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雖然永遠不可能再平復心頭的傷痛,但至少讓她可以隱藏這一切悲苦的情緒。在人前出現時,也不致倉惶失態。而她現在有的,也不過是這些微的自尊。
所以,在中午宋嫂高聲叫她出來吃飯時,她已經重新梳理打扮整齊,用端莊文雅,完全看不出內心波動的神態,去面對別人了。
就普通百姓而言,菜式已十分豐富,有魚有肉,又有幾樣清淡的菜餚。當然,如果和顧青瑤以往的飲食相比,自是大大的不如。但以顧青瑤現在的心情,就是把皇宮裡的御宴搬來,也不會有什麼食慾。
只是在宋嫂那滿是憐惜關懷的眼光下,又不願露出受傷之態,只得強打精神,勉強夾幾筷子菜放進嘴裡。只是味同嚼蠟,全不知自己吃的是些什麼。
宋嫂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歉意和關懷,只是一個勁地勸顧青瑤多吃,不停地給她夾菜。顧青瑤眼看著自己碗裡的菜越疊越高,吃又吃不下,推又推不了,縱是面對冷眼暗諷也面不改色的她,終是無可奈何,露出了苦笑。
蘇吟歌因忙著治病,一時脫不開身,過了一陣子,才能抽空到廚房的飯桌前坐下。瞧見顧青瑤碗裡已堆起了一座小山,不由得愕然望向顧青瑤,看得顧青瑤臉上一陣飛紅,一時間只顧得羞慚氣惱,倒忘了傷心苦痛。
蘇吟歌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這就好,這就好,食慾這麼好,病也應該好得差不多了。」
顧青瑤一陣氣惱,要想分辨,卻又不好為這事,特意地分說一番。若是不辯,這食量如豬的冤屈,無論是哪一個女人也不會甘心吞下來的。一時間面紅耳赤,又羞又窘,卻又發不出半個字。
蘇吟歌看到她的窘態心中好笑,也不說任何安慰和勸解的話,抓起碗筷,一陣子猛扒,動作快得如風一般,倒看得顧青瑤目瞪日呆。
出身大家的她,往來結交都是有身份之人,何曾見過如此粗野的用餐方式。
初見這男人時,還覺得他是斯文知禮的人,怎麼吃個飯就原形畢露成這個樣子。
宋嫂卻是見怪不怪,笑著勸道:「我說蘇先生,你別每次都趕得連氣都不肯多喘一口似的。外頭病人多等一會兒,又怎麼著?」
蘇吟歌塞了滿嘴的飯,兩邊腮幫子鼓起,模模糊糊地說:「有的病,多耽誤一會兒,病痛就多折磨人一分,能早點兒幫他們解除痛苦也是好的。」
宋嫂知道勸不動他,只好笑著說:「是是是,所以你從早到晚,忙得停不了手,吃飯喝水都緊趕慢趕。要遇著什麼火災,塌房,疫病,更是幾天幾夜不睡覺地在傷者中轉來轉去。你還真以為自己是鐵人啊?早晚你這醫人的大夫要先病倒了。」
蘇吟歌這時已將一碗飯吃光了,把碗一放,衝著宋嫂乾笑一聲,然後對顧青瑤點點頭,「慢慢吃。」自己就已經跳起來,快步往外走,走出幾步,猛然「啊嗽」一聲,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
宋嫂趕緊說:「瞧瞧,整日裡叮嚀別人,自己反倒病得比誰都快。」
蘇吟歌回過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外頭不知是哪個病人大叫了一聲:「蘇先生!」
「來了來了。」蘇吟歌一邊高叫一邊拔腿往外跑。
宋嫂哼了一聲:「不過是看病而已,用得著像火燒屁股似的趕嗎?」
顧青瑤先是被蘇吟歌和他自己風雅的名字完全不相襯的吃飯方式給驚呆了,繼而又被蘇吟歌的一聲噴嚏而驚得心頭一震。忽又想起昨夜漫天的寒風,再聽得宋嫂這麼一句話,眼中看到蘇吟歌飛跑的身影,忍不住輕輕一笑,如銀鈴乍響,珠落玉盤。卻又在一笑之後,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今時今日的自己,竟還會有發自真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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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內疚,本來不肯住下的宋嫂,終於還是留了下來,每晚和顧青瑤睡在一個房裡。蘇吟歌自己直接在醫館的店堂裡打地鋪,這樣避免了孤男寡女單獨相處,也避免了更加不堪的流言。
顧青瑤每天早上起來,依舊堅持要出去走走。越是感覺到明顯的敵意輕視,越是聽到傷人的言語,她偏偏越要泰然自若,渾若無事一般展現她的驕傲和決心。
每一天面對宋嫂關心的眼神,她總是笑著說無事。可宋嫂的眼光一移開,她眉間的疲憊,眼角的傷懷,就再也無法掩飾。
日子漫長無盡,滿心苦痛,不能訴說,也不願訴說。小小的院子,小小的房間,沒有任何可以打發時間的良方,一點一點數著時間,等著天黑。偏又要強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點兒無助之態。最累的不再是如何面對世人的冷眼,反而是怎麼裝出笑臉來應付宋嫂無時無刻的關懷了。
