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私塾其實只是間木屋,並不很大,但因為佈置得體,雖有十數孩童散坐卻並不嫌擁擠。
教書的夫子很年輕,一襲半舊的白色寬袍,洗得卻很乾淨。長髮隨意地束在肩背,顯得分外清爽而不拘。他半舉著書,逐字逐句地教導孩童朗誦,並不時地解釋著難懂的句讀。
「好了,今天就到這裡,都回去吧。」抬眸望望窗外,已近午了,夫子淡淡地笑道。他的笑很清,若春日的煙柳,若碧波的漣漪。
課堂上頓時喧鬧起來。
孩童們不約而同地長長舒了口氣,清脆的笑聲,書頁的沙沙聲,桌椅摩擦地面的響聲交織在一起,為靜謐的私塾帶來勃勃生氣。不肖片刻,一屋子的孩童走了個精光。
夫子淡淡一笑,將門帶上,離了私塾而去。
鄉間的田野上,農人正忙著春收。隨風搖曳的麥子,金黃的油菜花,清碧的薺菜,間或夾雜著農人一兩聲的吆喝,一派生機勃勃。
時不時地和熱情的村人打著招呼,婉拒了他們送來的一籃子雞蛋,幾捆新割的薺菜,以及兩隻碩大的西瓜,年輕的夫子淡淡微笑。
這是江南的一座小村莊。村裡人一輩子靠著土地為生,沒怎麼讀書,卻特別敬重讀書人。他一個外鄉人,卻受了他們不少照顧。
不知不覺中,已經穿過田野,遠遠望見一池碧綠。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五月的江南,似乎有水的地方就有蓮花。
望著那一池蓮花,夫子清澈的眸中掠過一絲追憶的光華。
猶記得故鄉的宅院,後花園裡也有一潭碧綠的池水。一到春夏時節,蓮花開得分外熱鬧,是他最長流連的地方。只不過,那一池蓮花潔白如玉,每一片花瓣都晶瑩剔透,是少有的珍貴品種,需人精心呵護。
不像這一池紅蓮,春去秋來,自生自滅,方寸之間卻也獨攬風華。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傳入耳際。
夫子抬眸望去,只見一匹毛色黑亮的驢子由遠而近。那驢子的頸項上掛著三個金黃的鈴鐺,一溜小跑著,顛簸中鈴鐺碰撞著發出脆響。
驢子上,悠悠側坐著個紅衣女子,一雙潔白的手搭在裙子上,圓潤的指甲塗著紅色的丹蔻,遠遠地過來,就像個急著回門的新娘子。
經過年輕夫子面前,紅衣女子輕拍了毛驢一下,驢子立刻停了下來。她嘴角一彎,朝他挑眉笑道,「這位先生,請問稻香村怎麼走?」
聲音又清又脆,如流泉滴落石塊後激起的脆響。
「往前走就是了。」夫子淡淡一笑。
美眸流轉,在他面上繞了一圈,紅衣女子笑道,「如此就好。謝過先生了。」
「姑娘客氣了。」
嫣然一笑,女子拍了拍驢臀,驢子悶叫了聲,一顛一顛地跑遠了。
※※※※※※
「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一爐香,一張琴,一具坐榻,年輕的夫子靜靜地坐在私塾後院。琴聲自他修長的指上流瀉,匯成幽幽愁思,淡淡離情。
一曲作罷,他離榻而起,淺淺地輕歎一聲,「佳客遠來,未曾掃榻相迎,是在下失禮。」
「呵呵……」銀鈴般的笑聲傳來,隨之出現的是一抹漸漸清晰的人影。
——衣如火,發如墨,那是個笑靨如花的女子。
也正是日間他在蓮花池畔遇見的那個女子。
一樣的嬌媚,一樣的婉轉。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啊。」她擊掌笑道。
「姑娘過獎,在下愧不敢當。」夫子似笑非笑,一雙清眸卻始終注意著女子面上的神色。
「公子不問奴家為何而來?」女子微微一拂長髮,淺淺一笑,又是萬種風情。
