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遙遠得似自另一個世界傳來,勉強睜開重似千斤的眼皮,努力分辨眼中所看到的一切。
空氣裡過分濃郁的藥香令顧青瑤略略恍惚了一下,這才略皺了皺眉,四下望去。普通的一間房,簡單的幾件粗木傢俱,一櫃一幾一桌兩椅,但收拾得窗明几淨,普通人處身其間,一定會覺得清爽舒服。
但顧青瑤卻是顧家的女兒,自幼在金玉叢中長大,成年後,雖也走走江湖,但她是世家出身,一路上,也一樣是錦衣麗行,滿道知交盡迎送,根本不曾接觸過任何底層的生活。此時乍然身處如此環境,竟然生出茫然不知今生何世的感覺。
「姑娘,醒了嗎,覺得身體怎麼樣?」熱情的問候響在耳旁。
顧青瑤側首看去,床邊坐著一個中年婦人,正笑得十分親切,一迭聲地說:「造孽啊,花朵似的人,怎麼在山上淋了一夜。要不是蘇先生急著用藥救人,摸黑冒雨上山尋藥,救下了你,還不知會怎麼樣呢?」
被救了嗎?麻木的心靈也感覺不出什麼歡喜,只是默然地聽著,靜靜地打量著四周,心中忽地一動,用力掀開被子,看向自己身上的衣衫。
中年婦人忙按著不讓她動,又把被子蓋好,「別亂動,你著了涼,蘇先生因怕男女不便,特地請了我來照料你。換衣擦身,都是我幫你做的,只是蘇先生說你被雨淋了足足一夜,再加上憂結於心,身體又疲累,一旦病發就十分厲害。這三天來,他白天在外頭看診,夜晚和我一塊守著你。我累了還打個盹休息了一會兒,他可連眼也沒合過一次,好不容易你才醒過來,可別又著了涼。」
顧青瑤總算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了:「蘇先生是位大夫?」
「是啊,蘇先生是醫術很好的大夫呢:而且學問也好。閒了,常教著左鄰右舍的孩子們讀書識字,時間一長,大家倒不叫他大夫,而管他叫先生了。」
顧青瑤點點頭,只淡淡地開口:「大娘怎麼稱呼?」
「我當家的姓宋。」
「宋嫂。」顧青瑤漠然地叫了一聲,原來,她也姓宋,嫁為宋家婦,便沒了身份,沒了名字,只能做宋嫂、宋嬸、宋婆婆,度此一生。自己平日自驕自矜,自以為出塵脫俗,皎皎不群,又如何脫得出這樣的命運。身為女子,無論身份如何,已不可避免要依附於男人,再沒有自己。一剎那她只覺得心頭空落落的,就連悲傷的感覺也不復存在,說話的力氣都似沒有了。
可宋嫂卻笑著一個勁在耳邊說:「蘇先生可真是個好人呢,二話沒說把你從山上帶了回來,自個兒掏銀子請我來幫忙。這幾日為著你的病日夜操勞,你每晚都會喊叫掙扎,必要有人時時守著照料,不致叫你著了涼。每一次要餵你吃藥,你都要吐出好多次,每回都要反覆煎好幾次藥,才能勉強讓你喝完一回。就這樣,蘇先生還親自煎藥,惟恐火候差錯半分。替你餵藥時,弄污了好幾件衣裳,他連眉也不曾皺一下……」
顧青瑤只靜靜地聽著,心真的是已經空了吧,此時此刻,竟沒有絲毫的感動和抱歉的感覺。以往在顧家宋家,偶得小恙,哪一次不是四五個丫頭守在身邊,照料得分毫不差。事後,自也會有厚賞重酬,這一切似乎也都是習以為常的事,值得這般大嚷大叫地說半天嗎?只是自己已醒了這麼久,怎麼還不見那位蘇先生出現,看來宋嫂嘴裡的關懷,也是誇大了。她略略不滿地低哼一聲,卻又因發覺心中的不滿而驚得睜大了眼。真的已經太習慣以往被捧在手心珍之重之的感覺,真的已經太習慣被當做第一位來看待,在此時此境,竟仍會為遭到冷遇而生起不滿之心。只是顧青瑤啊顧青瑤,你已不是顧家的大小姐,宋家的少奶奶,又還會有誰再看重你,珍護你。心頭猛然一痛,還不及再做思考,耳旁就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姑娘醒了,感覺如何?」
聲音極為溫和,帶著一種春天的氣息,給人一種極安定可信的感覺。顧青瑤注目望去,這個站在房門前,手裡捧著一碗藥的人,可是方才宋嫂口裡說了無數遍,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蘇先生?