相比之下,蘇吟歌不知是知情識趣,還是太過遲鈍,或是忙得根本沒空來顧及她。在一個小院子裡,一天見面,也不過是四五次,打個招呼問聲好,並不疏遠,也不慇勤,自然得就像是長久相處的一家人,根本無須額外的照料客氣。不過,這卻讓顧青瑤舒服自在了許多。
他也是完全不讓顧青瑤有任何壓力感覺的人,只是,除了他之外,整個世界都似沉沉地壓在心頭。
她在甦醒之後,日日喝著蘇吟歌為她準備的藥,一日三餐也由宋嫂安排得十分妥當,偏偏就是明顯地憔悴下來。眼睛黯淡得不見一絲光華,眉目之間,也總是沉沉鬱郁。無論是站是走是坐是躺,還是正在說話做事,她總是如白日裡出現的一個鬼,幽幽冷冷地在人世之外。魂魄精神,不知正飄於何處。
唯一專注的時候,不過是她每天堅持以整個生命的毅力與驕傲,在所有人異樣的眼神裡,走過長街之時。
或許,每天無聲而慘烈的戰鬥,已耗盡了她所有的生命,所以連宋嫂這樣不知醫的人,也看得出,這個女子正在漸漸地死去。而顧青瑤自己卻彷彿全無所覺,甚至還對蘇吟歌開口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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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
「是,我的病已經好了,總不能長久地打擾蘇先生。」
「不行!」脫口而出的,不是蘇吟歌,而是宋嫂。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讓這樣的顧青瑤就此離去,就和看著她去死,沒有什麼不同。
但蘇吟歌一句也不提顧青瑤的身體,只問:「你要去哪裡?」
顧青瑤淡淡地道:「我自有我的去向,似乎與先生並無關係。」
「和我沒有關係,但與你以前的丈夫有關。如果你沒有地方可去,他就犯了三不出之條,按律要受罰。」
有所娶無所歸;與共更三年之喪;先貧賤而後富貴為三不出。女子縱犯七出,若在這三不出之內,男子也不得隨意休棄。顧青瑤若是無家可歸,就有資格狀告丈夫犯此三不出。
顧青瑤聞言之後,目光遙遙地望向天際。「他休我休得理直氣壯,我不讓懷了他骨肉的女子進門,他說要休我,我便自己寫了休書迫他簽了名按了指印。好妒失德的人是我,所以不但不容於人家,甚至怠羞家門,沒有面目回娘家。」
蘇吟歌也料不到她竟是自己寫的休書,聽她用這樣冰冷漠然的語氣說來,不禁震驚,卻又急急地掩飾,「也就是你無家可歸,對前途全無打算。那麼,我救你性命,治你病體,留你食宿,這筆債,你不打算還了。」說話的時候他板著臉,樣子倒是一點兒也不像開玩笑。
顧青瑤怔了一怔,才道:「我會報答先生的。」
「如何報答,只憑你空口說白話。」蘇吟歌臉沉似水。
顧青瑤一時氣結,卻說不出話來。她離家之時,身上帶有銀子,但那夜在山上墮馬,包袱銀兩全在馬上,早已盡失,身上連一文錢都拿不出來。蘇吟歌真要計較,她卻也無法反駁。
顧青瑤愣了好一陣子,才氣道:「我有手有腳,欠了多少賺來還你。」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蘇吟歌猛一拍手,「好,就等你把欠我的還清了再走吧。」說完了,站起身,「外頭還有病人。」也不再看顧青瑤氣得發青的臉色,抬腳就走。
顧青瑤一口悶氣堵在胸前,卻又找不到理由發作,只好氣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心裡把蘇吟歌罵了千遍萬遍,但素來好強的性子卻因被蘇吟歌激住,再也提不得一個走宇。發了狠,非要拿一大筆錢,砸到蘇吟歌臉上,方能出了這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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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瑤這輩子也沒想過,自己必須親自去賺錢。但她自幼飽讀詩書,博聞廣知,文武雙全,遠親近友,無不誇她是人中龍鳳,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原以為賺錢不過是小事,但誰知真的坐下來,去想如何賺錢,把滿腦子學問翻了個遍,才忽然間發現,自己學盡了名士風流的雜學,以往著華服配貴飾遊園林飲美酒之時,盡可以在親友面前高談闊論顯示才能,真到了要用之時,卻是一無是處。
賺錢?似乎很簡單,顧家是武林大豪,也同時經營各種生意。但她這位小姐,生性清高,愛詩書,喜琴棋,偏偏對那充滿銅臭的經濟之道,一點兒也沒學過。做生意?別說沒有本錢,就算有本錢,只怕也做不了。
她會武功,但好好的一個女子,總不能去給財主老爺看家護院吧。獨自一人,更不便當街賣藝,又不能偷,又不能搶,這一身武功,此時此刻,竟也沒有用處。
她能詩文,寫一手好字,畫一筆好畫,但自古女子的書畫,只有大家族中小姐佳人的文字,或是青樓之上,多才名妓的手筆,才會在坊間出現。她即已脫離家族,又不願淪落風塵,詩畫文字雖好,但往哪一家書畫店去求售?
