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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祭離辭 第十五章 忍痛割愛 作者:荻初
    楚君辭與冬離離開楚家時還是個年方十六的少女,不諳世故,性情倔傲,除了鑄劍之外,只有冬離能牽動她的心緒,單純、執著得像個傻子。

    當初楚君辭卜下的那一卦一直寄在冬離心中,讓冬離時刻提醒自己,他們雖有情,卻不會有果,楚君辭早晚會回到楚家,回到她原本的生活,兩人從此再無瓜葛。

    這樣與自己說著,冬離對楚君辭的態度,自始至終都是那般疏淡而有禮,不管何時都站在她幾步遠的地方,神情淡然,扮演著嚴肅冷情的道者冬離。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早已落在那個倔傲的女子身上,視線總會在楚君辭不注意時,悄悄地落在她身上,再難移開,卻又不得不移開。

    日復一日,冬離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楚君辭,將她的一切刻在心上,印在心頭,再不忘記。

    每一天醒來,冬離都在想楚君辭今日是否會離開。

    時間會磨去人所有的熱情,他本以為楚君辭對他的感情也會消磨在他的冷淡與視而不見中,可是楚君辭卻一直沒有走。

    他有事離開幾日,她便靜靜地在草廬等他回來。

    他若出遠門,她便丟下手上鑄的劍,跟他一起前去。

    青衫纖細的女子,執著地一直站在冬離所能看到的地方,眼含期待,無怨無悔。

    然後,冬離看著那個原本倔傲少女變得風華內斂,收起了身上外露的鋒芒,挽起了三千青絲,學會對人平靜地微笑,學會在他不在草廬的日子照顧自己,挽起衣袖做著並不擅長的家事,再沒了往日刺人的稜角。

    只有在偶爾看到冬離受傷時,楚君辭才會再度露出犀利的眼神,尖刻的言辭,一副狠不得將他丟入鑄劍爐的神情,一如從前。

    每當看到這樣的楚君辭時,冬離的眼神總是會變得越加複雜,悲喜交加。

    冬離在心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應該讓她離開了,卻還是貪戀著,不想放手。

    曾經清心寡慾的道者,變得如常人一般,貪得無厭,自私地抓著這份感情,看著伊人在歲月的光陰下被折磨得黯然、憔悴,卻始終不曾放手。

    冬離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夢中看到楚君辭終於轉身離開,再未回頭,讓他立時驚出一身冷汗,醒了過來。

    「醒了嗎?那就把藥喝了吧。」楚君辭的聲音在冬離眼眸睜開的同時傳來,轉過身去她,沒有看到冬離臉上的驚慌,還有聽到她聲音後,冬離鬆了一口氣的安心。

    此次,冬離乃是到江南保護一個人,名叫無憂先生,是早年潛入邪教內部的一名正道人士。

    日前無憂先生的身份不幸被邪教中人識被,受邪教追殺,艱難逃至江南後躲藏起來,便立即捎信與冬離,通知他前往,就算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也要將從邪教內部得出的情報交給冬離。

    當冬離告知她要前往江南時,楚君辭二話不說便丟下鑄了一半的劍,與他一同出發,即使當時冬離的眼神中清清楚楚地寫著不認同,不想將她帶在身邊,可是楚君辭還是跟來了。

    若無危險,冬離不會阻止她的跟隨,相處幾載,對方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包含著怎樣的含義,楚君辭再清楚不過。

    她不要在冬離身處危險時而不自知,不要在冬離一次次與人以命相搏,不知能否再回來時,成為最後一個知道他出事的人。

    所以,楚君辭還是跟來了。

    然後,靜靜地呆在安全的地方,等冬離回來。

    只要她在這裡,冬離就一定會回來。

    結果冬離一去,還未見到無憂先生,在無憂先生藏身的小院之外便與追來的邪教人馬動起手來。

    近年邪教派出的人馬身手越加厲害,此次追殺無憂先生的行動更是不得有失,是以幾人圍攻之下,冬離帶著身受重傷的無憂先生,行動受限,受傷而歸。

    「無憂先生怎樣了?」冬離看了楚君辭的背影一眼,輕而深地呼出一口氣,重新閉起眼眸,努力平復自己心中因夢境而掀起的波濤。

    拿著藥碗的手僵在半空中,楚君辭用眼角瞥了一眼冬離蒼白的臉色,她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為冬離處理傷口,每一次他都在用自己的性命去保護別人,不顧一切,而她則一次次地看著受傷而歸的冬離,感受什麼叫心痛。

