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中國京劇,發源於江戶時代,原?大?通俗娛樂的歌舞伎,經過了時間的洗禮,已成為日本傳統的代表性文化之一。但她看不懂這種炫麗的日本歌劇。不管任何形態的藝術,但求共鳴,但她覺得人的感官其實是很誠實的,喜歡不進心髓的,就是進不了心髓。
為了不失禮,她極力忍耐,看得很辛苦。坐在她身旁的東堂晴海,從進場以後就沒有搭理她,始終將目光朝向舞台,非常地專心。不知他是看得太入神,還是為了避免和她應付。但這樣也好,她少了一些精神負擔,她不懂他心裡在想什麼。
從能劇、文樂劇到歌伎,甚至舞樂,在幾次形同約會的來往,東堂晴海帶她看遍了這些日本傳統與古典的藝術。她懷疑,若不是位在「兩國」的日本國家相撲場國技館的比賽會剛巧結束了,她鐵定逃不掉那一場場日本國技。
好不容易熬到中場休息時,江曼光暗暗鬆了一口氣。要完整地看完一出三幕的表演,大概要花四個小時的時間,她不認為她有那樣足夠的耐性。
她開始覺得整件事情的荒謬了,包括她負氣的答應這件事,東堂晴海荒謬的接受,甚至這個約會本身。
事先預約的便當和飲料送來了,東堂晴海這才總算轉頭過來,對她說:「吃吧。」
江曼光沒動,略蹙著眉問道:「你為什麼要接受這麼荒謬的事?」她覺得她應該要反對的。相對於東堂晴海的面無表情,她的情緒顯得太波動。
東堂晴海無表情地瞥她一眼。「我只是遵照我祖父的決定,反正對我來說都一樣,不管對像是誰都沒什麼差別。」
「你應該反對的,這太荒謬了。」江曼光喃喃的。荒謬的不是「相親」本身,而是──她也說不清楚是什麼,總之,她就是覺得荒謬透了。
「那你呢?你為什麼會答應?」難得的,東堂晴海竟主動反問,主動開口說那麼多話。
「我?」江曼光呆了一下,硬著頭皮說:「我沒有理由不答應。可是你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東堂晴海冷峻地、傲慢地、深沉地又瞥了她一眼。「你別會錯意了,其實對像是誰根本不重要,也沒差別。反正如果不是你,也還會有另一個條件相符的對象,結果都是一樣。」
他這樣的說法,簡直就跟楊耀當初對家情與婚姻無所謂的想法態度差不多。反正只是人生的一個程序,只要符合程序的原則和條件,不管對像是誰還不是都一樣。
「不一樣的。你自己的意願和相法呢?」江曼光忍不住質疑。
「我相信我祖父的選擇。」
「但那並不是你的選擇吧?我以為──」她停頓一下,沒說下去。
「你以為?」弄東堂晴海冷峻的目光突然閃動一下。「你原以為對像是光一吧?」
他忽然提起東堂光一,江曼光沒預料到,一時默不作聲。
對她的沉默,東堂晴海仍一臉無表情,說:「你跟光一交往到什麼程度?」他記得那張滑稽的照片,照片中的東堂光一和江曼光有著奇特的表情。
「你以為呢?」江曼光反問,並不相回答。她覺得沒義務。
東堂晴海也不追問。純愛以後,無可避免就是性了,他並不想瞭解太深入。
「我不懂,你明明很輕視我的,為什麼還要聽從這種荒謬的命令?難道不管你祖父決定什麼,你都毫無異議的接受嗎?」江曼光越想越忍不住。「這本來不關我的事,我自己負氣輕率答應這件事更不對,但我實在無法理解你的做法,比起東堂,你簡直完全沒有你的自我,像一具被操縱的傀儡。我這樣說或許有些過分,但你實在不該接受這麼荒謬的事。如果是東堂,他一定會反──」
「夠了,你已經說了很多了。多謝你的好意,但請你閉嘴。」東堂晴海用一種冷淡的口氣打斷她的話。
江曼光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有些難堪。她不懂,他怎麼還能如此無動於衷,用這麼雅靜的態度說出這麼粗魯的語言。
她提高聲調,帶一些倔強,說:「很抱歉,我無法閉嘴。
我不像你,能夠對所有的事情無動於衷,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我有情緒有反應!」
升高的聲調,加上她說的是英語,引起了週遭一些側目。
一直面無表情的東堂晴海微微變了臉色,目視前方說:「你想讓我丟臉嗎?」根本不看她。她讓他動了情緒,深沉的眼神不只顯得冷峻凶悍,還有一種荒野的狼獸的陰森。
江曼光倏然站起來,匆匆說:「對不起,我先失陪了。」
她簡直沒辦法再跟他談下去。