她彈得一手好琴,但獨身女子,若沿街賣樂豈不招來麻煩,若去青樓任琴師,更是從此不清不白了。
這一番思量,竟沒有一件事是可做的。縱是有能力做的,但她顧家小姐的面子裡子,全都拉不下來去做。一時再無他法,她拉著宋嫂問:「女人該如何賺錢。」
宋嫂笑著說:「男主外,女主內,賺錢養家是男人的事。貧苦人家,女人也做活貼補些家用,大多也就是些縫縫補補和繡繡東西。你這麼漂亮,繡出來的活計必然也是好看的,做些出來,我幫你賣去。」
顧青瑤張張嘴,臉上騰地紅了起來。
宋嫂瞧她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問:「你不會針線刺繡?」
顧青瑤面紅耳赤,低垂了眼眸,更加說不出話了。她可以彈出《高山流水》,可以畫出青天麗日,可以烹名茶,舞寶劍,但對於小小的繡花針,卻是從來不曾沾過手。
宋嫂歎口氣:「不會刺繡,那紡些紗來賣也是好的。貧窮人家,十戶裡有五戶家裡備著紡車,紡紗織布,也可以換些錢來。」
顧青瑤這一回把頭也低了下來,臉直紅到了耳根。
「你連紡紗也不會?」宋嫂震驚地大叫。
顧青瑤一聲也不吭。
宋嫂用力歎氣:「真沒辦法,給人做廚娘也行,或是自己做了燒餅包子拿來賣也行。」
顧青瑤連整個身子都低了下去,臉已經紅得開始發紫。素來只有旁人做給她吃,她自己何曾下過半次廚房。
這回宋嫂也不叫了,瞅著她說:「實在沒別的辦法,乾脆做洗衣婦,幫人家洗衣雖苦些,不過,人人都會,一點兒也不難。」。
顧青瑤這回抬起了頭,只是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吞吞吐吐:「洗……衣……」
宋嫂仰天長歎,一邊用手猛拍自己的額頭,一邊直叫:「你連洗衣也不會嗎?天啊,你到底會什麼?」
從三歲起就被無數人誇獎聰明,自己也自信十足的顧青瑤第一次發現自己竟如此沒用,「琴棋書畫詩酒花,我都會一點兒。」以往最驕傲的學識,這時卻是用蚊子般的聲音說出來,她甚至還不好意思說自己會武功。
宋嫂並沒有立刻肅然起敬,反而拍手跺腳地喊:「怎麼女人該會的你全不會,盡會這些沒油沒鹽沒用處的東西?」
「沒用的東西?」顧青瑤睜大了眼,這還是第一次,聽人把這些風雅的學問稱作沒用的東西。
「當然沒用。這些全是男人學的,女人學來做什麼?」宋嫂答得理直氣壯,「別看我是個窮人,沒見過會這個的女人。可聽說書和看戲文都知道,但凡會這個的女人,不是官宦人家不愁吃喝整天閒著沒事的小姐,就是非得靠這個抬高身份的名妓。咱們普通百姓,正經人家,天天要考慮吃飯穿衣,誰有空去識文斷宇,吟詩做畫。男人會這個,就算考不著功名,還能教教書或是代寫書信。這些,女人能幹嗎?學了這些沒用的幹什麼?」
她這滔滔不絕的一番話,顧青瑤聽著明明覺得並非正理,卻又找不出話來駁斥,只能愣愣地瞧著她。一時間心亂如麻,無所依歸,只得低聲央求道:「宋嫂。」
宋嫂搖搖手,「你別找我了,我實在沒別的法子了。」
顧青瑤又氣又急又無可奈何,只覺得滿心都是委屈,滿腹都是怒火。所有的尊貴和幸福,如雲煙般破碎之後,又被蘇吟歌無情逼迫,更遭宋嫂數落一番,再加上自己引以為做的一切學問,被輕賤得一文不值,依她素來剛強好勝的性子哪裡受得了。心頭窘得急了,她恨恨地一跺腳,「我找蘇吟歌去說清楚。」
醫館裡,蘇吟歌正為一個病人扎針,顧青瑤風一般地到了面前,「蘇先生。」
蘇吟歌專心致志地運針,連眼皮也沒抬一下。
顧青瑤抬高聲音又叫:「蘇先生!」
蘇吟歌眉峰微皺,口裡「嗯」了一聲,眼睛卻還是望著自己手上的針。
顧青瑤強忍不住地叫:「蘇先生,我有話對你說。」
蘇吟歌頭都不抬,「我在治病,有話等會兒再說。」
顧青瑤這一生何曾受過如此輕視,心頭的委屈頓時發作起來,忍不住高聲說:「蘇先生,你等一會兒治病又怎麼了?」
「你胡說什麼,快回去。」蘇吟歌語氣大是不耐,幾如喝斥小狗。
顧青瑤再失意落魄,終究是大小姐出身的人,自小被人捧在掌心裡呵護寵愛,哪裡受得了他這樣的話。更不能忍受的是眼前這個從頭到尾,頭也不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混賬。
她一時氣急了,也不理輕重,叫了一聲:「蘇吟歌。」伸手便去奪他手上的針。
蘇吟歌猛然抬頭,同時抬手,一記耳光,清清楚楚地響在顧青瑤的耳邊。又痛又辣的臉也在清楚地告訴她發生了什麼,可是顧青瑤卻還只是怔怔地瞪著眼睛,動彈不得,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臉上的疼,彷彿不覺得;耳中嗡嗡作響,也彷彿不覺得;手自然地撫在挨打的臉頰上,仍彷彿不覺得。她仍然愣愣地望著蘇吟歌,仍然不相信自己竟然挨了打。
顧青瑤,竟然也會挨打。
從小就是父母的珍寶,便是高聲罵一句,也捨不得。嫁到宋家,更是被呵護備至,沒有人捨得碰她半根指頭。曾和宋劍秋一起闖過幾回江湖,也都是華服駿馬,護從如雲,往來迎送,被保護得滴水不漏。做夢也想不到,今天,竟只為了想和一個郎中說句話,就被他狠狠的一記耳光打過來。