眸光依然清淺而瑩澈,語義依舊溫和而淡然,年輕夫子笑笑:「有朋自遠方來,可謂人生一大樂事,又何必在意為何而來。」
「公子果然雅人。」
似乎怔了怔,女子輕歎一聲,「可惜我們卻不是朋友。」
「姑娘又如何知道我們不會成為朋友?夜深露重,姑娘不妨入屋小坐,容在下奉上一盞熱茶……」
「好了,」女子打斷年輕夫子未盡之語,也斂去面上輕浮的神色,「明人不說暗話。夢大人遠離京師將近一年了,難道不想回去看看嗎?皇上與令妹對大人可想念得緊。」
言罷,女子將目光定在年輕夫子的臉上,注意著他神色的變化,但她失望了,年輕夫子淡然的神情自始至終不曾改變。
「姑娘恐怕找錯人了,在下一介寒儒,如何有興承蒙天子掛念?」
夫子笑笑,平和地幾乎令那女子都認為自己確實找錯了人,但她隨即拋開了這種想法,畢竟,她對自己的情報網有信心。
「是嗎?是奴家找錯人了嗎?唉……,就算是奴家找錯人了吧。」
女子歎了口氣,「但既然都找到公子了,無論如何,還是請公子隨奴家走一趟吧。」言罷,女子手腕一翻,已扣上夫子的腕脈。
這一扣之間,她滿意地綻出一朵甜美而嬌媚的笑容。如她所料,他的脈象明顯地昭示著他不諳武藝的事實,而那雙修長如玉,如雕如琢的手更不是舞刀弄劍之人可以擁有的。很好,面對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她的行事會方便很多。
「姑娘如此作為,不嫌太莽撞了嗎?」
夫子垂下眼眸,望著扣在自己腕上的纖纖玉手,淡淡地道,「在下不是姑娘要找之人。」
「是嗎?承蒙提醒,奴家倒真該驗明正身一番才是。」
女子眉眼彎彎,帶著輕淺的笑意,翻過夫子的手腕,任其寬大的袍袖滑至肘間。一條玉色帶紅的龍形圖騰歷歷出現在他的右手小臂之上。
「這樣的證明夠了吧?」
夫子清澈的眸中終於掠過一絲驚詫。為何眼前這名女子竟懂得以這種方法辨識他的身份?
夢家世代尊榮,功在社稷,太祖皇帝感於夢家功高,特賜夢府每代嫡長子得以享有與皇子相同的殊榮,即紋一潛龍圖騰於右臂。
但由於夢家為了避嫌,從未將這一榮寵外傳,因此除了太祖皇帝,當今聖上以及極少數皇親國戚知曉這一秘密外,就只有他這個當代夢府主人知道。而她,這個他自認從未見過的女子,又是從何而知的?難道……
「怎麼了?夢大人為何不說話呢?您還會說奴家認錯人了嗎?」女子眨眨眼,慧黠而嬌憨地打斷夫子的思緒。
「姑娘既然早已知曉驗明無痕正身的方法,又叫在下能夠說些什麼?」
夢無痕暗歎一聲,他早已料到終有一天,他的清靜會遭人打破,卻不想竟來得如此之快。
「那看來奴家運氣還算不錯,雖然為了尋找大人費了不少手腳,但終究得了個滿意的結果。大人既是承認了,那奴家還請大人賞個臉,隨我間個人吧。」
女子巧笑倩兮,輕柔地在夢無痕黑甜睡穴上一拂,在他雙眼半合,將閉未閉之際,輕輕附在他耳邊道:
「你要記住了,我叫羅剎。」
※※※※※※
車粼粼,馬蕭蕭,一輛平凡的馬車不急不緩地在官道上徐徐前行。車伕是個年過花甲的老者,卻是精神矍鑠,絲毫沒有老邁之色。
一路行來,春光明媚,滿目生機,但馬車之內,卻是一片幽暗,似是那一道車簾,就將天地劃為兩個世界。
夢無痕斜倚車內,依然是那襲半舊的白色寬袍,依然是一臉的安詳寧定。他半閉著眼眸,似是已然入夢。
羅剎與他對面而坐,一雙美眸饒有興味地在他臉上打轉。
良久,她開口問道,「喂,你不擔心嗎?」
「我只有好奇。」夢無痕抬眸,淺淺一笑道。
「好奇?」
「不錯,無痕好奇何人竟有如此的大手筆,將大名鼎鼎的羅剎請來對付我這過了氣的文官。」夢無痕眸光輕淺,語意淡然。