她匆匆離開歌舞伎座,沿著晴海通走到銀座車站,匆匆跳上了正在月台上的電車。不必回頭,她也知道東堂晴海跟上來了。她可以感覺得出那與?不同的、獨特的氣息。
空位很多,她隨便挑個座位。跟著,東堂晴海就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她第一次看見他生氣的臉,還是一樣的沒表情,怒氣由眼神洩露,釋放出一種帶著劍鋒銳利冷峻光芒的寒氣。
她不禁打了個冷顫,要強的面對他冷峻的視線。
「你不必這樣瞪著我。你不是嫌我話太多嗎?我自己先離開,免得你丟臉。」根本是強詞奪理,氣勢上就不是那麼理直氣壯。
東堂晴海不吭聲,只是冷冷瞪著她。江曼光沉不住氣,強迫自己看著他,說:「我知道我很失禮,但我不會道歉的。」
東堂晴海仍然冷冷的瞪著她,眼神的寒氣卻減緩了許多。
她看他不說話,乾脆不再理他,將目光掉向車窗外,電車正要進站,她這才想起,她匆匆跳上車,也沒看清楚是哪條路線,根本不知道到了哪裡。
她不由自主跟著他的跟步,一邊叫說:「這裡是哪──」
話沒話完她便住口了。她想她大概問也是白問。東堂晴海不是那種問他一句,他就會答一句的人。果然,他對她的問題置若罔聞,一聲也不吭。
但很快地她就知道她身在哪裡了。車站的標示很清楚,她正在東京下町最熱鬧的淺草。
走進中央高懸著一隻淺色燈籠的雷門,就是有名的「仲見世」商店街了。狹長的一條街,兩旁商店林立,其中不乏一些百年老店,簡直像逛夜市差不多;不同的是,這邊賣的多是傳統的小吃或手工藝品,從扇子到燈籠,由木屐到和服,加上羊羹、煎餅、人形燒、簡直五花八門,看得人眼花繚亂。
「喏,你肚子應該餓了吧。」東堂晴海買了一袋的「人形燒」,隨手遞給她。
她拿了一個鴨子造型的,先小心地掰開來看,裡頭包的是豆沙餡,便囫圇往嘴裡一塞,沒兩三口就解決了,雖然好吃,但她不是很喜歡吃甜食,總覺得太甜膩。
東堂晴海再將袋子遞給她,她搖頭,她不客氣的將剩下的人形燒都解決掉。
經過一處賣有木屐的商店,她停了一下,想起在紐約時穿著棉襖跟牛仔褲和木屐招搖過街的情景,嘴角微微揚起一抹淺淡的笑紋。
仲見世通走到底,就是淺草有名的觀音寺了。遊客不少,夾擠在人潮裡,有一種趕集的樂趣。入境隨俗,進入正殿前,她跟著東堂晴海先在廟前水池舀水先手、漱口,放輕了腳步。
聽說汪草寺觀音非常靈驗,她看到許多人求籤,好奇地也心動了起來。
但問什麼好呢為她不禁想到楊耀,輕愁便上了眉頭。她吐口
氣,卻發現東堂晴海在看她。那張沒表情的臉就像殿內深處供奉的神明,永遠無法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到底還是求了。大概和神明語言不通的關係,結果抽到了一支下下籤。
「怎麼辦?」她哭喪著臉,向東堂晴海求救。
大概是她口氣太淒慘,表情太沮喪,東堂晴海難得地竟好心的指著一旁的竹架說:「把籤條綁在上面就可以。」江曼光不敢有異議,只能完全聽他的。
「就這樣?」
「就這樣。」他也不多解釋。
她吧,她也無所謂了。
他不再提剛剛的不愉快,她也裝作忘記,她望望天空,天灰灰的,差不多該回去了。
「走吧。」東堂晴海倒先開口。
如果她對他說不必送她回去,他一定不會聽進去。東堂晴海根本就把這「約會」當義務──或者說任務。她沉默地跟著他,一如她的寡言。
因為先前她半途從歌舞伎座跑出來,接送他們的車子自是追逐不到他們的行蹤。而這時正值下班尖峰時間,電車的擁擠景況可以想像。
「就在這裡分手吧。」她不想去擠沙丁魚罐頭似的電車,也不想讓他送她回家。入夜的東京街頭,一個人可以慢慢遊走。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東堂晴海永遠是那一號的面無表情,或者說應該不是面無表情,而是變化少,他控制喜怒情緒的能力很強。
他揮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全身的姿態就代表了那句「不可能。」東堂晴海別無選擇的餘地,實在她也累了。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她有她的心事,更何況她也不知道和他說什麼。計程車司機或許覺得氣氛詭異,幾次從後視鏡看他們,兩個人仍然沒開口。
車子停在公寓大樓門前,下了車,江曼光又必須面對他了,說:「到這裡就可以,謝謝你。」她想,大概要看著她等他進門了,東堂晴海「任務」才算完成吧?