真的是太意外了,太不能相信。所以這一身武功,竟然忘了施展;所以平日的靈巧迅捷全都找不著了影子。生生被這個男人打得臉上火辣辣地疼,可心中的羞憤痛楚卻更加強烈了百倍。
而蘇吟歌一耳光打過去,便又取了銀針,繼續為病人扎針。直到十八針一絲不苟一分不差地扎完,才一身是汗地抬起頭來,見一旁的顧青瑤竟還站著沒動,眸中濃濃的震驚和受傷仍不曾褪去。心間猛地一疼,卻並無悔意,臉色依舊十分難看,眼中怒意仍在,面對顧青瑤厲聲說道:「你只知道你自己有話要說,你知道不知道,這位大叔被頑疾折磨的已經有十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每夜都痛得無法入睡,哀嚎不絕。你知不知道,剛才我扎針之時,稍有錯失,會有什麼後果?你只知道你自己,到底明不明白別人也有別人的痛苦,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對你負責。你有什麼權利,要求所有的人必須遷就你的一切。天下這麼大,失意的不是只有你一個,被休的也不是只有你一個。誰也不能永遠圍在你身邊,一切以你為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責任,沒有了你,明天太陽一樣升起來,別人一樣要生活。你自己回去照照鏡子,看看你都成什麼樣了。連你自己都不救你自己,還想讓別人來照顧你、讓你嗎?」
這番話罵得聲色俱厲,聲音又大,醫館內外人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沒人能想到,平日裡一團和氣的蘇先生罵起人來竟這麼凶,大多數人都被嚇住了,醫館內的幾個病人全都噤聲止息。醫館外不少人駐足而立,向這邊看過來。顧青瑤被這一番話罵得從震驚中醒過來,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比之以往被人輕視不屑,此時的丟臉更是叫她難以忍受,不堪羞辱。她憤然扭頭,沖了回去。
蘇吟歌板著臉坐回原位,繼續給下一個病人診病。被他這一嚇,就連病人們喊疼叫苦的聲音都壓低了許多。
宋嫂呆站了半日,才跺足叫道:「蘇先生,你太過分了,她也是個可憐人,你怎麼就不體諒她一點兒。」
蘇吟歌皺起眉頭,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什麼痛得像已經縮成了一團,卻仍然只是沉聲地答道:「沒有人能永遠要求別人的體諒和可憐。她是個極其自尊自重的人,但同時,她也必須學會尊重別人、體諒別人。」
宋嫂聽不得他的大道理,只是歎氣搖頭。
蘇吟歌沉住氣,繼續診病問脈。手按在病人的腕脈上,不知不覺,眼前卻閃出顧青瑤雪一樣白的皓腕。宋嫂總說那雙手冰涼如雪,每一次聽到都有一種想拉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手來暖她的衝動。現在,那雙手,是不是又一次被他氣得而顫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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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瑤的手沒有顫,這雙手非常穩定地捧著銅鏡,怔怔地望著鏡中的人。鏡中那張臉,蒼白如鬼,眼神散亂若瘋。什麼時候,江南有名的美人——顧家的掌上明珠,竟變成了這副模樣。這一生剛強好勝,無論多少苦,都生生吞下,不肯在人前示半分弱,怎麼竟會任由自己淪落到這種地步。
銅鏡自無力的雙手中滑落,卻又在下一刻,被顧青瑤重新撿起,擺好。細細再看鏡中那慘白。憔悴如幽靈的人,她牽動唇角,略有勉強,卻無比努力地笑了一笑。然後站起身,自銅盆裡取了涼水,直接潑到臉上。水有些冷,卻同時讓人心頭一清。
顧青瑤對著鏡子,重新用梳子將頭髮一綹綹梳理整齊,甚至還別出心裁地梳了一個彎彎如月的發誓。將櫃子裡自己僅有的幾件衣飾釵環取出來,一件件穿好,端端正正戴齊。
細細再看鏡中的影像,猶覺虛弱不足,略略一想,站起來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宋嫂剛沖蘇吟歌發了一頓火,正往裡走想來安慰顧青瑤,卻見顧青瑤衣飾華美,雲髻高挽,眉如畫,目橫波,這般窈窈窕窕地走到近前,一時間她竟被眼前的艷光懾住,瞧呆了。
顧青瑤笑吟吟地走過來,一把挽著她的手,「宋嫂,借一弔錢給我。」換作以往,定是提也不屑提的小錢,這一回,她卻說得甚是隨意。
「做什麼用?」宋嫂還在發呆中。
「去買胭脂水粉,好好打扮一番。」顧青瑤一手拉著宋嫂往外走,一面笑,「我還想活好長的日子呢,怎能就這麼當了活死人。」
穿過醫館,那些唉聲歎氣叫苦喊痛的病人見了她,都忘了叫喊。滿街的行人,也紛紛看過來,甚至連蘇吟歌也抬頭望了她一眼,眸子裡似乎有異彩閃動。但顧青瑤卻無法肯定,自己到底有沒有看錯,也沒空再品味自己這一番複雜的心緒,只管拉著宋嫂一路走去。
