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住校、一個通車,兩人社團不同,班級更是一前一後,差了一整棟大樓,卻是焦不離孟,老是一起出現。
然後,細心的項名海觀察到,已經下只是他發現這樣的異狀。
本來高中時期的男生,要不是團體行動,就是獨來獨往。像這樣只跟一個特定對像在一起,本就不尋常。而且還是知名度頗高的人物,怎麼可能不引人注意。
所以,項名海開始感應到那帶著曖昧的騷動。不管是在體育館籃球隊員以肘互推的悶笑,還是班聯會眾人眉來眼去的示意。
好奇看熱鬧的眼光日漸加劇,項名海可以感覺出被校規強硬壓制下,蠢蠢欲動的浮動人心。而目光所聚的這兩個特殊學生,似乎毫無所覺,也不避諱。
涼風輕拂的傍晚,在運動場上奔馳揮灑的年輕身影已經漸漸離去。夜幕低垂,住校生活動的範圍華燈初上。
訓導主任辦公室的燈熄滅,項名海準備開始例行巡視,校園幾個定點看完之後,再過去晚自習的教室巡視一下,確定沒有問題了,便可以下班回家。
穿越已經歸於寂靜的運動場,抬頭望過白天熱鬧非凡,此刻空蕩無人的各間教室,然後緩步走向體育館。
體育館裡面還有人影晃動,他才走近,便與剛練習結束、沖完澡的一群球隊隊員迎面遇上。
「主任好!」很有精神的招呼聲響起。
「早點回去吧!裡面還有沒有人?」項名海點了點頭,隨口問著。
「沒……有……」個個高頭大馬的年輕男孩頓時支吾,又是竊笑、又是你推我擠的,眼神飄忽閃爍,語焉不詳,讓項名海皺眉。
「有還是沒有?」項名海抬頭看看關了大燈,已經幽暗不明的體育館。
「不知道!」被問急了,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說,又不敢回答,只好推卸責任,逃之天天:「主任再見!」
雜亂的腳步聲遠去,四周又落回一片寂靜。項名海拾階而上,他只聽見自己鞋跟敲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聲響。
喀。喀。
先走過的是體育組的辦公室,然後是樂隊的樂器室,推開兩扇重重的門,才是禮堂。穿過禮堂,側門出去,走廊在兩側,還有一整排更衣室和沐浴間,通常是上體育課的學生或球隊才用的。大概因為球隊才剛剛練完球使用過,此刻雖然冒著絲絲潮熱,當然也靜悄悄的。
一切如常。項名海走過,讓腳步聲迴響。
喀。喀。
「嗯……」
驀然,一個低微卻清楚的聲音傳出來。
項名海先是一驚,脖子後面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彷彿在壓抑著什麼,那個疑似呻吟的微弱聲音又再度出現。項名海屏息靜聽,然後循著聲響的方向,開始緩緩移動腳步。
「會痛……」愈來愈清楚的是壓抑的呻吟,還伴隨著喘息,好像很難受似的。
「忍耐一下。」另一個聲音溫和安撫,還帶著笑意。
「屁啦,你說得容易!痛的又不是你!」暴躁的低吼聲,隨即又轉成呻吟:「啊,啊,那樣也會痛……」
「痛是沒辦法的,等一下就不痛了,你忍一忍嘛。」誘哄的嗓音還是那麼溫和,低低的,好像也在壓抑什麼。「不要亂動!」
「何孟聲!你要謀殺我嗎!」
項名海已經認出李宗睿的嗓音,聽著喘息呻吟愈來愈急促粗濃,他手臂上都起了雞皮疙瘩。緊緊蹙著眉,快步走向更衣室的門口。
「呃……」
在長長的痛苦呻吟中,項名海黑著一張俊臉,忿怒地推開門--
三雙眼睛驚詫地瞪視彼此。
其中,閃爍怒氣的細長雙眸,很快轉變成訝異。
他顯然是誤會了。深深的誤會。