東堂晴海卻點個頭,說:「那好,明天下午再來接你。」
「等等──」江曼光連忙叫住他。他轉身過來,等著。黑暗中,他靜靜回頭,一霎時竟彷如一格緩慢的電影鏡頭,有一種動盪人心的意象,江曼光不禁怔了一下。
她所個頭,甩掉那些紛亂的思緒,說:「今天謝謝你──不,我的意思是,謝謝你送我回來,謝謝你這些天費了那麼多時間……不過,這件事一開始就錯了,應該到此為止。我會向東堂先生解釋的──當然,我更必須向你道歉。」
一番話她說得語無論次,東堂晴海卻只是看著她不動,也不表示什麼。忽然問說:「你喜歡舞樂、能劇、歌舞伎嗎?」
江曼光愣一下,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問,搖頭說:「不,一點也不喜歡。」
「為什麼?」東堂晴海口氣很平靜地問。
江曼光被問住,答不出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就是一情緒,不一事要理由。
東堂晴海看著她,仍用平靜的口吻,說:「明天下午我來接你。」那平靜相對也是一種決定。
他的態度讓人無法預料,江曼光愣了好一會,才恍然過來,對著他的背影喊說:「我不喜歡相撲、歌舞伎──我什麼什麼都不喜歡!」
那個背影沒回頭,也沒有任何遲疑,越去越遠,彷彿有一種決意。
夜色降臨大地,覆蓋在她身上。寒帶的夜,是那麼黑,無邊無盡,她彷如站在宇宙的邊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東堂光一激動地叫著,簡直歇斯底里,不相信地瞪著悶葫蘆般的江曼光。
一得知這件事,他就火速趕來了,除了不相信,還是不相信,非問個明白。
「我以為你跟那優等生在一起,怎麼會──」他衝上去,逼近江曼光面前。「你知道我聽到這件事時有多震驚嗎?曼光,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一直以為你是跟優等生在一起的,才──」他停一下,甩個頭,有些懊悔。「如果我知道你是跟晴海──我就──」
就怎麼樣為他沒再說下去。
「冷靜一下好嗎?東堂。」江曼光皺皺眉。這件事太荒謬,她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你要我怎麼冷靜?!」
江曼光卻只是拿眼瞅著他。
「好吧。」他深呼吸口氣,緩緩吐出來,激動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說吧,怎麼回事?」不問清楚,他真是不會甘心。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莫名其妙就變成那樣了。」江曼光回答得很籠統。
東堂光一瞅她一眼,口氣酸溜溜的:「你也太偏心了吧?我跟晴海同樣都是東堂家的人,你既然跟晴海,為什麼不選擇我算了?」他的態度又回復那種老是假假真真、帶點玩世不恭的模樣了。
江曼光又皺皺眉,吐歎口氣說:「你別再開玩笑了,我已經夠煩了,不知道該怎麼向東堂先生解釋──」
「東堂先生──等等!」東堂光一叫了一聲,叫得江曼光有些莫名其妙。「我問你,這件事是不是那個臭老頭的主意?」
江曼光覺得這樣說也不完全對。「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是我自己不對,我不應該答應的……。」
東堂光一打斷她的話:「他拿你父親那件合作案協迫你,你不答應也不行。不過,那臭老頭幹嘛這麼做?我想他一定是故意的,他一定調查過我們的事。」
「不是的。」江曼光說:「東堂先生──我是說你祖父,他並沒有對我父親公司那件合作案作承諾,完全是兩回事。他要我仔細考慮,是我自己──」她搖搖頭,意思很清楚。