穿一身洗得泛白的青衫,頭髮隨便用一條髮帶束住,眉目五官並不見有何特別。只是唇邊帶著令人心安的笑容,眼中的溫和彷彿可以包容全世界。他站在剛剛打開的房門前,陽光自他身後照進了整個房間,而他就在最耀眼的陽光裡,令人生出這滿室陽光都是因他而來的錯覺。
長年所習的禮儀使顧青瑤無法在一個陌生男子面前還安躺在床上,略一撐,想從床上坐起來。
宋嫂忙要阻攔,但蘇先生卻笑著搖搖頭,把藥碗放在桌上,自己上前一步,從床側拿了個枕頭,放到顧青瑤身後,讓她可以坐得舒服一些。
「你躺了三天有餘,醒來也有一陣子了,略坐一坐,對身子也有好處。」
顧青瑤低聲道:「多謝先生救命之恩,敢問先生大名。」
「在下蘇吟歌。」
蘇吟歌?顧青瑤眸光略略一動,又望了蘇吟歌一眼,好風雅的名字,好平凡的長相。這樣的名字,應該只有那魏晉王謝子弟,儀容如玉,青眼高歌,笑傲王侯,方才當得起。
蘇吟歌卻不問顧青瑤的名字,只是又捧了藥,坐在床前,「姑娘剛醒,不宜太費神,先把藥喝了,好好休養身子。」
粗瓷碗,盛著深黑的藥汁,觸目之下,卻令人想起以前的金碗銀匙,白玉碟上裝滿著開胃沖苦的糖果小吃。
心頭的酸澀,一點點泛開,臉上卻不露出來。顧青瑤伸出手,去接藥碗。手微顫,但卻將碗端得很穩。
蘇吟歌略一遲疑,就放開了手。
顧青瑤自己一手端碗,一手持匙,自己一口口喝藥。明明知道此時蘇吟歌和宋嫂都在望著自己,自己卻因執地讓眼睛只死死地盯著眼前漸漸減少的藥汁,不肯抬頭看上半眼。
宋嫂笑著上前說:「姑娘你大病剛醒,不用逞強,我來幫忙吧。」
顧青瑤一語不發,蘇吟歌卻笑說:「我看這位姑娘身子倒還強壯,並不至於虛弱得處處要人服侍。宋嫂,我外頭還有些藥沒煎,你來幫幫忙吧。」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宋嫂無奈地跟了出去。
宋嫂才出房門,已不住地埋怨:「我說蘇先生啊,這麼個水靈靈花一般的姑娘給你救了回來,就是天意,你怎麼非得等人家醒了半天才過來。剛才餵藥你也不親自動手,還拉著我一塊出來。」
「我前頭也忙啊,裡頭外頭都是病人,即然她已醒了,也沒有了大礙,我總不能扔下等著我治病救命的人不管就進來吧。再說,那位姑娘忽然處在這陌生的處境中,心中自是惶恐。她病得不重,眉眼間又有些剛強之氣,無論如何不願在陌生人面前露出虛弱無助的樣子。宋嫂,我知道你熱心,不過,也要小心,別太熱心,把她嚇著了。」
「我哪是為她熱心,我是為你熱心啊。蘇先生,你年紀也不小了,以往有人給你做媒,你都說什麼身無長物,尚無家室之念。這回老天爺給送來這樣一位姑娘,你怎麼還不把握?我可是替你把什麼好處都說完了。」
蘇吟歌有點兒哭笑不得,不知為什麼,遠遠近近的大嫂大嬸們,就這麼愛操心他的終身大事。真不知剛才宋嫂在別人面前都說了些什麼嚇死人的好話,真要讓人多心,以為自己不安好心就糟了,「宋嫂別說笑了。」
「這可不是說笑,你救她性命,她怎麼著也該以身相許啊。這幾天,你沒日沒夜地替她操心,看病診治,雖說你處處注意,可怎麼著也碰了摸了沾了,她還要嫁別人不成。」
蘇吟歌被她這話嚇了一跳,「宋嫂,這話可萬萬不能胡說的,人家女子聽了,還當我是登徒子。醫者父母心,這只不過是救人從權而已。」
「蘇先生,你怎麼這麼死心眼,你這麼好的人,還委屈了那姑娘不成。要能嫁了你,才真是她燒了八輩子高香。哪像我,福薄命苦,那個沒良心的……」
宋嫂和蘇吟歌說話聲並不大,但顧青瑤畢竟是學過武功的女子,耳力遠勝過普通人,聽得一清二楚。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漸漸鐵青,拿著碗的手猛烈地顫抖起來。說不出是悲憤還是羞愧,只覺得胸中一陣陣激盪,難以抑制。
以身相許?她顧青瑤縱然離開顧家,休出宋門,卻又何至於輕賤到要隨便找個男人依附,又何至於要任人這般隨意處理未來的生命。女人的命,真的就如這風中飄絮,全無半點兒可以自主嗎?
