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積雪極深,踩下去,瞬間包住她的小腿,不消一刻,小腿便被融化的雪水浸得冰涼。
楚君辭卻沒半點感覺,她是只死了太久的鬼。
久得連作為人時的一切感知都要丟失掉。
楚君辭漫不經心地走著,想著,看著街道兩旁緊閉的門扉。
冬離默默地跟在她身後,不主動開口,也不說楚君辭在這樣的天氣裡出門,只為尋找那可能成為孤魂,而無鬼差願意為之引路的幼小童鬼有何意義。
每個人做事都有他們自己的理由,人死魂猶在,鬼魂自然也有他們會有的執著,何況是楚君辭這樣在陽間流連了太久的鬼。
她在這世間停了近兩百年,必定有她想要做的事。
「道長第一眼看到我時,是否想將我打得魂飛魄散?」楚君辭突然開口問。
冬離略怔了一下,緩慢地搖了下頭。
「那便是懷疑我收留童鬼的居心?」楚君辭再問。
「沒有。」冬離看了楚君辭一眼,淡淡地回道。
楚君辭眨了下眼,「那道長是否對我這隻鬼本身有所懷疑?」
輕皺眉頭,冬離淡色的眼中有著不解,無聲地看向楚君辭。
楚君辭輕笑了下,「那道長為何會選擇留下?」即使出現在她的小院中是恰巧,但留下卻不是巧合。
而且她還沒有眼拙到看不出眼前的道者非仙、非妖、亦非精怪,更不是如她一般的鬼魂,他是人。
一個肉體凡胎,卻活得比她還要久的人。
也許,他真的應該被稱為道者,修道而無為,長存於世的道者。
而這樣一個修道有成,法術精深的道者,為何會停留在一隻鬼的家中,著實令她不得不做他想。
「我只是想留下看看。」冬離直言道。
「道長想看什麼?」楚君辭可不會被這般模稜兩可的回答敷衍過去。
現今是亂世,到處是軍隊與流民,血腥與死亡,王朝的建立與滅亡,這樣的情形有什麼值得看的?她可不認為冬離是有心成為亂世英雄,助他人登上帝位的人。
也許遇到對的人來求他,冬離真的會入世助人,但他不是會主動出手的,道者無為,身處世外。
心,也同樣在世外,不沾塵俗。
「人。」更加曖昧不清,又簡單至極的一個字。
楚君辭聞言倒是詫異地停了下腳步,轉首掃了冬離一眼,他的眼神在陽光下透明得好似不存在,平靜地映著周圍的一切。
淡淡一笑,楚君辭道:「只怕現在這城裡鬼要比人來得多。」
早年城內的青年都被抓去當了壯丁,然後是一批批的流民到來,又因為各種各樣的緣由一點點地死去,到現在封州城中多是老弱婦孺,人少得可憐。
冬離未再接話,默然地與楚君辭繼續向前走,心中卻再清楚不過,楚君辭不信他的話。
他們在封州城內外走了一遍,身後留著長長的、深深的兩排腳印。
積雪過厚,淹埋了一切所能看到的人或物,即便地上躺著流民的屍體,她也無從知道,四野空茫,竟連一道走失的魂魄都沒有。
輕輕地吁出一口氣,楚君辭站在城門外,從城門往左手旁走不遠,便是她撿到家中那只童鬼的地方,而他的爹娘現在只怕已經入了輪迴,再也尋不到蹤影了。
「我騙了他。」楚君辭輕聲道,這句話說得莫名。
冬離看了她一眼,「你沒有。」
「嗯?」楚君辭平靜的臉上閃過詫異,因為冬離的聲音雖平靜,卻輕柔,似安慰,卻淡得太過,讓她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他實在不像是會寬慰別人的人。
「就算他們同死,同過了奈何橋,也終成路人。」現實而不留情的話,用他的語氣說來,依然如此的穩定,不帶起伏。
苦笑一聲,楚君辭覺得自己方才一定是產生了錯覺,「道長說的極是。」
輕輕地皺了下眉頭,「你覺得我太殘忍嗎?」冬離問,他聽出她簡單的六個字間夾著的輕諷。
「不是,只是……」只是什麼呢?楚君道開口的瞬間突然怔住了,到嘴邊的話停頓住,她想說什麼?
她想說,道者本就如此,非是無心無情無念,只是道者習慣了去遵循自然之法,不去強求,只為成其大道。
她如此說並沒有錯,但為何要這樣說?這番說辭好似她十分瞭解修道之人一般,可……事實上冬離是她第一個真正接觸過的道者,可他們這兩日說的話未提及道法半分,那為何她會覺得道者就應是遵大道而行的人,就應是心如明鏡,不貪不妄的人?
從心底湧起的話語,未曾經過思考,楚君辭心頭微動,想要抓住此刻的這縷思緒,可是終不能握住。
方才湧起的一切,在眨眼間消失在心頭,不留痕跡,如被人控制了思緒一般,楚君辭腦中閃過片刻的空白,剛剛思考的一切瞬間歸於——無。
清醒地知道自己忘了什麼東西,可即使再用力地想,也於事無補,忘了,便不可能會想起來。
苦澀的笑意漫上唇角,楚君辭對冬離抱歉一笑,「讓道長見笑,我忘記了要講的話。」
與她泛著澀意的眼對視,冬離輕聲道:「楚姑娘喝過孟婆湯?」
「只有要過橋的人才能喝到那碗湯,據說……我的記憶是被人封印了。」她的記憶,被一個人鎖住了。
冬離似怔了下,立在雪地裡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並不是很清楚……」抬手壓下被北風吹起的發,楚君辭淡淡地笑著,「是個很短且無趣的故事,道長若有興趣,我倒不介意講出來。」
「回去再講吧。」冬離轉過身,讓楚君辭先行。
壓住不斷亂舞的發角,楚君辭淡淡地一笑,舉步走向來時路。
這一次冬離走在她身後,不遠不近的距離,一步之遙。
寬大的白色道袍被風吹得飛揚而起,冬離精瘦的身形並不粗壯,但走在楚君辭身後仍然擋去了由身後而來的陣陣狂風。
發角依然在飛舞,但楚君辭身後並未感到本應有的刺骨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