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求不出反成羞
有腳伸處須伸腳
得縮頭時且縮頭
地宅方圓人不在
兒孫長大我難留
皇天老早安排定
不用憂煎不用愁
唐寅·【警世詩】
靈堂之上,白燭搖搖。
郎焰跪於郎遠山棺前,一雙手無意識地扔燒著陰司冥錢。
案上燭火明滅不定,案前之人斂首安靜。
是蓄意的吧,靈堂後方的白色幕帳內,總會不時飄出絮絮低語--
「師父根本是病糊塗了……」
「什麼病糊塗?我扎扎實實、確確實實地相信,師父哪,是中了蠱啦?」
「中誰的蠱?」
「那還用問?」說話者發出一聲不屑鼻音,「整日嘻笑怒罵、浪蕩貪玩、沒個正經,卻沒想到是一老一小的兩隻狐狸……」
「不是狐狸,是狼!這叫做狼子野心。」
「是啊,他有啥本事?一不會青城劍法,二不會摧心掌法,年紀又最小,由個青愣小子接任掌門,莫說外人覺得看了場笑話,就是咱們自己,又有哪個是真正服氣的?」
「呿!他唯一的長處就是他姓郎罷了,但若說師父是那種懷有私心的人,又實在是不像……」
「怎麼不像了?是師父平日偽裝得太好,人又病得久了,再好的英雄也病糊塗了,加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畢竟只有那麼個兒子……」
「就算他只有一個兒子,也不能因此就斷送了青城,還累得將咱們全都給陪葬了進去吧?」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跪在棺前的男子只是面無表情繼續扔燒紙錢,彷彿什麼都沒有聽見。
「接下來該怎麼做?聯合眾人扳倒這青愣掌門?」
「你傻啦!他那位子是師父當日在大殿上,當著外人面前所做的宣示,名正言順到了極點,你想攬上叛門的罪名嗎?」
「那怎麼辦?就這麼屈從認命?」
「別急,不服他的人太多,不差咱們幾個,如果這青愣小子夠聰明,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合該多對咱們這些師兄尊崇禮遇,當個無聲的掌門人,乖乖的聽話,哼!或許他那位子就能夠坐得熱呼點了……」
足音絮語緩緩飄去,靈前男子終於抬高了眸子。
不是睇向那些絮語飄去的方向,而是盯著那垂覆在供桌上的白色長桌巾。
室內無風,桌巾剛剛卻已顫動了數回,此時又是一下。
不是小耗子更不是大貓,家中近日舉喪,該是那打著「豆腐世家」招牌,自薦上門,一片好意說要為眾人烹煮素齋的小女人吧,他猜想。
這些日子他雖然很忙很忙,但對於那一雙三不五時便要黏往自個兒身上的熱熱眸子卻從不曾忽略過。
她很擔心他,他知道,卻騰不出時間來做回應,以及想清楚該如何處理這段「據說」是因著受蠱才會衍生出了的感情。
真的只是受蠱了嗎?
他愈來愈是無法肯定了,他是修道之人,明白只要清心澄緒,蠱惑自解。
但他當「鐘槌」以頭叩大鐘時,他的心思澄明,一切念頭放下,卻依舊清清楚楚惦記著那股對於她打心底冒出的強烈悸動。
也許,初時乍起的瘋狂尋覓只是源生於受蠱,但在經過了一段時日的掛記及思念之後,即使週遭物換星移,即使他的心思已然澄淨,但心動的感覺,卻是依然還在。
依然還在。
真的還在。
郎焰容著桌巾在眼前再顫動了下才溫吞吞伸出手,一把翻開長桌巾,一個將身子屈縮成小蝦米,紮著麻花辮,緋紅著臉的豆腐西施登時映入眼簾。
「呃……嗯,郎掌門,您好!」
尷尬尷尬好尷尬!詩曉楓一邊打招呼,一邊窸窸窣窣爬出了供桌底下。
他審視著她狼狽不安的神情,表情漠然依舊,其實心底卻在強忍著笑。
真是難得!