以身相許,以身相許!原來,女人有的,不過是一個身子,稍受恩義,便得以身相許,把自己當個物件送出去。只可惜,今日的顧青瑤,已無完壁之身可許,這棄婦的身份,更加不堪得令世人不齒了。
她心間滿含惡意地冷笑一聲,將藥碗重重地放在床頭,提高聲音叫道:「蘇先生!」
蘇吟歌聽出聲音裡強抑的怒氣,心中猛一震,糟了,她該不會是聽到了吧。心中微亂,口裡卻應了一聲,轉身走回房間裡。
宋嫂臉上略有些訕訕然,卻也在一旁,跟著走了進去。
顧青瑤望著蘇吟歌臉上的笑容、眼中的柔和,一字字道:「方纔忘了告訴先生,小女子顧青瑤,一年前出嫁,半個月前,因犯七出被休離。如今的身份,是棄婦。」漠然地說完,目不轉睛地望著蘇吟歌,等著他唇邊刺眼的笑容盡斂,等著他眼中春天般的柔和化作鄙視不屑。
等來的,是耳邊的一聲驚呼。宋嫂張大了驚叫的嘴,望著顧青瑤的眼神異常震驚,其中更有著驚訝、懷疑、同情、不解以及雖然淡薄,卻絕對存在的輕視。
顧青瑤慘白著臉,更加挺直了腰坐正了身子,暗中用手死命地抓著身上的被子,眼睛卻還是毫不退縮地凝望著蘇吟歌。
女子以夫為天,不容於夫,便也不容於天地人世。即然這條路是自己所選,無論前途有多少白眼冷視,也退不得避不得,惟有面對。
顧青瑤做足了一切的思想準備,屏住了呼吸,頓住了心跳,等待將會面對的風暴變化,但卻一切白費,因為一點兒變化也沒有。
顧青瑤的話音一落,蘇吟歌就點了點頭,立刻稱呼:「顧姑娘!」他稱呼得極為自然平和,唇邊的笑容既沒有淡漠也不曾刻意放大,眸中那種可以包容天地的溫和光芒更不曾有絲毫變化。
這一聲自然而然,平凡至極的呼喚傳入耳中,卻令得顧青瑤從身到心都微微一震,茫茫然微微張了張口,卻忘了回應。
蘇吟歌走到床頭,拿起藥碗,「姑娘你喝了藥,就好好睡一會兒,我不打擾你了。」說著轉過身,輕輕招呼宋嫂一聲,走出房去,又回身,小心地帶好房門。一舉一動,都溫柔的如春風拂面,全不帶絲毫勉強。
顧青瑤仍怔怔地坐在床頭,茫然地望著已然關上的房門,猶自不知,身在何世,是夢是醒,是真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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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開眼,眼前是一片漆黑。木然地在床上睜大了眼,努力了半炷香的工夫,才清楚地意識到,身在何地。是何處境。
原來,在這樣的境地,終還是抗不過身體和心靈的疲乏而睏倦地入眠,卻為何又在如此深夜,倏然醒轉。
可是這一顆已傷痕纍纍的心,永遠也不會感到安全,在任何時刻都會驚惶地顫抖,震醒沉睡的身體嗎?
顧青瑤略略支持著從床上起來,一陣昏眩襲來,半靠著牆,站了一會兒,才恢復過來。房間裡一片靜寂,並沒有旁人在守護。是病人已醒,不必再看守?還是被休棄婦,已不值得多加關心?