高談闊論,說笑盡歡,言笑無忌。一路行來,越發是眉眼盈盈,艷光四射。再一次引來滿街側目,不過男子多迷醉,女兒多艷羨,反不見了以往的輕視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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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瑤拉著宋嫂足足逛了一整天,抱著各色脂胭水粉,七八根釵,五六雙耳環,兩隻銀子,三四塊玉,與宋嫂約好一人一半,滿載而歸。
宋嫂也一樣笑得無比開心,這麼多好東西,根本沒花多少錢。那些個老闆個個在顧青瑤的絕世姿容下瞧酥了整個身子,只恨不得把貨物多塞幾件給顧青瑤才好。
回到醫館時,已經是夜晚了。醫館已經關了門,蘇吟歌也沒在前頭的店舖處。宋嫂還在左右張望,顧青瑤卻是停也不停一刻地往裡走,才一打開自己的房間就叫了起來:「怎麼回事?」
整間房裡,不知堆放了多少書、多少圖,而蘇吟歌就站在書堆中間。
「從明天開始,你跟著我學醫,在醫館當學徒。你的工錢視你有多少長進而定,什麼時候還完了欠我的債,什麼時候走人。」
顧青瑤站在原處,一時還沒明白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
蘇吟歌卻不再多說一句,抬腿便走了出去。對於顧青瑤的絕色麗容,他卻是連眼角也沒掃一下過來,直接與她擦肩而過,直走出五六步,方才淡淡地說了一句:「當學徒是要挽起袖子幹活的,這樣的打扮又誤事又麻煩,明天別再這樣了。今晚就自己先看看醫書吧。」
他說話的時候甚至連身也沒轉一下,漫不經心地說完,閒閒地走回前頭的店舖去了。
顧青瑤站在房前好久,才慢慢舉步走進房內,隨手拿起一本醫書,信手翻了翻。因為過分震驚而忘記的憤怒,終於漸漸升騰而起,身子開始顫抖起來,臉色漸漸變青,最終大叫一聲:「蘇吟歌。」猛回身,用盡全力,惡狠狠地把手中的書扔了出去。
宋嫂被她這樣的怒氣嚇得不敢說話,悄無聲息地躲到一旁去了。
顧青瑤卻砰然坐到床邊,無聲地伸手去撫自己的臉。這張臉,已經笑了一整天,可是卻也僵硬得彷彿只是別人的臉、別人的笑。一顆心,仍冷得如同冰雪。沒想到,方才怒極的一喝,反倒似叫出了滿腔的委屈。難道這一大的努力強笑,竟比不上蘇吟歌幾句漫不經心的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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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真有著許多的不甘心不情願,不痛快不高興,但她終究還是成了蘇吟歌這小小醫館中的一名學徒。
第一天上工,她真的很聽話地穿了粗布的衣裳,完全顯不出身材的婀娜。烏髮隨意地挽成髻,幾縷髮絲散落在臉上,多多少少也遮住了些許艷麗的容貌。
學徒是沒有資格給病人看病的,所做的不過是接待病人,細聽著大夫的吩咐,幫著拿藥煎藥,如此而已。
說起來也並不算特別繁重和辛苦,只是天剛濛濛亮就被蘇吟歌在外頭拍門叫醒,認了足足一個時辰的藥。
等到宋嫂的粥端上桌時,雪白的粥在她眼前也變成了當歸、丹參和白朮,在眼前晃來晃去。
吃過早飯,打開醫館的大門,蘇吟歌端端正正坐好,卻硬要支派顧青瑤擦桌子掃地。
顧青瑤忍著怒氣,紆尊降貴,掃得滿店塵土飛揚。蘇吟歌灰頭土臉之後,卻又被顧青瑤信手往桶裡一扔的抹布,濺了一身髒水。
顧青瑤全無愧疚地等著蘇吟歌發火,誰知蘇吟歌卻一聲不出,全無半點兒火氣地去洗把臉,換身衣服,回來坐好,臉上的笑容照樣溫和寬容,活像個彌勒佛。讓人懷疑那尖酸刻薄,小氣陰險的蘇吟歌,也許根本不存在。
稍後,病人陸續上門,一天的生意開始了。而顧青瑤這個新任學徒也漸漸忙活起來了。
她確實很忙,忙得在半個時辰裡,連續兩次打翻蘇吟歌的筆墨,弄污了三張藥方,還把兩個病人要抓的藥對調拿錯,摔壞了整整四個藥罐。
小小的醫館裡,就聽得「砰砰」聲、驚叫聲、道歉聲、賠笑聲不絕。
病人們也個個皺眉,用十分不以為然的眼神看著顧青瑤。
蘇吟歌本來就很忙,有顧青瑤的幫忙就更忙了,難得他依舊紋絲不動,神色不變。
藥方污了,他重寫;筆墨翻了,撿起來就是;藥罐子摔壞了,他和和氣氣請宋嫂幫著再多買幾個來;藥拿錯了,他親自站起來,重新抓藥,一再對病人道歉,然後又心平氣和地坐回去,接著給人看病。從頭到尾,半句重話也沒說,笑容依舊溫和得可以包容一切,讓每一個病人都由衷地讚歎。
「蘇先生,你真是好脾氣啊。」
「這麼笨的學徒,也只有你會收。」
「是啊,蘇先生心腸好,人又良善,只當是做個善事,賞人家一口飯吃,也就什麼都包涵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蘇吟歌只是微笑,並不多說什麼,但顧青瑤卻氣得臉青唇白,差點兒沒暈過去。