眼前,黝黑強壯的李宗睿,坐在地上,雙手撐在身後。只穿著籃球短褲,精壯上身裸露著。年輕而性格的臉龐脹成奇怪的赭紅色,額上都是汗,齜牙咧嘴的。而他粗壯的腿伸得長長。
一身整齊制服的何孟聲跪在旁邊,眉清目秀的臉上,也有著詭異的紅暈。尤其他秀氣優美的嘴唇,更是紅得彷彿抹了口紅,在他白皙的膚色映襯下,分外顯眼。
他正握著李宗睿的左腳踝。
兩張年輕的面孔都望向門口,驚訝的表情凝在臉上。
「你們在幹什麼?」冷得彷彿能結冰的問句擲出。
「我的腳……腳……」李宗睿傻住了,他結巴得連話都講不出來。
「他腳踝扭到了,還硬要打完才肯休息,然後小腿又抽筋了,動彈不得。我在幫他按摩,舒緩一下。」何孟聲先恢復正常,力持鎮靜地回答問話。只不過,他的耳根燒得通紅。
項名海一陣無言。
事實擺在眼前,正大光明,一個學生腳傷了,另一個幫忙處理,如此而已。
莫名的怒氣沒有消弭,項名海的英眉依然鎖得緊緊,居高臨下,很有威嚴的俊眸冷冷瞪著兩個一臉尷尬的學生:「真的很嚴重的話,要去看醫生。你們自己這樣亂搞,萬一傷勢更嚴重怎麼辦?」
「不會的,這是家常便飯啦。」好不容易恢復正常的李宗睿插嘴。濃眉大眼間透出心無城府的氣質,他烏黑的眼眸好像小動物一般,單純而坦率。
「還不是叫你熱身不熱身,才會弄成這樣。」何孟聲則是低聲責備著。雖說是責怪,但語氣帶著說不出的親暱。
李宗睿聽了只會傻笑,抓抓頭,尷尬地又看項名海一眼。
項名海只覺得全身不舒服,好像闖入了什麼禁忌的世界似的。
眼前兩個年輕男孩互動之間,有著掩蓋不住的……
掩蓋不住的什麼?
項名海發現自己一點都不願意繼續揣測。
「真的沒問題嗎?」嗓音依然沉冷,項名海看著李宗睿借助何孟聲的扶持,掙扎站起。被扶的人,粗壯手臂環著瘦削的肩。而扶人的,白襯衫裹住的手臂,很自然地環過去抱住堅實的腰,兩人親暱依靠,黝黑與白皙,形成強烈的對比。
「李宗睿,晚上如果傷勢惡化,要立刻通知教官或舍監,知道嗎?」項名海簡單交代,目光炯炯,投向耳根依然燒得紅紅的何孟聲:「你也早點回家。他如果真的有事的話,交給師長處理就好。」
「知道了。」
目送李宗睿在何孟聲的護持下,一跳一跳離開,項名海只覺得胸口那股不舒服感,並沒有隨著他們離開而消失。
非但沒有消失,還逐漸增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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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項名海已經吃過簡單的晚飯、看了電視新聞、讀了半本書、整理完帶回家加班的公文,聽完三張CD之後,那股煩悶感依然沒有褪去,反而不斷膨脹,塞在胸口,讓他無法忽視。
終於,他看了看鐘。十點剛過。
他拿起電話。
「周教官?我是項名海。」他不太舒服地換了個坐姿,繼續他的問題:「沒什麼重要事,只是問問,今天下午有個學生腳受傷,我想知道……嗯,高二的,李宗睿。他現在怎麼樣?」
「李宗睿?他的腳是還好,我看他還能走,只是有點一拐一拐的。」住校生輔導組的教官停了一停,突然抱怨起來:「不過,項主任,他最近愈來愈糟糕,我已經念過他好幾次了,一點用都沒有,你也講講他吧!」
「怎麼回事?」
「晚點名好幾次沒到!這禮拜已經第三次了!今天也是,到剛剛才進門,他明明知道九點半要點名的!」教官愈說愈氣。「這學期以來,悔過書已經寫了一大疊了,要不是看他一直以來表現都很不錯,我早就記他警告了!」
「他現在人呢?」項名海深呼吸一口,抑制想歎氣的衝動,平穩地問。
「我剛罵過他,現在回寢室去了。」
掛了電話,項名海雙手交握,考慮了一分鐘。