「哦?聽大人您的意思,似乎是對羅剎有一定的瞭解。奴家還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個大名鼎鼎法呢。」
她嬌笑起來,一張美麗的面龐也似乎發了光一般。
「稱不上瞭解,只是知道罷了。姑娘的大名年年可都是刑部的嬌客,便是在朝堂上也被提了多次,無痕想不知道也難。」
「願聞其詳。」羅剎感興趣地傾身問道。
夢無痕看了她一眼,微微想了一下,輕緩地道,「羅剎,絕命門門主,門下殺手達到百人以上,但其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俊是醜,卻無人知曉。」
他頓了頓,笑道,「不過今日無痕倒屬有幸,才得見門主本尊。」
「呵……」羅剎皺皺小巧的鼻子,不屑地打了個呵欠。
「還以為朝廷掌握了多少關於奴家的訊息呢,怎麼淨是些江湖皆知的話兒?你們官府的消息網也不過爾爾。」
「七年前,工部尚書胡旋暴斃,死因為搜魂手。五年前,翰林院大學士歐陽非同樣死於搜魂手。四年前,五部之首吏部尚書林清旬慘死府邸,死因乃是驚魂指。還有三年前的平遠將軍姜知行,寧王朱昀以及一年前的錦衣衛副指揮使尉遲信,他們都死於攝魂掌。
這消魂三式,姑娘敢說不是你所擅長的絕技之一嗎?這些都是朝廷三品以上大員,卻先後死於非命,朝廷恐怕消息外洩引起恐慌,是以對外宣稱他們皆是染病而亡,只是暗中派遣大內高手追查。」
說到這裡,夢無痕深不可測的眸光在羅剎臉上打了個轉,不緊不慢地接道,「這些只怕於姑娘脫不了干係。」
「這可是天大的冤枉了。武林之中誰不知道羅剎向來慣使彎刀,何來消魂三式之說?何況奴家江湖草莽,哪裡敢去動那些金貴的達官貴人呢?」羅剎蹙起眉心,欲飲欲泣道。
並不理會她的裝模做樣,夢無痕自顧說下去。
「這些算是朝廷裡的事端,而江湖上更幾乎被絕命門鬧了個翻。武林盟主沙凡的長子為一美貌女子如癡如狂,終成瘋癲。少林下任掌門人選修遠和尚在少寺山大鬧著要還俗,據傳也是為了一個嬌艷女子。華山派掌門之妹張心雨與滌情仙子蕭詠傾同時為一俊美少年傾倒,因醋意難耐而大打出手,而那少年卻大笑著揚長而去,再不見蹤影。
這只是些情事,還談不上血腥,更令江湖震動的是短短三年之中,武當掌教死,丐幫幫主歿,終南掌門亡,他們都先後死於絕命門的暗殺。
這三年來,絕命門如日中天,卻行蹤詭秘,總壇位置成迷,是以各門各派也只能暗自咬牙切齒,苦於報仇無門。這少女,這少年,這絕命門,以及這些個武林辛秘,姑娘想必也清楚得很。」
「當然,這些個事端鬧得滿城風雨,套大人您的話,真真想不知道也難。」羅剎一甩長髮,嬌聲笑著。
她面上在笑,心底卻驚。幾大掌門之死武林皆知乃絕命門所為,但那四處留情的少男少女,那暗裡刺殺朝廷的殺手,他竟是如何得知是她化身所為?她自認從未留下什麼破綻,更絕無旁人知曉她會使消魂三式,這絕不是朝廷的情報網可以探查得出的。這個男子,絕不似他表面那樣溫文無害。
夢無痕淡淡一笑,並不再說什麼,但就是這一笑,著實將羅剎惹惱了。
她狠狠瞪他一眼,「你笑什麼……?」
話未說完,她卻凝神皺眉,車外隱隱傳來低弱的呻吟,羅剎尚不及有所動作,車簾已被趕車的老者拂開。
「小姐,」老者眉目間神色凝重,但對羅剎卻依然尊重異常。
「怎麼了,何伯?」羅剎見他如此神情,心底已隱約感到不安。
何問天行走江湖數十年,素有「神手無影」之稱,論武功,武林中在他之上的不超過三十人,論輩分,他是絕命門中的老人,即使連羅剎也要尊稱他一聲「何伯」。究竟有什麼事竟可以令他凝重若此?