這陣混亂的日子以來,他還是頭一回有了想笑的念頭。
他睇著她,突然傾身靠過來,甚至還伸長了手臂,她慌張瞠目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他只是若無其事從她發上取下了幾張破符紙,想必是方纔她躲進桌下時沾惹到的。
「妳躲在裡頭……」
他在她面前坐定,突然興起了想逗她的念頭。
老實說,即便是除去了什麼法術蠱咒的原因,她依舊是個清純可愛、很討人喜歡的小姑娘,她的嫩頰如豆腐般軟嫩,大眼裡也總是盛滿著溫柔,比這青城山上所有的大姑娘、小姑娘都還要吸引人,他在她家的鋪子前躺過一段時日,知道她家鋪子所以生意興隆,其實有大半的原因是衝著她這塊活招牌的。
「是在磨豆腐嗎?」
詩曉楓被他逗笑了,也終於卸下了緊張情緒,「磨豆腐?就這麼丁點大的地方?」
「要不妳躲在裡頭做啥?」他好整以暇地請教,明知故問。
她紅著臉,決定撒謊到底,千萬不能夠說實話,因為喜歡個男人還追到人家家裡的靈堂上來?那實在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呃,因為明兒個天沒亮就得下廚煮早齋,你們青城派裡食指浩繁,人口眾多,我總得早點來做準備,所以剛剛我在裡頭,只是為了……想菜色。」
他忍住笑,「想出來了嗎?」
她一本正經,「還要再想想。」
他佯作好意,「需要幫忙嗎?」
她搖搖頭,「郎掌門日理萬機已經夠忙的了,不需要為了這點小事--」
「別這麼喊我。」他淡淡打斷她,眼神有些遙遠。
「為什麼?」她微微傻眼,他當掌門是名正言順的,不是嗎?
「因為目前會這麼喊我的……」他眼神帶著明顯的譏諷,「多半不是出自於真心。」
「我是真心的!」她急急辯解,「我認為你實至名歸,絕對足以擔當重任,那些傢伙在背後亂嚼舌根,純粹是嫉妒你,你千萬不能因此就對自己沒了信心。」
「這就是妳剛才在裡頭發抖的原因?妳在為我打抱不平?」
「他們那麼說你,難道你都不會生氣?」她掄起小拳,臉蛋緋紅,好像又生氣了。
「他們說的是事實,我為什麼要生氣?」
他竟然還能夠無動於衷?
「他們說的全是謊話,你已經被他們影響了!」她愈說愈生氣了。
「他們並沒有說錯。」郎焰直直地看著她,「我的武功不及人,我在江湖中毫無威望可言,年紀又最小,我有哪一點足以支撐青城大局的?」
「你爹爹是武林宗師之一,他慎謀能斷,他智慧滿滿,他既選中了你,就一定會有他的道理。」
她說得氣急敗壞的,彷彿遭人中傷詆毀的人是她自己。
「妳有沒想過他們說我爹是病糊塗或是中蠱了,也許是真的呢?」
「那當然不是真的!」詩曉楓愈說愈是生氣,「你是最好的,他們是因為對你不夠瞭解,才會有如此的錯誤判定。」
他愈來愈想大笑了,「人家罵我,妳好像比我還要在意。」
「那當然了,因為你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很好很好呀。」
「我到底哪裡好了?」
「全部都好!」她大聲堅決回應。
郎焰終於笑出聲來了,「我才覺得妳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對我中了蠱……」他伸手溫柔地撫著她的髮絲,俊容朝她降低,俊朗笑容化為綿綿歎息,「而我,好像也還是的。」
對於他的動作,她只能張大著眼半天無法反應。
她僵愣愣地覷著他傾身靠近,這也是頭一遭,她終於能將他的容貌給端詳個仔細。
沒有糾結在一塊的紊亂毛髮,沒有虱蟲蒼蠅,她看得目不轉睛。
她是真的中了蠱吧?她如是想。
否則,又怎會覺得他那光滑的頭顱後方似有著佛光耀眼?
還有,又怎會覺得他那清爽男性的面孔猶如著天神轉世?
眼前的他,豐額挺鼻,寬闊厚實的耳垂,英挺的兩道劍眉,山型的鼻翼,顯示著性格果斷具決策力,下顎方正,嘴唇上薄下厚,顯示著處世自有定見,不易被人左右擺佈。
她微微冒了汗,開始因著害怕而往後退縮,他的眼神讓她有些不安,還有她那正在胸腔中躁動著的心也讓她害怕。
詩曉楓一退再退,直至身後抵著了棺木再也無路可退了,既然無路可退,她也只有面對了,她抬起頭想抗議,卻讓他伸過來的大掌給嚇沒了所有的聲音。
他也是中了蠱吧,睇著他專注而熾熱的眼神,她不得不這麼想著。
他伸手撫上她清麗的臉龐,再順著臉頰緩緩滑下,從她的頸到肩,再到她的手臂,輕觸了下她的小掌,他的臉龐靠得她好近,溫熱而純粹男性的呼吸吹拂在她頰畔,以及唇上。
她無意識地將下頷微微抬高,莫名地期待著。
她並沒等得太久,他的唇終於輕輕地落上她的,那一瞬間,屋內氛圍驟變,變得曖昧,變得地轉天旋。
從她那綻著玫瑰色的眸裡望出去,所有的物品彷彿都飄浮到半空中……雛菊、白燭、蒲團、白幔、桌几,甚至於……是那具擱在屋子正中央的棺木。
棺木?!