然後,到書房的計算機前,叫出學生檔案資料。找到何孟聲的。
「何公館嗎?」電話接通,他愣了一下。
聲音好熟。
「項主任?」對方也是一愣,隨即認出他的聲音。「你怎麼會打這支電話?」
「學生聯絡資料上登記的。」項名海簡潔回答。「何議員,請問何孟聲在家嗎?」
「他……」何岱嵐從剛接到電話,聽見那低沉嗓音時的震驚中堪堪恢復,就立刻尖銳反問:「請問找孟聲有什麼事?想必是很重要,需要勞動訓導主任晚上十點多打電話來家裡。」
「我想跟他本人談一談。何孟聲在嗎?」項名海一點也沒有動搖,只是沉穩而堅定地重複問題。
「嗯,他嘛,正在洗澡,不能接電話。」
「我可以等。」項名海乾脆地說。「或者我過十分鐘再打?」
「你到底有什麼事?」何岱嵐完全沒有掩飾她的防衛態度:「不管是什麼事,你可以問我。我是他的家長。」
「他的父母親呢?也許我跟他們談談會比較好。」項名海明白繼續說下去也沒用,何岱嵐的口氣很強硬,跟平常說話時笑盈盈的感覺完全不同。他心一橫,索性直說了:「妳這樣的態度,我跟妳大概談不下去。」
換來對方一陣沉默。
「抱歉,我的態度不是很好。」然後,出乎意料之外,何岱嵐低頭認錯。
本來以為談話會就此不歡而散的項名海,整整楞了五秒鐘,在電話這邊,眨了好幾下眼睛,才搞清楚狀況。
「我不是要找麻煩。妳之前也說,有什麼問題要告訴妳,不是嗎?」項名海清清喉嚨,解釋著。「妳不能預設立場,覺得我就是要找麻煩。要不然的話……」
「我知道錯了,將軍,請不要趕盡殺絕。」何岱嵐則是吐吐舌頭,想像那張斯文卻嚴肅的俊臉上,現在會有的正經八百表情,她就忍不住要開玩笑。然後才正色問:「現在請你告訴我,孟聲有什麼問題?」
「我想先知道,他今天晚上幾點回到家的?」
又問倒了何岱嵐。她猶豫片刻,終於才承認:「他還沒回到家。剛剛我說他在洗澡,是騙你的。對不起。」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項名海還是對於她爽快承認的態度,不得不佩服。
不過,他沒有多說,只把這樣的佩服放在心裡。
「像我前次說過,他跟學校另一位同學走得很近。今天下午那位同學的腳受傷了,放學的時候,我遇到何孟聲正陪著那位同學。而剛剛我聯絡過宿舍……」項名海盡量簡單而不帶任何批判意味地敘述。
不過,這樣刻意謹慎的說法,卻沒有得到什麼正向響應。電話那頭很沉默。
「……教官說,那位同學已經很多次都遲歸,趕不上晚點名,包括今天。我想問一下,何孟聲有沒有類似的狀況?」
換來還是帶著一點點防禦氣息的迅速回答:「我不知道。」
項名海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妳這樣子,我很難……」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常常忙到很晚才回來,或是回來了又得出門。孟聲到底有沒有準時回家,沒有人知道。」何岱嵐說。
「何孟聲的父母呢?我可以跟他們談談嗎?」項名海決定放棄。
何岱嵐的苦笑從電話那邊傳來。
「你……對我們家的事情,不太瞭解吧?」不知道是不是聽錯,項名海覺得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在學校沒有聽過什麼閒話嗎?也難怪,大概沒有人跟你講過。何孟聲並沒有跟他父母住在一起。你若要跟他們談,也不是不行。我給你電話。不過,我並不認為他們會知道什麼。」
換項名海沉默了。
他是有點驚訝沒錯。這也讓他有些恍然--她那個母雞護衛小雞的態度,應該就是這樣來吧?