於是,有意作對的結果是:因為打翻了筆墨,必須重新洗筆,並且把地上的墨漬擦乾淨;因為藥方污了,必須用力磨墨,以便讓蘇吟歌可以重開方子;因為把藥拿錯了,必須重新再一遍一遍背藥名認藥材。再仔細分辯蘇吟歌以各種神仙難認的大夫字體寫出的各式藥名;因為四個藥罐破了,必須重新把新買來的十六個藥罐洗得乾乾淨淨。可是,在清洗的過程中,又失手打破了三個,還把手割出了一個老大的口子。
就在顧青瑤望著自己手上流出來的鮮血,欲哭無淚的時候,手中總覺一緊,卻是蘇吟歌牽過了她的手,往她的傷口上上藥。
顧青瑤心中正在惱恨他,原想用力掙開,可不知是不是因他掌上傳來的暖意太令人留戀,一時竟發不出力來。她悄悄凝眸去望他的臉,蘇吟歌的笑容已經不見了。他笑的時候,總是溫和的如春風拂面,可是一旦笑容消失,眉頭就總會皺在一起,眼中閃著專注的光芒,手上動作嫻熟地為她處理傷口。這副認真的樣子,竟令她莫名地有些失神。她忙抬起頭來,望望還在等著的病人,「怎麼不先醫你的病人,你不是天大地大,病人最大的嗎?」
「你現在也是病人!」蘇吟歌略一頓,又再加了一句,「今天來看病的,大多不是重病,也不是半點兒不能耽擱的。」
「這算是你昨天行為的解釋嗎?」想起昨日挨的一耳光,顧青瑤心中仍覺悻悻。
「昨天的事,我不會道歉。」蘇吟歌處理完顧青瑤的傷口,抬頭看向他,展顏一笑,如日照長空,「但是,我很高興。」
「高興什麼,高興我挨打?」顧青瑤更加沒好氣。
「高興你今天雖然滿心不快,處處和我作對,但仍沒有做任何一件拿病人出氣的事。」
顧青瑤略一怔,立刻說:「我故意拿錯了藥。」
「你不是故意,是真的沒把藥分清楚。」從早上開始,注意力就沒有真正離開過顧青瑤半刻的蘇吟歌,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短處,「所以今天關門以後,你要給我好好地再重新認足一個時辰的各色藥材。」
顧青瑤脫口怒喝:「蘇吟歌!」
蘇吟歌卻已大笑著轉身回去,繼續給人看病去了。他開心的樣子,讓每一個病人都在奇怪,不知這位蘇先生,為什麼高興成這個樣子。
只有顧青瑤氣得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平生僅知的幾個粗俗的詞句已在心頭罵了個遍。這個混蛋蘇吟歌,自己剛才還差一點兒就被他的一句話給感動了。
整整一天,顧青瑤都在醫館裡忙前忙後,被蘇吟歌支使得團團轉。有意惹事,蘇吟歌也不生氣;無心犯了錯,蘇吟歌也不發怒。但叫她做的事,卻只多不少,絕不因她心懷惡意,手腳笨拙,而放她好過。
顧青瑤手腳沒有停,但憤怒的眼睛卻總是會死死地盯住蘇吟歌。
蘇吟歌笑容溫和,聲音輕柔,和病人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以讓人心中安定。再重的病情,再痛的病體,他也可以用這樣的笑容關懷,給人以信心。
無論病人是粗暴也好,無禮也好,骯髒也罷,任性也罷,他都含笑包容一切。
有的病人愛嘮叨,他就一邊診脈一邊耐著性子細聽,時不時問幾句。既陪著閒聊,又問及病情,不知不覺,就對症開出了方子。
有的病人一身骯髒,身有毒瘡,他不避惡臭,查看病情。在所有人都皺眉掩鼻時,他的笑容仍舊祥和平實得讓所有人感到舒服。
有的病人是孩子,胡鬧愛動,他卻也可以一面陪著說笑玩鬧,輕易降伏孩子,一面就在不知不覺中診病完畢。
他總是在笑,笑得自然隨和,不帶半點兒牽強。
顧青瑤一直望著他,望著那男子救人治病時專注的神情,望著他一心一意為人解除痛苦時眼中的光彩,自己的眸子從什麼時候開始由不肯移開而變成忘記移開了。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無論自己在哪一處。在做什麼,蘇吟歌眼角的餘光,總是有意無意地跟隨著自己。她更不可能會知道,即使是在看病診脈的時候,蘇吟歌的一部分心神,也會完全不由自主地緊隨在顧青瑤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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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整整一天後,顧青瑤和蘇吟歌都已經很累了。望著宋嫂準備好的熱騰騰的飯菜,無不食慾大增。不但蘇吟歌吃了不少,就連顧青瑤也很給面子地連吃了兩碗飯。
宋嫂樂得笑開了懷,「顧姑娘,我可是從來沒見你吃這麼多過?」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宋嫂無心的一句話,卻令顧青瑤心中略略一動,低頭望著自己面前空空的飯碗,她心中隱隱想到了什麼。
蘇吟歌也吃完了飯,放下碗,看向顧青瑤,「昨晚的醫書你看了嗎?有什麼不懂,現在問吧,白天我也沒空給你解答。」
真是已經習慣和蘇吟歌針鋒相對了,一聽到這樣的問題,顧青瑤想也不想就反駁:「用不著你這三流的大夫來教,我自己看得懂。」
