上頭。
她不用抬眼也知道高掛在空中的只是月牙,能有多亮的月光?
皺皺眉,梁歌雅猶豫了下,強迫自己橫下心,「你自己小心。」話落,甩著緩繩便朝城門方向而去。
睇著她的背影,花借月直覺她騎馬姿態極為爽颯,丟下他也挺呆斷的……討厭他嗎?他笑了笑,無妨,他現在有很多時間去打動她,不急。
拉著緩繩,他縱馬上山。
雖然他並非武將,但他精武藝,騎術也不差,只是在宮中沒機會表現罷了,而眼下他急著想看她說過的千花洞,於是他縱馬如電,憑借微弱月光在山道上奔馳。
來到半山腰,他循著她指點過的方向,繞過山坳,一座山洞映入眼簾,他將馬拴在洞外,帶著一種興奮莫名的心情,踏進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
摸著洞壁往前,一會便見前方有亮光,邁步而去,驚見此地竟是別有洞天,在月光下,林木花從滿坑滿谷,再向前,情淡的花香撲鼻而未,甚至能聽到遠處傳來飛爆聲響。
他在崖邊坐下,想像著心愛的她獨自一人待在這裡,托腮看著四季變化,想像著她是如何愉悅地笑瞇眼,自在地席地而坐……
驀地,後方傳來腳步聲,他回頭望去,驚見竟是提著風燈而來的梁歌雅。
「歌雅?」他怔然道。
「城門關了。」她面不改色地撒謊。
他豈會聽不出來,不由得笑柔魅眸。
「歌雅,你瞧那花好特別。」他指著崖邊的花。
他知道,她是擔憂他不熟山道會出事。
這份認知暖著他的胸口,彷彿就連痛楚都緩和不少。
順著他比的方向望去,她嘴角抽了抽。
「花公子,那是扶桑,宮……」驚覺險些就說溜嘴,她驀地打住。
那大紅扶桑東宮就有難道他不知道?她撇撇唇,認為他根本是在說謊。
「扶桑?」他輕呀了聲。
「原來扶桑是長這樣子。」
「這是很尋常的花,你真沒見過?」想了下,她走到他身旁坐下,並沒有靠得太近,但至少可以映亮他的前方,以防他一個不小心掉進山崖。
這山崖說高不高,但要人命可是綽綽有餘。
花借月笑了笑。
「其實我府上有栽種,可我從未認真地看過。」
「是嗎?」瞧他笑得開懷,不像在作戲,梁歌雅不禁猜想,他大概滿心權謀計策,根本沒有閒情逸致停下腳步欣賞。
說來,他也頗可悲,長在帝王家,為求自保,步步為營,就怕一個不小心身份效露,別說帝王夢碎,就連頸上人頭都不保。
「那個呢?」他指著長在洞外崖壁上的花。
瞧他探出頭,梁歌雅不由分說地將他扯回。
「你是想死是不是?身子探那麼出去,要是掉下去怎麼辦?」
花借月瞅著她,突然皺起眉撫著胸口。
「我、我扯痛你了?」她有些手足無措。
「對不起,我只是……」
「沒事、沒事,我只是開心。」他笑露白牙。
在月光暈染之下,在燈火搖曳之間,那張不再存有心計的笑臉,純真得像個大孩子,有些靦色、有些受寵若驚,還有更多的深情期盼,柔和了那張魔魅臉龐。
梁歌雅看得出神,心魂像是要被攝入那雙琉璃般的黑眸,她隨即別開眼,扯了扯唇角,道:「剛剛你指的花是萱草。」
話落,她暗暗吸了口氣,平復有些失控的心跳,同時微惱仍受他影響的自己。
「萱草?」
但聽到他回話,她趕忙移回視線,就怕他又探出身子,卻意外對上他那雙變得愛笑的眼,未完全平復的心跳再度亂了序,好一會她才找到自己的舌頭。
「其實這地方要白天來,到晚上什麼都看不見。」收斂心神,她指向遠方。
「這個時節的白天來,左邊崖壁上可以看見許多野百合,而底下有大理花,滿山的合歡和突竹挑,到了冬天,只要一踏進洞內,就可以聞到歲蘭和黃海的香味,而旁邊那裡,現在看不出是什麼植物,其實那是垂枝海,開花時是整串的粉紅,很漂亮。」
說著,她不自覺地笑起未,怔怔地看著崖洞外。
六年了,她終於回來了,終於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故鄉。
花借月貪戀的瞅著她的側臉。那微瞇著眼的笑顏,就像是初識時的歌雅,萬般想念故鄉的一花一木,他可以想見她回到故鄉是怎生的激動。
終於,可以幫她圓夢了。
但可能是他的注視太露骨,她微微不自在的收了笑,察覺到這點,他隨口問:「可現在也有股花香,那是什麼花?」
「是籐花。」她看向遠方。
「籐花?」
「籐花長在主靈谷,成片的籐花有各種顏色,不過現在花季快過了。」
「咱們去瞧瞧。」他驀地起身。
「天色這麼暗,什麼也瞧不見。」
「你有帶燈火。」他提起風燈。
瞧他一臉興匆匆,梁歌雅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其實她也想到主靈谷走走。
「走吧。」她率先走出山洞。
「這邊有快捷方式可以走。」