兩人各持著聽筒,默然相對,一時之間,居然都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項名海無意間瞄到電話上的液晶顯示屏。在數字跳動間,他突然領悟到,這通電話已經持續了很久。
他講電話好像極少超過五分鐘。今天倒是反常。
好像遇到這位何小姐,很多事情都會反常。
「小開,你過去一點啦,不然我會踩到你。」他聽見何岱嵐在電話那邊輕聲斥責著,音量不大,卻很可愛,好像小女孩一樣,跟他慣常聽見的感覺完全不同。
項名海開始覺得耳根子癢癢的。
「對不起,我在跟我家的狗講話。」何岱嵐又回來,聲調恢復正常。
很想多聽一點她那樣嬌憨可愛的語調。
念頭一起,項名海就被自己的想法給嚇了一跳。
「奇怪,真的到現在還沒回來。」她當然不會知道項名海在想什麼,只是有點煩惱地說:「不然他回來之後,我叫他打電話給你?」
「沒關係,妳注意一下就好。如果連續晚歸,要弄清楚是為什麼。如果有什麼問題,請跟我聯絡。」項名海又瞄了瞄顯示屏。整整二十分鐘。破紀錄了。
結果電話才掛,黑色大狗馬上抬頭。烏亮的眼睛看向大門方向,然後汪汪吠了兩聲,起身敏捷地衝過去。
時間算得剛剛好,門才打開,大狗就撲了上去。
「小開!笨狗!走開!」晚歸的何孟聲差點被撲倒。
一人一狗糾纏半天,好不容易脫身,小開還是喘吁吁地跟在何孟聲腳邊,繞來繞去,熱情歡迎小主人回家。
抬頭看見何岱嵐坐在沙發上,安靜看著他,何孟聲有點心虛:「妳在家啊?今天這麼早回來?」
「快十一點了,不早嘍。」何岱嵐起身,不動聲色地觀察。
從小看著他長大,何岱嵐怎麼可能沒察覺他此刻的異樣。
雖然故作鎮靜,但是眼光閃爍,始終不敢直視何岱嵐,一直低頭裝作在跟小開玩。俊秀的臉龐有著詭異的紅暈。然後,制服領帶不見蹤影,領口開著。這對一向整潔的他來說,是極不尋常的。
何岱嵐還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走向比她已經高出
一個頭的侄子,故作輕鬆地說:「高中生可以這麼晚回家嗎?就算沒有人管你,你也應該……」
話聲突然中斷。
因為她才走近,便眼尖地發現,那敞開的領口內,白皙的側頸,有著清楚的淡淡紅印。
也不是不解世事的小女孩了,她當然猜得到那代表什麼。
太過震撼,她完全無言。
雙手已經不知不覺緊握,指甲刺進已經微微出汗的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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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當早起準備上學的高中生整理好儀容,背著書包下樓時,他赫然發現,他姑姑正坐在客廳沙發上,頭歪靠著椅背,閉著眼睛,好像在等他。
他下樓的腳步聲讓她驚醒。帶著些許疲憊神情,何岱嵐對他笑笑,聲音有點沙啞:「你要上學了?我送你去吧。」
「不用啊。妳今天沒有事嗎?」何孟聲很奇怪地問。他這個姑姑自從當上議員後忙到天昏地暗,平日要一起吃頓飯都不是那麼簡單,今天突然要送他上學?