蘇吟歌即不怒斥,也不爭辯,笑著點頭,「好,我也正好省了口舌。」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往廚房外走去,口裡閒閒地吩咐:「等會兒記得把碗洗了。」
顧青瑤手上猛一用力,一雙筷子頓時折斷,她猶自不覺,信手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暗中惱恨自己明明知道這人的真面目,白天怎麼還會被他為人看病時做出來的假象騙倒。一時坐在桌前,只是沉下臉來生閒氣。
宋嫂看得好笑,一邊搖頭一邊說:「好了好了,真要你洗碗,這些碗還不知道能剩下幾個。去吧去吧,這裡由我來。」
顧青瑤站起來說了聲:「謝謝宋嫂,我去看醫書。」說完便飛也似的衝回自己的房裡去了。心頭暗暗發誓,就憑著自己顧家三小姐自幼過目成誦一點就通的天才,定要把醫書研究透徹,非得在醫術上壓過那個混賬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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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吟歌扔給顧青瑤的的醫書,既多且雜。
顧青瑤初看時眼花頭疼,心裡暗恨蘇吟歌。但在整理之後,她把各式醫書,分門歸類,然後再拿起最是淺顯易懂的《湯頭歌》開始細看。
因心中太過急切好勝,竟是一夜無眠,從淺到深,看了數本醫書。雖然過於求快,但仗著往日過目不忘,解一知十的聰明才慧,對於醫理藥道,居然也略略瞭解了一些。
只是醫書本就艱澀無趣,她這裡強讀強記,整夜辛苦,等到天光大亮,她已是困頓不已,恨不得倒回床上,大睡個三日三夜。但外頭,蘇吟歌已經在拍著門叫著要開工了。
顧青瑤生性剛強好勝,自是強撐著出來忙活。
蘇吟歌明明看出了她的倦意,就是毫不體惜,照舊指東派西,支使得她團團轉。
顧青瑤難免手足忙亂,一會兒撞著了孕婦的腰,一會兒踩到了老伯的腳,一會兒打翻中藥,一會兒拿錯銀針。她只得在許多病人的不滿聲中,不斷道歉,把一輩子的小心都賠完了,三輩子的委屈也受盡了。平生在父母夫婿面前尚不肯這般示弱低頭,如今卻被蘇吟歌害得受此折辱。若是旁人受這樣的委屈,早就痛哭著跑走了,但她生性要強,越是如此,反而越要做好。蘇吟歌要她做的事,她反而全不推托躲避,縱然笨手笨腳,做來無比辛苦,但仍然盡一切力量想要做好。
等到中午,病人一個個離去,她已經是手足酸軟,大汗淋漓,比練上三四個時辰的武功,好像還要辛苦疲累。可是蘇吟歌卻不給她絲毫喘氣的機會,又要她到院子裡,把才纔用過的一干醫具,通通清洗乾淨。只是這一去,過了好一陣子也不到前頭來了。
蘇吟歌等得也有些不耐,恰好又是中午,並無病人上門,便自己到院子裡來看。見顧青瑤坐在小椅子上,彎著腰正伸手在木盆裡清洗藥缽,卻又一動不動,姿式頗為古怪。
蘇吟歌略略皺眉,走近過來,才發現顧青瑤兩眼微合,呼吸輕緩,竟然在做事的時候,就這麼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
她的兩隻袖子挽到肘部,露出雪也似的手臂,頭髮略有些散亂地垂在額前,臉上、身上、手上都濺了不少水珠,還不曾乾透,如普通民家女兒一般。蘇吟歌看了,不知不覺莞爾一笑,想要叫醒顧青瑤,卻又在張口之時,讓本欲發出的呼喊,無聲地悄悄消散在陽光下。
他悄悄地轉身想要走開,卻又聽身後傳來輕柔徐緩的聲音:「心之合脈也,其榮色也,其主腎也。肺之合皮也,其榮毛也,其主心也。肝之合筋也,其榮爪也,其主肺也。脾之合肉也,其榮唇也,其主肝也。腎之合骨也,其榮發也,其主脾也。」
蘇吟歌回頭,卻見顧青瑤仍在閉目安睡,口中還在喃喃地念著:「庚日辰時商陽居,壬午膀胱通谷之,甲申臨泣為俞木,合谷金原返本歸。」
忽聽顧青瑤在睡夢中背誦《素問篇》,蘇吟歌已是一呆,又聽她轉眼又背到了《子午流注》,更是一驚,眼望顧青瑤,看她似乎仍在憨夢之中,看不出絲毫假扮的樣子,難道她真的是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背誦的嗎?她竟有這樣過目不忘的天分?心中猶疑,他卻還是不出聲打擾她,快步目前頭醫館去了。
顧青瑤睡得漸漸深了,身子很自然地往前俯去,前方沒有床沒有桌,立刻失去平衡。她在一震中醒來,才記起自己正在做事,一邊罵著蘇吟歌狠毒刻薄,一邊快手快腳把事做完。轉回到前頭醫館處,人還沒進去,已聽見一陣又一陣孩子的哭鬧聲,大人的斥喝聲,以及蘇吟歌溫和的勸慰聲。
原來是一個正在看病的孩子,大哭大叫,死活不肯讓蘇吟歌給他扎針。帶他來看病的婦人,不停地呵斥。蘇吟歌卻不急不惱,帶著笑又哄又勸,極之親切溫和。
顧青瑤看在眼中,忽想起那一夜被他凶狠霸道地抱進房間時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陣氣結。這男子,在旁人面前,裝出一副溫和慈愛的樣子,對哪個不合作不聽話的病人都好聲好氣,獨獨對她不是凶就是罵,惱了還一記耳光打過來。