就在她沿著坡道往下走時,身後突然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她猛地回頭,就見他狠狽的緊抓住一旁的樹,差點沒滾下山坡。
「我踩到落葉。」他笑得無奈。
他並不想在她面前出模,可這坡道泥濘,加上他身上有傷,他無法像她那般矯健的行走。
看著他半晌,梁歌雅終究朝他伸出手。
他愣了下,隨即漾笑握住她的手。
「昨兒個有下雨,落葉會滑,你要走慢一點。」她低聲叮濘,努力忽視他掌心傳來的涼意。
「嗯,有你在,我會慢慢走。」他開心道,止不住心底的狂喜。
瞧,這就是他的歌雅,待人有防心,可卻心軟善良,就算討厭他,還是會記掛著他的安危。
兩人鉛著坡道往下,越靠近山谷,飛爆的聲音越是磅礡,直到他們來到山谷的腹地,終於瞧見她口中震撼人心的美景。
飛爆成束從山巔急落而下,猶如千軍萬馬疾馳衝入巖池,池水情澈,聚成蜿蜒小溪往西而去。
「哇……」此情此景美得教他轉不開眼,不由自主的發出讚歎。
過去的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宮中度過,宮中雖然有不少造林美景,但沒有天然的飛爆,眼前這氣勢磅礡的飛爆深深地撼動著他。
「漂亮吧。」梁歌雅有些驕傲地說。
「美……」
瞧他恍神著要往前走,她趕忙將他拉住。
「喂,別再上前了,你身上會被水花弄提的!」
「看得太忘我,一時忘了。」他笑道。
那溫謙笑意教她不禁感歎。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曾經,她想過有一天,要和他一起回映春城,帶他到孤嶺山看這絕妙的風景,可……怎會是在這種情祝下?
她的心變了,變得醜惡而鏤著恨,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可她沒有辦法不去恨,但他的轉變,偏又牽扯著她的心,她好矛盾、好痛苦。
「歌雅?」瞧她褪去笑意,垂眼不知在想什麼,他試探性地輕觸她的手。
就在即將碰觸的瞬間,她不著痕跡地回頭,看向身後數以千計的籐花。
「可惜籐花大都已經枯萎,四、五月才是它們開得最美的時候,七月了,榮景不再。」
那花……似她。
花季過了,只剩荒蕪。
花借月回頭,瞧見成串籐花只剩枝梢還開著幾朵。
「調零也是一種美,那是在儲存能量,好在明年再艷一個花季,就像荒涼的盡頭,定有處繁華,生命不就是如此嗎?沒有歷劫,如何重生。」
梁歌雅怔愣地看著他。這話,是說給她聽的嗎?
「效,這地上……」
聽他的聲音像是發現什麼,她不禁防備地低頭望去,就怕陰暗處又要跳出她最討厭的蟾螃。她比較喜歡待在千花洞,因為那裡不會有蟾蛛,但這兒可就難說了,尤其現在又是夏季。
只是她盯著好半晌,什麼也沒看到,懷疑他存心嚇她時,又聽他說:「這地上滿是掉落的花瓣,這樣一步步地踩著,就像是在雪地上踩雪,印出一地的足跡呢。」
她一怔。踩雪……她低頭望去,地上掉落的幾乎都是白色籐花,乍看似雪,印著他倆的足跡。
驀地,谷底刮起一陣風,成片籐花搖曳,抖落花瓣,彷彿漫天飛雪。
「歌雅,你看!」他興匆匆地指著不遠處。
「原來這世間是有七月雪的。」
梁歌雅失神地看著,想起小時候爹娘帶她未時,她也說過類似的天真話。
說來諷刺,為何是重生後的他帶著幾分孩子氣,反倒是她變得如此醜陋可憎?
無聲歎了口氣,她收回視線,淡聲道:「好了,別待在這兒,這裡濕氣很重。」
「改天白日時,咱們再來一趟吧。」他笑道,自然地握過她的手。
「你自個兒來,我有事要忙。」垂眼看著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她有些抗拒,可那微涼的掌心偏又教她在意極了。
「忙什麼?」
她沒好氣地晚他一眼。
「與其管我要忙什麼,你倒不如先想想自己今晚要睡哪。」
跟他說了有用嗎?說開,地動就不會發生?
況且,她也不會跟他說,萬一讓他發現她也記得一切,天曉得到時候他又要如何的束縛著她,一次就夠了,夠了。
「到千花洞睡一晚,橫豎昨兒個也是在山洞裡睡。」
「你手心發冷,能在山洞睡嗎?」
抿了抿唇,花借月本來要說她可以暖著他,但想想這話著實有調戲的意味,為免惹惱她,他只好閉口。
梁歌雅皺著眉,思忖除了千花洞,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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