像是從雲端跌回現實裡,詩曉楓趕緊將他給推開,並用手背用力拭著唇瓣,意圖湮滅證據似地。
「你……你居然在你爹的靈前……嗯……」
「吻妳?」郎焰幫她接下了後語,「不行嗎?怕我爹突然坐起身來罵人?」
羞慚轉為了驚駭,她還當真轉身去看,見棺木沒動靜,她才鬆了口氣。
「你爹才剛死,你不應該……」
「人一死了雙腿伸直逍遙,聰明如我爹者,就該知道別再爬起身來自尋煩惱了。」
那倒是,她恍神地想,倘若當真死後有知,方纔那些在白幕後方的絮語譭謗早該逼得老人家坐起身來指鼻開罵了。
「你會怪你爹嗎?他留給你一個爛攤子。」
「當然不會,他是我父親,我怎麼會忍心見他受苦?這幾年裡他只是在苦捱著最後一口氣罷了,能在走之前將掌門的位子交出來,他至少走得安心。」
「他安心了,那麼你呢?」她語帶憐惜。
「我還年輕的……」他笑得瀟灑,「我無所謂。」
「你曾經想過接掌此任嗎?」
「從來不曾!」他搖搖頭,「不過這幾天裡我想了很多,有些事情當時不覺得,如今看來,竟都是有跡可尋。」
父親雖然臥病在床多年,但腦子卻比誰都還清楚。
徒兒中老大老二老三雖然各自成了氣候,都在江湖上立下萬兒,但就因為他們都認定自己最好,是以誰也不願意服誰。
不管是傳位給他們之中任何一個,這個青城,都要分裂。
且在經過了幾年的明爭暗鬥下來,眾人的心思儘是在爭權奪位上打轉,早已迷失了本性,更忘了青城派的修道本業,所以他們都已經不再合適了。
反觀郎焰,就因為他和師兄們隔著一長段的年歲距離,涉世未深,氣候未成,反倒成了最好的可造之材,所以自他十四歲開始,叔公最愛找他麻煩,一次次的故意挑釁,一次次的使壞賭約,甚至連那場「終極大懲罰」,如今想來,應該都是出自於父親的授意設計。
先是不時落難,不時捱苦,再是顛沛流離、無所依恃,待他心思沉澱乾淨,末了再來個大鐘「撞頂」?
既然明瞭了父親為他所付出的心思,他還能夠推開這個責任,繼續過他的逍遙歲月嗎?
「你想好要怎麼做了嗎?」她好奇問道。
是大力整頓?還是剷除異己?
或者是索性雙肩一聳,雙手一攤,拋開一切掉頭逃跑?
「我決定怎麼做並不重要……」他眼裡有著霸氣的焰芒,「倒是妳,想好了該怎麼做了嗎?」
詩曉楓微愣地指著自己,弄不懂這個問題是怎生被拋了回來的,「我?」
「是呀,妳還想留在我這裡磨多久的豆腐?」他語帶調侃。
「我不是來磨豆腐的,我……我……」她紅了小臉,「我是來煮素齋的。」
郎焰直直睞著她,「摸著良心說話,妳真是純粹為著煮齋而來?」
「要不然呢?」她面紅更甚了。
「也許,妳是想著一邊煮齋,一邊設法解去那道符咒的吧,除非……妳是想一輩子繼續和我糾纏下去。」
「或……或許是吧,是該忙解蠱了……」
她的眼裡寫滿了不確定,若非他提醒,她早忘卻了兩人鍾情之始只是源起於一碗豆腐腦及一道符咒了。
「你……」她想了想,小小聲地、不確定地問了,「很……很急著想解蠱嗎?」
「目前倒不。」他將她拉近,目光詭異,「我現在要煩心的事情太多,這事暫且不急的……」
果真不急,因為他又開始低頭吻她了。
而她,竟然好像也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