「就算是吧,但你不覺得奇怪嗎?像東堂家這種注重傳統的家族是很勢利的,你既是外國人,又不會說日語,又沒什麼來歷,門不當戶不對,他們怎麼可能看上你?」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這一點,我也質疑過。但東堂先生──你祖父他說──唉!反正我也搞不懂,總之,都是我太輕率了,我不應該意氣用事。」
東堂光一默不作聲,盯著她看一會。隨即變換個表情,帶點玩笑的質問:「你跟晴海約會過了?」
「嗯。」她點頭。
「他都帶你去哪?」他臉上浮起一抹揶揄,又像是很感興趣。「你先別說,我來猜──他一定帶你去什麼相撲、歌舞伎座那些有的沒有的地方,對不對?」
「差不多,我們還去逛了淺草。」江曼光點頭,隱住笑意。
「果然!」東堂光一笑起來,做個鬼臉。「也只有他們做那些煞風景的事。那小子很死板的。」他停一下,看到江曼光嘴角隱住的笑意,忽然站起來,拉住她說:「走吧。」
「要去哪裡?」
「跟我來就是。」東堂光一一副莫測高深。
約會就要有約會的氣氛,而且是一種「後現代」的浪漫。
若要像東堂晴海那樣,還活在老土的江戶時代,看什麼相撲、歌舞伎,還逛撈什子的淺草,簡直都他昏倒。
他先帶她到竹下通晃了一圈,然後走了一趟表參道,在「花神」咖啡館喝了一杯CafeauLait。這家「花神」咖啡館完全移植自巴黎的花神咖啡館,不僅名稱,連裝潢、杯盤、風格都照單全收,可想而知,氣氛是很巴黎的。
說他幼稚也可以,他就是有意和晴海互別苗頭。江曼光乾脆由著他,他要帶她去哪裡,她就乖乖地跟到哪裡。
喝完了CafeauLait,再來就小走一段濕谷有名的「西班牙阪」,在充滿南西班牙安達魯西感受的東京著名西班牙餐廳,吃一頓道地的西班牙風味餐。
吃完了午餐,然後就是氣氛浪漫的惠比壽花園廣場了。坐在路邊看看人也很愜意自在,隨手再來一罐滋味冰涼的札幌啤酒。
「冷嗎?」他笑著問。冬天喝啤酒,江曼光冷得牙齒打顫,說不出話。
喝完了啤酒,該去哪裡呢為她不問,他也不說破。都會最浪漫的傳奇,巴黎有艾菲爾鐵塔,紐約有帝國大廈,東京呢?當然是東京塔。
走到此,江曼光心中不禁歎口氣,東京都美的是夜景,炫麗的夜生活,但白日登高望來,城市美麗的風景依然無邊無盡。
離開東京塔,跟著當然是繁華的銀詩四丁目。那條世界名牌店林立的並木通,媲美紐約第五大道。在香奈兒裡,東堂光一買了一瓶五號香水。
江曼光笑笑的,任由他在她手腕頸項間擦了一些,那金黃的香液盛放在透明的瓶身裡,看著竟像是一瓶醉人的酒汁。
這般晃蕩了一會,銀座的夜幕也落了。她看著他,看他接下來有什麼變化。他抿嘴神秘地笑一下,比個「來吧」的手勢。
他牽著她,她跟著。先搭計程車到了新轎,然後轉到芝薄埠頭。暗色中,一座亮著瑰麗燈光、閃著彩虹式光芒的長橋,夢幻的掛起,跨過在謐靜夜色中喁喁私語的東京灣。
「這是……?」江曼光幾乎凝住氣息,?頭望望東堂光一。
「沒錯,彩虹大轎。」東堂光一微微一笑。
臨海副都心,跨越東京灣的彩虹大橋,既浪漫又現代。東京形形色色的燦爛曲調,到此匯聚成了最瑰麗的鏡頭。
「我還以為你會帶我去六本木那家舞廳或酒吧,沒想到──」她真的沒想到,她知道東堂光一是個很有情調的人,但是,她就是沒想到。
「如果你想去,我們現在就去。」綿延數公里的散步道,情意蜜蜜,走在其中,不管說什麼,都像是喁喁的情話。
她搖頭,望著那夢幻似的橋,真是是漂亮。那是一種精緻美,卻不若布魯克林橋的黃昏夕照,帶一股煙愁滄桑。
「想什麼?」東堂光一問。是景色的關係嗎為他的眼神如此含情脈脈。
江曼光默默又搖頭。想想這一天,他帶她去了那麼多地方,和他在一起,她是那麼開心,這一刻,她甚至有著戀愛的感覺。
但一想起楊耀,她偏就有著心痛的感覺。
「今天我不打算讓你回去了。」唯美浪漫的日航酒店就在一旁,他誰也不看,只是緊盯著她。