「龍右衛他……此刻就在車外,傷勢沉重。」何問天咬牙,強忍心中的激動,一字一頓道。
「什麼?龍霄?他不是該在總壇保護昕兒嗎?」羅剎忍不住失聲驚呼。
龍霄乃絕命門左右雙衛之一,武功相當不弱。這次她親離總壇搜尋夢無痕,特別將他留在總壇照顧她唯一的幼弟慕容昕,如今他卻身負重傷地出現在這裡,難道是總壇有了什麼閃失?
想到這一可能,羅剎不由心急如焚。
「還不將他扶進來,叫那些個名門正派盯上了,終是麻煩。」
何問天應了聲,出了車門,幾乎沒用多少工夫,他已扶著一名滿身血跡的年輕男子上了車,他小心翼翼地將男子扶靠在車壁。
這名男子掩蓋在血污下的面容憔悴而灰敗,卻依然可以看出他往日的俊挺與英氣,他正是絕命門右衛龍霄。
他掙扎著要向羅剎行禮,卻被她阻止,「罷了,什麼時候了,還管這些繁文縟節。」
羅剎仔仔細細地檢視了他的傷勢,肋骨斷了兩根,似是掌力所傷,胸腹間三道劍傷,背部兩道刀傷,都是深可見骨。
這樣沉重的傷勢,他竟還可以從總壇撐到這裡,也可算是奇跡了。要知道,即使是騎快馬日夜兼程,這段路程也至少要兩天兩夜不可。
她憐惜地輕歎一聲,自懷中取出一隻羊脂玉瓶,倒出一顆朱紅丹藥給他服下,又運真氣為他過穴,助藥力盡快地發揮。
不多久,龍霄的臉色已明顯好了很多,不再像方纔那樣灰敗了。羅剎滿意地點頭,「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誰傷了你,總壇如今又如何了?」
驟然激動起來,龍霄幾乎顫抖地道,「屬下無能,總壇……總壇被破了。」
「你說什麼?不得胡言,總壇怎麼可能……?」
何問天大吼,拽著他的衣領,不敢置信地怒聲問道。雖然自從見到龍霄的第一眼,他就有不祥的預感,但這樣的事實,卻叫他如何接受?
「何伯,你冷靜下來,別傷了龍霄。讓他說下去。事實終究是事實,即使再怎麼激動,也是無濟於事的。」
面對如此形勢,羅剎反倒鎮定下來,似是將胸中的波濤洶湧隱在平靜的神色下。她向龍霄看了一眼,示意他說下去。
「七天前,天涯谷旭日少君段易影親帥九大門派高手圍攻總壇,門中兄弟寡不敵眾,死傷無數,不到一日之間,總壇已遭攻破。屬下雖然僥倖衝出,但其它兄弟卻大多陷在段易影手裡。」龍霄悲憤而愴然地道。
他不明白,為何如此隱秘的總壇所在竟會暴露,又為何向來不理世事的天涯谷竟會插手此事。
夢無痕自始至終都安靜地靠在馬車的一側,靜靜地看著事情的發展,不發一言。但當聽到段易影這個名字時,他的眸中卻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
羅剎的眉蹙得更緊,而今她最擔心的是她的幼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們會放過他嗎?他還只是個孩子,又帶著病,哪裡禁得起折騰。
無論如何,她必須立刻趕回去總壇。
但即使如此,她依然抱著一線希望問道,「小少爺呢?是否已經陷在他們?還是……。」
「屬下……屬下慚愧,無能救出小少爺。當時情勢混亂,屬下僥倖,才得以脫困,沒有保護好小少爺,屬下罪該萬死。」龍霄悔恨地自責道,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虛弱地不住喘氣。
「我明白你已經盡力了。只是你的脫困,只怕不是僥倖,而是段易影刻意放你。」羅剎低眉順目,突發驚人之語。
「小姐,段易影他竟有那麼好心,肯放龍霄?」何問天脫口問道,卻隨即想到什麼,臉色旋即一變,「難道是……?」
「不錯,他們勞師動眾地圍攻我絕命門,卻沒有找到我這門主,哪裡能夠甘心,自然希望有人為他們帶路,找出我這漏網之魚。諸位大俠,你們說是也不是啊?」羅剎忽然一挑車簾,清清脆脆地道。