    可,這是第一次,她守在冬離的床前,看著受傷昏迷的他,也終於知道自己對冬離的情已經有多深。

    靜靜守候的每一刻都體會著什麼叫心急如焚,什麼叫茫然無助,她想找一個人告訴她,冬離一定會醒,不會一睡不起。

    可最後,她只是將房門關起,將自己與昏迷的冬離關在房裡,然後輕聲地告訴自己,冬離會醒的,因為自己還在這裡。

    「他還在隔壁沒有醒,由趕來的問劍等人保護著,你不必擔心。」楚君辭冷冷地道,將藥碗放在床前,卻始終沒有轉頭看冬離一眼。

    身體微僵,冬離睜開疲累的眼眸看向背對著他的楚君辭,「楚姑娘?」

    「道長有何事要吩咐?」楚君辭的聲音仍是沒有半點起伏,也始終沒有回過身來。

    「你……」僅吐出一個字,冬離盯著楚君辭纖細的背影,眼神一點點地變得憂傷,他想問「你是不是在哭」。

    可冬離卻問不出口,即使問出口了又如何?他不會將楚君辭帶入懷中輕聲安慰,不會為她拭去由眼角落下的眼淚,他們注定的感情是注定沒有結果的,他何必要給她一個太過幸福的回憶,讓她以後回憶時更加痛苦。

    冬離強迫自己撇過頭去,放在身側錦被下的手緊握成拳,天命如此,他無能為力,只希望將對楚君辭的傷害能降到最低。

    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冬離感到喉口微甜,苦笑著將湧上的血嚥下,未讓楚君辭看到。

    「你能否將問劍請來。」將所有要對楚君辭說的話與血一併嚥下,冬離歇了一口氣,再度開口道。

    驀地轉過頭來,楚君辭瞪著冬離好似比方才更加蒼白的臉色,厲聲斥道:「你重傷方醒,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嗎?兩天,整整兩天。這兩日沒有你武林正道也沒什麼大的變化,那位無憂先生也仍然昏迷不醒,問劍等人得不到邪教的消息,除了坐等更是什麼都沒做,邪教所派的人馬被人重傷,也沒有再追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也沒有人去擔憂會發生什麼事。而你醒來第一件事是問無憂如何,第二件事便是請來問劍,你能否考慮一下你現在的處境?你以為中原武林少了你,這片天便真的會塌,是嗎?」

    一連串的話低喝而出,楚君辭不曾停歇,說到最後臉色漲紅,眼角也泛起淡淡的紅暈。

    為什麼冬離一直考慮的事都是別人的事,不曾考慮過自己,也不曾考慮過她?

    愛他,她從來無怨。

    可,無怨不代表她就會一直這樣忍耐著冬離所做的事。

    看著冬離為別人而傾注一切,她只覺得心上一片空茫,為什麼他要做到這種地步,究竟有什麼原因讓冬離這樣去做?

    「你告訴我,好不好?」楚君辭一怒過後,便是大悲,幾年來的隱忍在經歷了冬離重傷昏迷一事後全數爆發出來。

    冬離心神一震,全身僵硬如木,原本淡色的薄唇如今抿出一抹血色,艷紅刺目,映著蒼白的臉色,透著從未有過的淒絕。

    楚君辭半跪在床旁,伸手一點點揪住冬離身上的錦被,哽咽地重複著:「你知道我在問什麼。你告訴我,好不好?我知道你不希望我跟著你,那就算給我一個離開你的理由,就算讓我走得明白,為什麼你要不顧一切地折磨著自己?為什麼你不肯接受我的情?你告訴我,然後我就離開。」

    就算給我一個離開你的理由!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轟然在冬離心上炸開,他終於用這種方法要將楚君辭逼走了嗎?他們這段注定沒有結果的情,終於要結束了嗎?

    心上好像被人用劍開了一個洞,椎心刺骨的疼,冬離忍不住全身發寒。

    原來,他對楚君辭也愛得很深。

    原來,在聽到楚君辭說出「給我一個離開你的理由」的瞬間,他還知道什麼叫心痛。

    冬離終於嘗到什麼叫做絕望若死的滋味。

    胸口間氣血不斷地向上翻湧,冬離緊緊地咬住牙關,半晌後深深地吸一口氣,盡量以平穩的聲音說:「你去請問劍過來,我……讓他護送你回楚府。」

    終究,面對楚君辭,他還是不想將心中的話說出來。

    一個人絕望已經夠了,何必再讓楚君辭知道。

    「你還是不肯說!我已將話說到絕處,你仍然不肯告訴我藏在你心底的事!你知不知道,爹爹每年都會寫信催我回去,我已經不小了,君宴都已經娶妻了,我卻還這般厚顏無恥地跟著你。每一天醒來時,我都在想,你會不會突然將壓在你心頭的事情告訴我?會不會突然放開一切說要娶我?會不會告訴我,這幾年你一直都是愛著我的,只是不想說?我想著,失望著,卻從未放棄過。」楚君辭如夢囈語一般,輕輕地在冬離耳邊低喃著。