「好啊。」她回答的語氣在發抖。或許是因為深冬的海風。
她看著他大步的走進飯店,看著他向櫃檯要了一間房間,看著他看著她的彷如繁星的眼神,他始終緊緊牽著她的手。
但她隨時可以掙脫,她知道。進入房間前,在門口,他特意停了片刻,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他的意思,她還可以反悔。
但她沒動,只是回望著他。
開門了又關,因為冷,她將嘴唇咬得發白。
穿外瑰麗的東京灣景色,一覽無遺,全收入眼底。東堂光一將她慢慢拉到身前,凝望了她一會,然後慢慢低下頭,低俯向她,吻住她的雙唇。
這個吻,和過去他對她親膩過的無數次的吻完全不同。過去那些吻,雖然偶有模糊的曖昧,多半是一種中性的親膩,甚至夾帶狎鬧的意味,但這個吻,他的舌尖帶著觸探,有種草味的粗澀,原始的、挑動的,甚至男女的。
他又吻她的脖頸,吻她的鎖骨,又回過來吻她的唇。她雙手鬆頹地攬住他的腰,反應恁地麻木。他突然停住,驀地放開她,頹坐到床上,說:「算了,我放棄了。曼光,你根本是在自暴自棄。」
「對不起。」江曼光有些歉然。
「不必跟我道歉。」東堂光一搖搖頭,說:「你跟那個優等生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江曼光搖搖頭,跟著坐在他身旁。答非所問:「今天我玩得很開心,東堂。甚至有著戀愛的感覺,謝謝你。」
「現在你知道我的好了吧?放棄我,以後你一定倒後悔的。」東堂光一一派漫不經心,用玩笑的口吻說著。
「也許吧。」江曼光卻顯得得認真。「你是個能夠依賴的男人,也懂得情調,如果我能先愛上你就好了。我其實也想過這麼做。可是,一想起楊耀,我就覺得心痛,那種痛,像刀子割一般,一片一片的凌遲。」
「你這麼說,我該是高興還是悲哀呢?」東堂光一露出一個悲喜摻雜的表情,看不出作戲和認真的成分各有幾分。「說吧,你跟他到底怎麼回事?」
江曼光瞅他一眼,歎口氣,簡單把事情帶過,阻止他表示安慰說:「你不必安慰我,那只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可憐。」
「放心,我沒有安慰你的意思。」東堂光一笑起來,親愛地睇凝她說:「不過,我勸你最好還是跟他好好談一變,也許有什麼誤會也說不定。那傢伙是個優等生,你知道優等生的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就是他們總有很多顧慮,有什麼心事盡往心頭藏,你不必對他太客氣。」
江曼光聽著笑起來。「以前我老覺得楊耀像我的守護天使,怎麼現在反倒變成了你。」
「我才不是什麼天使,我是在你左邊那個唆使做壞事、長角有尾錐的壞心眼惡魔。」
據說一個人身上有兩個守護天使,右邊的天使教人向善,左邊的天使引人使壞。江曼光聽他那麼說,又笑了。
「不管是不是長角生尾錐,那也是天使。」她說。
「我說了,我才不想當什麼天使。」東堂光一堅決不承認,看著江曼光的笑臉,他一邊笑一邊搖頭。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環顧一眼房間,語帶惋惜說:「真可惜了這麼一間舒適的套房,視野又那麼好。」
「真要覺得那麼可惜的話,就往一晚吧。」江曼光一派無所謂。
「嘿,你說真的還是假的?當心你唆使你左邊那個天使做壞事!」東堂光一擺個青面撩牙的姿態,自己卻先笑出來。
兩個人邊笑邊走出房間,江曼光側著臉,一邊還回頭對東堂光一說:「你不必送我回去了,那麼遠,我自己坐車就可能。」
「不行!不行!你要是半途迷路了怎麼辦?這是紳士的義務。」
「可是,很晚了──」
似乎有誰在注視著,一種奇異的異樣感,使她停下腳步,?