在這個陌生的房間裡,連想找一件可以披在身上的衣裳,也不知往何處去尋。但顧青瑤也只是略一躊躇,便不加理會身上的寒意,伸手打開房門,信步走了出去。
深夜的風,寒得有些刺骨,顧青瑤卻連拉緊衣服的動作也沒有,就這樣一步步走進了空曠的小院裡。
小小的院子裡散放著藥缽、藥罐、藥爐、藥捻、藥刀。左邊是廚房,右廂的房間雖然上了鎖,卻有濃濃的藥香散發出來,想必是存放著藥品。
顧青瑤一邊信步閒走,一邊舉目四望。漸漸靠近前方的正房,這一間,可是醫館的門面?又或是蘇先生自住的房間?隱約可見有燈影燭光,看來裡頭的人還沒睡啊。
顧青瑤略一遲疑,就待往後退,裡頭卻正好傳來了話語聲。
「宋嫂,你不能走,顧姑娘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好,需要有人照應幫忙。而且她昏迷的三天裡,一直噩夢不斷,現在,也不知會不會再半夜驚醒,有人在身邊看護著才好些。」
「蘇先生,不是我不幫忙,可你自己也說了,她的身子骨健壯,雖然淋了雨,但並未傷根本,反倒借此把鬱結於心的病症引發了出來。現在她既然已醒轉,就沒什麼問題了,我也沒必要再留著了。」
「宋嫂,縱然她身體並沒有大礙,可她與我同住一處,孤男寡女,縱雙方守禮,但傳出去,畢竟於她名節有污。所以宋嫂你一定要留下,這樣,大家才方便。」
「蘇先生,這也正是我要和你商量的呢,這女子看起來好眉好眼的,我原想正好配了你蘇先生,可她是個被休的女子,只怕德行有虧,說出去也不好聽。她身子既然好了,你就快些打發了她走吧。」
「她半夜在山間淋雨暈倒,只怕是孤苦飄零之人。她在昏迷中囈語哀叫不斷,聽那話頭,倒像是連爹娘都已護全不了她了。你為她擦身換衣,也知道她身上並無銀子,在這種情況下,若將人趕走,豈非更將她逼往絕地。我看她的動作神情,倒像是個尊貴女子,為人又極剛強自尊,這樣的人,不但不能隨便打發她走,就是平日說話相處,也應小心,別露出輕視鄙夷甚至可憐的態度,叫她傷心。」
「你這麼辛苦救了她的命,還要把她當菩薩供起來。蘇先生,我不是沒有慈悲心腸,可是,我也有我的煩惱事啊,若是幫你討個媳婦,我就出個面受個累也就罷了,可她是個被休的女人啊……」
「宋嫂,難道一個女人遭到休棄,她就不是人了嗎?」蘇吟歌的聲音已帶了明顯的不悅。
顧青瑤淒然一笑,無心再聽任何話,連著後退數步,直退回院中,抬頭望向高空中的一輪朗月,良久不動。
難道一個女人遭到休棄,她就不是人了嗎?
蒼天啊蒼天,這句話我問了你多少遍,為什麼,你至今不肯回答?
一點亮光似乎在前方閃爍,一聲低低的驚呼傳入耳中,顧青瑤也略略一驚,收回心神,正看到蘇吟歌拿著燭台,在房門前怔怔地望著自己。
今夜月華如水,月光如霜,霜雪般的月色下,天地間的一切都似乎是一片冰寒。惟有這男子,站立在階前月下,一手舉著燭,一手掩著火,燭光暖暖的紅色,悄悄地在一片霜雪冰寒中,綻出微小卻絕不容忽視不肯熄滅的光與熱。縱是蘇吟歌並不特別英俊出眾的五官,在月華與燭光的交映裡,竟也忽然多了一種不似人間的飄逸來。
也不知是不是今天的月色太明亮,今天的燭光太耀眼,還是顧青瑤此刻的心境太特別。此時此地,乍見眼前這執燈而立的男子,心頭忽地一陣恍惚,一時竟無法從這深夜中自滿身暖意、沐浴著光與熱的男子身上移開目光,渾忘了此處相望的尷尬,以及此時衣衫的不整。
蘇吟歌打開房門看見顧青瑤的那一刻,覺得自己看到了明月下比月光更柔和卻也更美麗的光芒在眼前徐徐亮起,悄然閃爍。
略一定神,睜大眼睛,才看到是一個衣衫不整、烏髮散亂的女子正在凝望明月。沐浴在月色中的她,清瘦得不似真人,倒若一縷幽魂。令人只疑她會在月色中化為煙塵,飄然消散,再不留一絲一縷在這紅塵人世。月光悄悄照在她的臉上,眉宇間那在白天完全找不到的淒惻、悲苦、憤恨和不甘竟全都化作一片清冷漠然,卻又清楚得讓人從這樣的清冷中,讀出千萬種撕心的痛楚,千萬句無聲的吶喊。