「事情可以等。反正現在還早。」何岱嵐堅持。
姑侄二人無言地上了車,何岱嵐打著呵欠,在晨光中起程,開向那個位於山腰的學校。她專注地掌著方向盤,很沉默。
「妳有話問我對不對?」何孟聲一手靠在窗框上,撐著頭,斜斜瞄一眼開著車的何岱嵐,淡然問。
他們倆的感情一直很好。相依為命了這些年,何岱嵐對何孟聲來說,不單只是姑姑,還擔任姊姊跟媽媽的角色。他一向依賴也敬重這個姑姑,看到她不尋常的舉動,以及臉上那強自鎮靜卻很明顯的煩惱與憂慮神色--他乾脆開口問了。
「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要告訴我?」何岱嵐反問。
何孟聲一陣心虛,他轉頭看向窗外。「沒有啊。」
「我早上問了一下楊太太,她說,你已經很久都沒有回家吃晚飯了。」楊太太是來幫忙打掃、整理家務的歐巴桑,主要是照料住在二樓、年屆七十的何家爺爺。何孟聲通常放學回到家都是晚飯時間,他都會下樓去陪行動不便、兒孫又幾乎都不在身邊的阿公吃個飯。
而最近……
「我學校有點事情,比較忙。」慌亂之中,何孟聲只想得出這樣的借口。
何岱嵐笑了笑。
「忙些什麼呢?你考試從來沒問題,也不太參加社團活動,以前很少看你這麼忙。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要不要說給我聽?」
何孟聲沉默,他一直望著窗外。
「不說是嗎?」何岱嵐盡量平穩地問:「那換我說。我聽說你最近……跟一個同學走得很近?這是不是你晚歸的原因之一?」
輕描淡寫說完,何岱嵐很快看了鄰座一眼。
何孟聲倏然回頭,瞪大眼,滿臉驚訝與忿怒地直視著她。
「誰告訴妳……妳怎麼會知道?」
何岱嵐只覺得手心出汗,她用力握緊方向盤。
畢竟年輕,他的反應已經清楚說明,何岱嵐完全說對了。
這麼多年來,她首次覺得這麼彷徨而恐懼。就連自己三年前以二十四歲的「稚齡」入主議會時,都沒有這麼慌亂。
孟聲已經長大了。他不再是那個安靜而不用大人擔心的小孩。十七歲的他有著瘦高的身材、俊秀的臉、聰明的頭腦……還有,漸漸走向了一個她所不解的世界。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無人可以商量。她幾乎不敢想像,在他們極傳統的何家,這樣的事情,將會造成多大的風暴。
此刻她混亂到極點的腦中,只能想到一個人。
沉穩、老成、堅強可靠,又瞭解內情。
彷彿溺水的人尋找救命的浮木,項名海的身影在她腦海漸漸清楚起來。
找他談吧,只能找他了。
來到校門口,正好校車也載著通車上學的學生抵達,門口人馬雜沓,十分熱鬧。何孟聲不願在正門下車,所以何岱嵐依他,把車開到側門。
「我今天會早點回去。」下車之際,何孟聲丟下這一句:「不過,妳會在家嗎?應該也是有應酬吧。」
「我……不一定。」
他擺擺手,背著書包進去了。
目送他瘦削飄逸的背影消失在校門之內,何岱嵐只覺得全身乏力。頭似乎有千斤重,她忍不住把額靠在方向盤上。
昨晚何孟聲早早推說要洗澡、看書,沒說幾句就躲進房間。今天早上也什麼都不肯多說。幾乎一夜沒睡的何岱嵐,腦中像是有五色霓虹燈在打轉,混亂而疲憊,她理不清頭緒。
迷霧中,項名海低沉有力的聲音不斷迴響:「他跟另一位同學走得很近……」
閉上眼睛,那白皙頸側印著的淡紅色痕跡又在眼前……
然後,眼前閃過的,是小時候的何孟聲,清秀可愛的模樣,口齒伶俐,聰明乖巧,卻沒有一個大人真正有時問停下來好好抱抱他、陪他玩。
除了姑姑以外。
不知道何時開始,他變得很沉默。可以整天都待在房間裡,讓其它人幾乎忘了他的存在。
那時,他還只是個小學生啊……家族的複雜、大人世界的詭譎多變,又怎麼能讓他瞭解,很多事情不是他的錯?