起頭。
她錯愣住,全身的血液彷彿凝住。
走廊前端,楊耀赫然和一個氣質高雅的女郎並肩站在一起,臉色蒼白地望著她。
就那樣望著她,生根似地動也不動。???「不好意思,又麻煩你一整天。」
「哪裡,你不必那麼客氣。」
在窗外海天呈一色,夢似的虹橋掛展在圖框中般的百萬夜景烘托下,陳蕙心淺淺的一笑,優雅的啜了一口咖啡。坐在她對面的楊耀,面對那溢滿浪漫情調的景色,眼神卻沒有反映該有的光彩,顯得無動於衷。他雖然也微微的在笑,笑得卻沒有熱,心思穿不透。
陳蕙心淺淺又一笑,微支著頭,偏望窗外。東京灣上那盞盞燈火,還看著,就像一顆顆鑽石,她這個神態是美的,也像那百萬顆似的紅鑽。
「好美!」從飯店二樓的咖啡廳可以俯瞰整個東京灣,灣上偶爾會傳來汽笛聲,充滿詩意。
楊耀隨著她的視線,不感興趣地望一眼,沒說什麼。陳蕙心仍望著窗外,一邊說:「果然數大便是美。想想一百萬顆鑽石聚集在一起的情況也不過就這樣吧。」
她回過頭,見楊耀正看著她,竟像有些訕訕的,抿嘴笑了一下,說:「啊,我這個比喻會不會太俗氣了?我只是突然想到,也沒仔細考慮……」
「不,你的比喻很貼切。」楊耀微笑著。
「以前我覺得東西太多會繁雜,但今天我卻有了不同的觀感。『數大』真的是美。」除卻眼前的美景,上野公園內那條落英紛飛飄墜的櫻花道,更是寫滿了詩般的纏綿意。那種蒼涼的美感,著實教人屏息,甚而心痛。「今天真謝謝你,帶我卻那麼美的地方。」
「不必客氣。只要你覺得喜歡就好。」楊耀閃了一下神。
那條櫻花道,他想江曼光看了一定會很喜歡,他甚至可以想像她因激動而就不出話的表情。想到此,他心內突然湧起一股渴盼,殷殷的思念。他覺得再也無法多待一秒鐘,衝口而出說:「蕙心小姐,時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飯店吧。」
陳蕙心像有些不捨,她的感覺還盈滿著。「都這麼晚了,對不起,耽擱你這麼久。我今晚打算住在這裡,我已經訂好房間,對不起,沒有事先告訴你。」
「沒關係。」楊耀並不以為意。「那麼,明天我再過來接你,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
陳蕙心沒能立刻回答,帶些意味地看著他,優雅中摻些俏皮,說:「這樣好嗎?我這幾天你一直陪著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耽擱在我這裡,這樣沒關係嗎?我想你應該還有其全事情才對吧?」
她突然這麼問,問得促狹,楊耀想了想,也不閃躲,說:「有是有一個朋友,不過,我們只是偶爾見個面,並不常在一起。」他說的是實情,他跟江曼光的情況就是如此。
「我知道,我聽伯母提過,伯母說你們認識不久,她就像你的小妹妹一樣。」
楊耀微愣一下,沒想到他母親主動跟陳蕙心說了。
「不過,我想不是小妹妹吧?」陳蕙心揣測他的沉默,試探著,又有一種確然。態度大方說:「你別誤會,我不是想刺探什麼。老實說,我身邊不乏交情不錯的朋友,所以我想你應該也有一些感情不錯的朋友才對。只不過,我父親似乎十分欣賞你,你母親也有意撮和我們。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就放寬心胸來往,不必想得太多,也不必把事情想得太嚴重,更不必預設立場立場或結果。這樣的話,也比較不會彆扭,你是個相當不錯的朋友,我不希望因為一些奇怪的感覺,讓我們彼此都覺得尷尬。一切就順其自然,你覺得如何?」
她的態度大方,大方中有一種自信,自信裡又混雜著優雅,並不會讓人討厭,楊耀微笑點頭,說:「如果能這樣,那是最好。老實說,對於我母親的態度,我覺得很不安,希望你別誤會才好。」
「伯母的態度雖然積極,但並不會讓人覺得不愉快。」陳蕙心含蓄地表達她的感覺。因為並不覺得不愉快,所以她才會接受楊耀母親顯得刻意的安排。