「哈哈,門主果然聰明人。」
隨著一聲清嘯,四名或僧或俗出現在官道之上。見了羅剎,四人俱是一驚,著實沒有料到心目中原該是凶神惡剎的絕命門之主竟是這樣一位嬌滴滴的美人。
一名白眉老僧雙手合十,宣了聲佛號,望著羅剎道,「阿彌陀佛,女施主想必就是絕命門門主羅剎了。老衲少林達摩院住持寧心。」
「是啊,奴家就是羅剎,大和尚你沒有認錯人。倒是你們幾位,奴家可是久仰大名了。武當雲清道士,華山張士之,衡山莫名老尼,還有您這位寧心大和尚。」
羅剎從車轅上跳下來,將來人的名字一個個報了出來,到最後,居然「咯咯」笑了起來,分毫也沒有將這些武林高手放在眼中。
何問天卻滿是擔憂。這四人中隨便哪一個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角色,自己能勉強牽制住其中一人已屬不易,龍霄此時更無動手之力,小姐以一敵三,只怕連三成勝算也沒有。
見到這四人出現在面前,龍霄狂噴出一口鮮血。
沒有想到竟因他的疏忽,令門主陷入這樣一種險地,悔恨之下,他竟一聲不吭,硬是以重傷之軀運起全力向華山派掌門張士之攻去。
「龍霄,給我回來。」羅剎驚急交加地怒聲叱道,卻已是不及。
只見張士之唇邊浮現一抹不屑而猙獰的笑容,已運足十成十的功力將龍霄攻來的一掌接實。
可憐龍霄即便是在平日也絕無可能接下這樣勢如雷霆的掌力,何況如今這重傷之軀。沉重的雙掌相擊之聲過後,他的身軀便如斷了線的紙鳶般倒飛出去。
何問天既驚且痛地掠至他身旁,卻也不及救援,只險險接住他被掌力震飛的身形。
血源源不斷地自他的口鼻溢出,雙眸緊閉,面若金紙。何問天顫抖著將手指湊近他的鼻下,已然鼻息全無。
「啊……」何問天悲憤地狂嘯,為什麼,龍霄還那麼年輕,還那麼生機勃勃,卻為何有那麼匆匆地離開人世?
他目眥欲裂地怒視張士之,切齒道,「好,你們好,對一個傷重之人竟然下此重手,你們名門正派的手段果然是好。」
羅剎卻沒有激動,她只是淡淡地,輕輕地,緩緩地輕啟朱唇,一字一字清晰地道,「我要你們償命。」
她的聲音既輕且柔,既不凶厲,也不邪佞,但四人卻莫名地感到那分濃重的恨意,這份恨意那麼冷,那麼真地直直射入他們心底,竟令他們不期然地感到森森的寒意。
「絕命門人人滿手血腥,死了也不冤枉。我等乃是為江湖除去大害。」張士之乾咳一聲,陰陰拋出一句冠冕堂皇的話語。
冷冷地,冷冷地,羅剎望了他一眼,並沒有反駁,只是衣袖一動間,手中已然多了一把刀,短刀,微彎的短刀。
她垂下眼眸,纖指撫過刀脊,這是一柄既輕且薄的刀,刀身渾然散發出森冷的寒氣,在羅剎的輕撫中發出「錚」一聲輕吟。
聽得這聲輕吟,望著這柄短刀,注視著握刀的纖手,縱是定力高深的寧心大師,也禁不住一陣心寒,張士之更是瞳孔收縮,掌心滲汗。
這幾年來,死於這柄刀下,這雙手上的武林高手,諸派掌門不知凡幾,這是一柄飲血奪命的刀,這是一雙搜魂攝魄的手。
就在他們微微一楞之下,羅剎冷笑一聲,已然發動攻勢。隨著她翩若驚鴻的身形,彎刀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倏地直刺張士之喉頭。
張士之振腕,長劍出鞘,已與彎刀接實,同一時間,寧心大師,雲清道長和莫名師太同時向羅剎出手。這一瞬間,羅剎的短刀與張士之的長劍膠著著,週身十二處大穴卻被另三名高手籠罩。
那邊「神手無影」何問天已悍不畏死地衝了過來,手中的馬鞭灌注內力,轉眼間已成一柄足以殺人奪命的利器。他揮鞭直刺雲清道長,雙腿同時踢向莫名師太。以他的武功,同時向兩名高手動手,無疑是自掘墳墓的行徑,但眼見龍霄身死,主子身險重圍的情況下,他已全然不顧自身的安危。