何岱嵐花了許多時間陪伴這個侄子。他幾乎算是她帶大的。然而才長他九歲半的何岱嵐,自己都還是個大孩子,面對許多狀況,她也無力改變。
幾年前臨危受命要出馬競選,鬧哄哄地忙昏了頭。她當選了,開始議員的職業生涯,每天幫鄉親們解決大大小小的事情,與剛步入青春期的何孟聲,能相處的時間愈來愈少,愈來愈少。
這些年,他是怎麼過的呢?除了讀書,除了學校,他的生活還有些什麼?
每天回到家,除了中風行動不便、也喪失語言能力的爺爺之外,就是幫傭的歐巴桑。父母都不在身邊,面對的是偌大而空蕩的房子……
一陣輕敲車窗的聲響,把心頭酸澀感愈來愈重的何岱嵐驚得跳了起來。
「小姐,這裡不能停車。」
她轉頭便看到窗外立著修長而英挺的身影。依然是整潔到令人髮指的鐵灰色西裝和潔白得很刺眼的襯衫,一張俊臉似笑非笑,揚著眉,略彎腰看著車內的她。
「我有議會停車證,停哪裡都可以。」何岱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又有心情開玩笑了,她指指擋風玻璃上面貼的標誌。
「請不要魚肉鄉民。」正在巡視校園,剛來到側門的項名海回敬她。他瀟灑做個手勢,請小姐下車。
其實何岱嵐有點汗顏。她只打算送何孟聲到校就回頭的,所以一身輕便運動服,簡直像是要去登山似的。與項名海一身簡直可以上台領獎的整潔打扮大異其趣。不過她只遲疑幾秒,還是下了車。
他真的比她高好多,她只能仰頭看他。晨光中,他深刻的輪廓那麼好看,最重要的,是眉宇之間那股沉穩斯文之氣,讓人感受到他的堅毅與篤定。
就這樣看著他,何岱嵐深呼吸一口,覺得胸中那股煩悶之氣,好像在深深的吸吐之間,被排解了不少。
「何孟聲昨天幾點回到家?」項名海也看著她,沒有什麼特殊表情,只是深黑的眼眸裡,閃爍難解的光芒。「妳有問他嗎?情況怎麼樣?」
「你掛了電話,他剛好進門。」那張帶著些許疲憊、明媚大眼睛底下還有淡淡黑影的臉蛋,浮現煩惱神色,她強自壓抑著:「我問了,他沒說什麼,不過我看得出來,你說得沒錯。他應該是……跟……嗯……同學,走得……很……很近吧。」
最後幾個字說得模糊不清,又愈說愈小聲,明顯地尷尬起來,項名海險些失笑。身為校方行政人員,他與家長們打交道的經驗不少,知道這時候要安撫一下:「學生之間交情比較好,這也不是不常見的事情。如果只是單純的玩到忘記時間,太晚回家,稍微提點注意一下應該就沒事了。我會分別找他們雙方來談一談的。」
「可是……」
想到那個明顯的吻痕,何岱嵐很想脫口而出「並沒有那麼單純」,不過還是忍下來了。她仰著臉,憂心忡忡地望著他。
此刻她不再是那個化妝明艷、裝扮搶眼,縱橫議場的年輕女議員。憂慮的大眼睛那麼逼切地看著他,素淨的臉蛋就巴掌大而已,讓項名海的心微微提了起來。
他清清喉嚨,有點不自然地轉開視線:「我瞭解狀況之後,會跟妳聯絡。」
「好,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到哪裡都找得到我。」何岱嵐迅速探身進車裡拿了張名片,在背後寫上一串號碼,遞給項名海。「請一定要跟我聯絡。」
「嗯。不過妳的手機……可別忘記充電。」項名海看著手中的名片,低聲說。
何岱嵐先是有點訝異,後來想起他們過年期間在山區偶遇的經過,又敏銳察覺他唇際微微揚起的弧度……
她終於確定,他真的是在調侃她。
「你才別把手機又放在車上置物箱裡,根本忘記它的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