楊耀笑了一下,並不作任何表示,像懂得又不懂。他希望保持這樣的距離就好,太近的話,只會引起不必要的枝節。
陳蕙心也點到為止,留下一些空間。「時候不早了,今天真謝謝你。」
「我送你回房。」楊耀禮貌地站起來。出於義務,在他離開之前,他有必要見她平安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陳蕙心沒有拒絕,優雅地起身,在許多目光的注視下和楊耀相伴離去。她知道從一旁的眼光看來,她和楊耀是多麼相稱的一對。她身材高挑、他修長;她氣質高雅、他脫群;她大方自信、他沉靜有魅力。最重要的,她知道楊耀優秀又有才幹。
「跟你站在一起,真讓我有一種虛榮的感覺。」進了電梯,她向笑對著他,恭維了他一句。說是恭維,實在卻發自內心,她真有那種感覺。
「沾光的人其實是我才對。」楊耀持平的回答,算是讚美。他很清楚陳蕙心出眾的地方,在他身旁的是一個漂亮嬌艷的女人。
出了電梯,她很自然地停了一下,等著楊耀跟上。走廊上燈光幽柔,寧謐地像月光,流洩著一種綺麗的氣氛,她看著向她靠近的楊耀,看柔金色的月光在她身上閃躍,心中不禁微微一陣蕩漾。
她對他展開一朵最柔美的笑容。楊耀的視線卻越過她,掉落在走廓上幽暗的底處,臉色蒼白,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對年輕的男女正邊說邊笑的由底處的房間走出來,親膩的神氣寫著一款曖昧的關係。那女孩側著臉,微偏著頭,和她身旁的男孩不知說了些什麼,神態那麼嬌媚,卻出於一種無意識。東堂光一如生了根似,動也不動,緊緊地盯著那個女孩。
從楊耀的態度,陳惠心立刻就明白了,就是她了,就是那個女孩。她不由得敏感地多看了那女孩幾眼。她很好奇,是什麼樣的女孩能讓冷靜從容的楊耀如此動搖。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了,轉過頭來。那張明媚的笑臉在看到楊耀那一?那,幾乎是立刻的凝結起來,表情如同楊耀一般一式的蒼白,同樣動也不動。
「到了嗎?」楊耀硬生生的收回目光,回復他平素的冷靜。
陳蕙心輕點個頭,敏感地感到從走廓那邊傳來的嫉意、敵視的目光。她有點無意地偏側著臉,對楊耀婉傳一笑,她知道自己這個角度最美,生動嫵媚。
「那麼你早點休息,我明天再來接你,晚安。」
「晚安。」
楊耀對陳蕙心微微點個頭,便轉身走開。他強迫自己不去看江曼光,強迫自己壓抑下回頭的衝動,看到江曼光和東堂光一一邊說邊笑從房間走出來的那瞬間,他的腦裡幾乎一片空白,妒忿與嫉怒的情緒排山倒海向他襲來,而後急劇地擴散,在他胸中翻攬不散。
他是相信她的。卻忍不住那股妒憤,深切感到那股酸醋的情緒,就是控制不住,加上她不說話,又不解釋──而且偏偏又是那個東堂光一!
他第一次這樣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幾乎連表面的冷靜也維持不了,心頭百般的滋味雜陳。
「不跟他解釋嗎?」東堂光一冷眼旁觀,楊耀掉頭這麼走開,他看江曼光都快哭出來了。
江曼光跟個木偶似,僵硬地說:「沒關係,無所謂。」
「怎麼會無所謂?你最好別意氣用事。」東堂光一皺皺眉。
所謂旁觀者清,他雖然算是個當局者,但看得還是很清楚。
「看到人家高佻艷麗高雅成熟,你就沒自信了?」他故意刺她。
江曼光狠狠瞪他一眼,被刺個正著。
「你也真沒用。」東堂光一搖搖頭。「比不過就用搶的,自己想要的東西要自己牢牢抓住。」講得像小孩子在搶玩具似。
江曼光沒說話,只是瞅他一眼。
如果青春原是一種野性,那麼,她真想痛快的撒一次野,搗亂所有的秩序。
讓串起的散落:讓散落的又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