張士之早已汗水涔涔,他的武功,比起羅剎,尚差很大一截,原本是決不可能在毫髮無傷地接下羅剎這一刀,但由於其餘三大高手的牽制,羅剎有所顧忌,這才使他得以挺住。但即使是這樣,他所承受的壓力,已遠非常人可以想像。
而何問天這一陣猛攻,逼得雲清道長,莫名師太不得不抽身自保。就在這壓力一輕的情況下,羅剎一個凌波飛燕,身體驀然騰空而起,短刀順著長劍劍身,滑動著已沒入張士之的咽喉。
不去理會張士之驚駭欲絕,死不瞑目的雙眼,也沒有理會寧心大師揮來的那勢如雷霆的一掌,羅剎身形飄浮,如弱柳般的身體竟硬生生地接了這一掌。在寧心大師驚疑的目光下,她已藉著掌勢落在何問天身邊,為他擋下莫名師太與雲清道長的攻擊。
何問天力敵兩大高手之下,雖不過一會兒工夫,卻已然中了三掌,口中鮮血不住地淌下,身形顫抖,幾乎站立不住。
羅剎見他那邊危急,拼著挨上寧心大師一掌,飛身來救。
寧心乃武林泰斗少林寺達摩院住持,更在掌法上浸淫了數十年,掌力自然不容小覷,是以即便羅剎已藉著身形的變幻化去部分掌力,卻依然被震得血氣翻湧,受了極重的內傷。
而今她為何問天接下這兩名高手,那邊寧心大師又立刻飛身投入這邊的戰圈。局勢立即演變為羅剎力敵少林,武當,峨眉三派高手。
彎刀輕靈而飄逸,在漫天掌影裡劃出美麗而淒艷的流痕。此時羅剎所承受的壓力是不言而喻的,身形不斷地騰挪,掌風在身側掠過,幾次三番她都幾乎被掃到,雖都僥倖避過,卻也只能勉強招架,全無還手之力。
便在這時,縱橫在羅剎周圍的掌影驀然淡了很多,這給予了她一絲喘息之機,但她卻沒有慶幸。
她驚駭地發現何問天的軟鞭軟軟地纏在莫名師太的頸上,而他的胸膛,竟直直插著莫名師太的浮塵。顯然,何問天以生命為代價,為羅剎換得了這片刻的喘息。
莫名師太憤憤地將纏在頸上的長鞭摔在地上,老臉漲紅地啐了何問天血泊中的屍體一口,恨恨咒罵道,「不自量力的老狗。」
一口鮮血自羅剎口中溢出,不過轉眼間,兩名忠心耿耿,朝夕相伴的屬下已先後死於他們手中,什麼白道武林,什麼名門正派,不過是些沽名釣譽,以眾凌寡的無恥之輩。
羅剎慘笑一聲,一式「天地無光」遞出,誓死為龍霄及何問天兩人報仇。
這一招威力比之先前不知暴增幾倍,一陣眩目的刀光將三名高手全力擊出的掌影席捲得凌亂粉碎,幾抹淒艷的鮮紅隨著刀影灑落。
然後一切都平靜下來,悄無聲息的靜謐使人不期然地一陣寒慄。
少林,武當,峨眉的三大高手靜靜地仆倒在地,渾身上下佈滿了細密的刀痕。血,一絲一絲地滲出,臉色均是死亡的灰白。
生命的消逝,竟可以是如此的簡單。
羅剎踉蹌地跌倒在地,大口大口的鮮血自口中湧出。
「天地無光」乃大魔刃的第九式,也是這套刀法的最高境界。而她,只練到第七式而已,如今她竟以第九式傷敵,真氣反噬之下,又哪裡抵擋得住。
但令她迷惘的是,「天地無光」即使威力浩大,卻也不至於讓三大高手一招未還即死於她的手中,她原本早已打算與他們同歸於盡的。
羅剎意識游離,恍恍惚惚地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一聲淺淺的歎息聲自車簾裡溢出,清雅的白色身影出現在滿是血光的官道。
夢無痕傾下身子,執起羅剎的手,以兩指輕輕搭在她的腕上,不出所料地感覺到指底的脈象的那麼的紊亂。
如若無人為她將四散的真氣導入正道,只怕她這身功夫,便自此廢了。
夢無痕垂眸,靜靜地不知在想些什麼,終於,他將羅剎抱起,小心翼翼地扶她躺在馬車內。
微微一拍馬臀,車輪轆轆中,馬車漸行漸遠,獨留那一地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