沒來由地,蘇吟歌只覺得被人當胸一拳打了個正著,五臟六腑都在一處翻騰糾纏,痛苦莫名。這一生行醫治病,什麼人間慘事、生離死別不曾見過,從不曾這般感同身受。只因一個凝眸,一種眼神,一個無聲仰頭的動作,就已痛至此境。
忙閉上眼,深吸幾口氣,安定了一下心神,才敢再次望向顧青瑤。
有意地避開顧青瑤的眼神,不願直面她的美麗容顏,眼光只在顧青瑤身上一掃。這時方猛然一震,忽然發覺顧青瑤根本只穿了件睡覺時的小衣,單薄得幾乎根本沒有任何御寒的功能。而現在已是深秋,夜風已寒至徹骨。
眉,不知不覺蹙到了一起,臉色漸漸青白了起來,憤怒的火焰似要從胸中噴湧而出。或許是大夫的責任,使他立刻忘記了方才莫名的震撼與可怕的痛楚,他一語不發,大步走向顧青瑤。
顧青瑤不知為什麼,自己並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女人,為什麼會被這寒夜裡那一點溫暖的燭光吸引住了整個心靈。為什麼會這樣留戀那一點小小的暖意,竟會因此將目光長久地停駐在一個並不熟悉的男子身上。等想到自己衣未理,發未梳,露臂裸足,有虧禮數,想要急著往回走時,蘇吟歌已經鐵著眼,青著臉,眸中閃著濃濃的怒火大步走來。明知他只是一個不會武功的大夫,明明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可看到這個即使聽說她是被休的棄婦,仍笑容不改、溫和不減的男子猛然爆發的怒氣,竟覺得心虛氣短,為他的氣勢所壓制,完全動彈不得,只能怔怔地站在原處,無助地望著他接近。甚至在他用手大力地扯開外衣、衣扣亂飛之時,竟然還沒有意識到危險,更沒有想到應當逃離。
轉眼間,蘇吟歌已經到了面前,將那一件長衣,就這樣毫無阻礙地披在了她的身上。帶上自他身上而來的暖意,將她緊緊包圍。
「如果睡不著可以出來走走,但是,你怎麼不加件衣裳?」蘇吟歌的臉色十分難看,聲音裡有強壓著的怒氣。
這樣明顯的憤怒,令顧青瑤竟有些愕然,無端地心虛起來,忘了質疑這種行為多麼不合理法,更忘了躲閃那帶著他的氣息而披到身上的衣衫。加件衣裳?做什麼,怕冷嗎?只是天下,還有比我如今這顆心更冷的所在嗎?不知是因著什麼衝動,顧青瑤沒有感激,沒有回應,只是凝望著蘇吟歌,徐徐展開一個冰冷無望卻又絕美的笑容,然後扭過臉,再也不看他一眼。
面對眼前的病人這種不合作的行為,蘇吟歌氣得連眉毛都顫了起來。平日裡對最惡劣無理的病人也可以保持的溫和氣度,卻在這個絕美的女子面前丟了個乾淨,「得罪了!」猛然把手中的燭台往顧青瑤的手裡一塞,自己一彎腰,一伸手,在顧青瑤的驚呼聲中,把她給橫抱了起來。
懷中的身軀,既輕且瘦,幾乎像沒有重量一般,讓他下意識地用力把人抱得更緊了一些;懷中的身軀,冰涼一片,涼得似也能自他的膚,直透進他的心,使他緊皺的眉峰更牢固地糾纏在一起,鐵青的面色更加難看起來,快步往房間走去。
顧青瑤萬沒有想到,這男子如此無禮,竟然這般輕薄無行,在被抱起的一瞬間,幾乎是想也不想,就一掌往他的胸前打去。
或許是病後體虛,或許是這一刻忽然將整個身體牢牢包住的溫暖太過熾熱,令她打出去的手掌竟然完全無力,只是虛弱地貼在他的胸口而已。隔著衣,似乎感覺到他的心跳,強烈而熾熱。他的臂膀抱著她,他的身體呵護著她,他的溫暖悄悄將她環繞,一點一點固執得想要驅散她從身到心的冰寒。
這一刻心中的慌亂,使她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能怔怔地望著他,看他鐵青著臉,火紅著眼,明明怒火滿天,卻動作輕柔地抱著她。一直回到房中,一直到被蘇吟歌含怒拋到床上,她才真正醒悟,此刻的處境,是何等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