    有淚在眼中轉動,卻不肯輕易落下,她楚君辭從來不是個想靠眼淚換取冬離可憐的女子。

    如果真的能換,而她願意用一世的眼淚換冬離一顆真心。

    楚君辭淒楚地勾起唇角,用更加輕柔的聲音問:「冬離,你當真忍心看我就這樣傷心離去,然後懷著你留給我的疑問去嫁給別人,一生不得安枕嗎?你真的要我恨你嗎?」

    「是,我寧願你現在恨我。」冬離將臉埋在錦被中,楚君辭的聲音像一個咒,牢牢鎖住他整顆心。

    「為什麼?你就那麼希望我恨你?」楚君辭咬著嘴唇,眼中儘是淚光,也儘是疑問。

    「早晚你會恨我的。」再平穩的聲音至此也失了安然,冬離的聲音有些顫抖,既然她要一個離開他的理由,那他便給她,「相處四載,你難道還未發現嗎?四年來我可有什麼變化?不老不死,我現今已經六十幾歲了,你相信嗎?」

    在冬離長至二十三歲的時候,歲月便在他身上停止了轉動,一年兩年尚不覺得,五年十年過去了,他還是那個青年模樣的冬離,而師父卻已經老了。

    師父笑著說,也許是他修道太過專心,所以老得才慢,說也許是老天在開他的玩笑。

    直到師父去逝,冬離也仍是那個冬離,絲毫未變。

    至此,冬離知道,老天與他開的這場玩笑,遠不是幾年或是幾十年那麼短暫,也許是他的一生。

    而冬離卻不知,他的一生究竟有多長!

    等待他的只有漫漫無盡頭的時光,還有那顆越來越孤寂、越來越想求死的心。

    楚君辭震驚地看著冬離,握住錦被的手指用力到泛白,眼神一片空茫。

    「不老不死,這是多少人的夢想,可是又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我現在是一個應該要『死去』的人,如果再活下去,便會招來無數禍端,連帶我身邊的人也要受到連累。等邪教的事情一了,我會找一處沒有人煙的地方隱世而居,但你呢?你莫忘了,你是楚君辭,楚家下一任的宗主,你……只不過是個平凡女子,會老、會死。這樣,你認為我們當真可以相依為伴嗎?」冬離輕聲道。

    不知是不是楚君辭的錯覺,她竟覺得冬離的聲音中帶著三分笑意,無限淒涼,哀傷到深處的笑。

    這一刻,楚君辭終於明白為何冬離總是拚命行事,為何從不看重自己的性命,這個人在知道自己不老不死的那一天起,便放棄了自己,他的心早就死了。

    但他是名道者,他告訴自己要順應道法,要順於自然,所以冬離珍視著一切看到的人、事、物,對別人可以有千般萬般的好,卻獨獨不肯對自己好上一分。

    也許她以後真的會恨他,但是……至少這一刻她還是愛他,楚君辭眼中閃過抹熾熱的亮光。

    然後,楚君辭放開一直緊揪在手裡的被角,仍舊半跪在床邊,像以前那樣輕揚起臉,神情倔強驕傲,用無比清晰的聲音對冬離說:「我不管你是不是愛我,以後是不是會孤單一人,我要你記住,我愛你,會一直愛下去。既然你不肯愛自己,那麼便由我來愛你,直到我死,來生轉世了,我也一定會來找你。所以他人怎麼樣都無所謂,這樣做是對是錯無所謂,我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在靜山等我,等我轉生後再來找你,這就足夠了。」

    她從不放棄,從不服輸。

    這世上既然有冬離這樣不老不死的人,便一定有著輪迴轉世,便一定可以再找到那個刻在心底的人。

    她……居然不害怕,居然沒有就此離去,冬離分不清自己心底那不斷顫動的感覺是因為興奮,還是疼痛。

    可是,他怎麼能毀了她,楚家還在等著她回去。

    四載的光陰足夠了,有楚君辭方纔那一番話也足夠了,他是該放手了,再不放手,冬離怕自己真的會像楚君辭所說,帶著她歸隱深山,然後看她死去,轉生,再回來找他。

    慢慢地轉過頭,看著床邊神情倔傲的楚君辭,冬離輕輕地道:「君辭,回家去吧,不要再跟著我。」

    冬離灰色的眼眸在這一刻變得深邃、清亮,有著不容拒絕的認真,他用不算平穩的聲音對楚君辭說讓她離開,不管楚君辭說了什麼,他仍是不為所動。

    楚君辭淒然一笑,陡地站了起來,雙腿感到一陣麻痺的刺痛,她卻站穩沒有動。

    對視著冬離清亮的灰眸,楚君辭異常堅定地說:「好,我走,我說了你給我一個理由,我便離開。我知道你想去做什麼,要做什麼,我不攔你,我回家去等你,有爹爹保護誰也不可能傷到我。等事情結束後,你不必來接我,我會自己回草廬去,然後……我再不是什麼楚家下任的宗主,我陪你退隱深山,直到我死。」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隨後,楚君辭一甩衣袖,不等冬離再多說半個字,轉身而去。

    房門在她身後「砰」的兩聲,撞擊在牆面上,聲音震耳欲聾。

    冬離看著瞬間空蕩的房外,躺在床上一動未動,血順著唇角流入衣領,染出一朵朵紅梅,最後,連成一整片艷色的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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