想到這裡,一陣氣苦,忍不住惡狠狠地沖蘇吟歌瞪了過去。
偏蘇吟歌剛剛把孩子勸得不哭,正在專心扎針,根本沒瞧見她含恨的眼光。
顧青瑤氣極了,很用力很用力地把手上的一大堆東西重重地放下。
這麼大的響動,總算把蘇吟歌震得手上一頓,抬起頭來,就連被治病的孩子,也轉過臉來。
顧青瑤徒然一震,倏地睜大了眼,怔怔地望著那個孩子。
剛才那哭哭叫叫聲音響亮的孩子,兩隻眼睛只有一片茫茫的白,甚是駭人。
蘇吟歌深深地望了顧青瑤一眼後,才柔聲地說:「小傑,剛才是顧姑姑做事發出的聲音,以後顧姑姑也會在這裡幫忙治病的。」
瞎眼的小傑,笑了一笑,喊道:「顧姑姑。」他臉上還帶著方才哭泣的淚,越發顯得小小的臉兒,稚真可愛。
顧青瑤竟被這盲目孩子的一聲喚,叫得一陣慌亂,明知他看不見,還是極力一笑,「小傑!」
小傑應了一聲,回過頭去,安靜地等蘇吟歌為他扎針。
蘇吟歌扎完針後,摸著他的頭,誇獎了幾句:「小傑真乖,真勇敢。」年幼的孩子便笑得無比開心,拉著母親的手,快快活活地離去了。
只是顧青瑤卻仍不曾自震撼中回復,怔怔地望著孩子遠去的身影,動彈不得。
蘇吟歌來到她身旁,淡淡地說:「小傑一出世就這樣,可是他活得很堅強,除了有點兒怕扎針之外,平時很少哭叫,還常纏著我教他用手摸著識字。我真的慶幸,我的醫術雖不能讓他看見東西,但至少可以讓他不再受別的病痛折磨,讓他可以時時像現在這樣笑得開心。」
他淡淡的話語,聽在顧青瑤耳邊,卻重似千斤。自小被保護得太好太周全,第一次看到這人間的殘缺苦痛,她仍久久不曾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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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宋嫂常來幫忙,也經常在這邊過夜,使得蘇吟歌與顧青瑤的相處,不至於引來太多的流言。
顧青瑤很忙,忙得昏天黑地。白天醫館裡蘇吟歌把她支使得團團轉,晚上要自己研究醫書,甚至連做飯洗衣這些宋嫂自願幫忙的事,蘇吟歌也毫不客氣地一樣樣推給她做。忙得她甚至來不及憂傷,來不及悲苦。
以前或許是因為心有憂結,或許是因為不適應普通的菜餚,普通的床,普通人的生活,經常吃不下,睡不著。可現在,忙得精力透支,就算是白飯也可以吃得很香。晚上,看完了預訂要看的醫書之後,一沾到枕頭,立刻沉沉地睡去,叫都叫不醒。
以前宋嫂歎息她夜晚老做噩夢,驚聲尖叫;現在卻埋怨她睡著了都在背些聽不懂的醫書,吵得入睡不著覺。
以前因為蘇吟歌老叫她顧大小姐做東做西而心懷怨恨,氣怒不休,如今做多了,那些苦活髒活她也可以挽袖便做了。
在醫術上,她雖然好強,不肯去問蘇吟歌醫道。但她天性聰明,接受力極強,而蘇吟歌治病之時,總是會很注意地把病勢醫理說得一清二楚,告訴病家。她在旁聽了,也能舉一反三。平日又多拿蘇吟歌自己的醫案來讀,漸漸地,竟也對醫道瞭解起來了。
日日在醫館幫忙,她不再是只做端茶遞水掃地洗杯子的閒活了,反倒在蘇吟歌忙不過來時,也能幫著應付幾個普通的病人。
這樣醫術漸精,漸漸也可以治病救人。看到經自己的手,治好的病人,聽到別人真心的道謝,也會不由自主地發自真心地微笑。曾經的傷痛,也已經遙遠得仿似前生。不知為什麼,本以為一生要在哀愁中度過的自己,竟仍能綻放這樣的笑顏。
不管多忙,她每天都會抽出點兒時間,例行到街上逛逛,冷然面對一切流言冷眼。也許人們只是好新鮮沒耐性,所以時間長了,她的無動於衷,她的漠然神情,使得所有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人失去了興致。漸漸地,閒話就少了。她在街上來來去去,人們也已習慣,不再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
顧青瑤幾乎以為,這樣平靜的生活可以一直過下去;幾乎以為,所有的傷痛,所有發生的事,都可以像這樣,漸漸沉寂在時光中,
直到那一天,面無人色的宋嫂出現在醫館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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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嫂,宋嫂,你怎麼了?」顧青瑤急步搶出醫館,扶住正在門外發抖的宋嫂。
連蘇吟歌都顧不得看病,忙過來看視,「宋嫂!」
宋嫂得他們二人的扶持,這才勉勉強強地站住,抬眼看著顧青瑤關切的眼神,耳旁是蘇吟歌的連聲呼喚,至此才真正大哭出聲,一邊痛哭一邊捶胸大叫:「蘇先生,那個沒良心的人,他什麼不要臉的事也敢做。我怎麼做人,我怎麼能饒他?」
顧青瑤略略皺眉,蘇吟歌心中卻已多少有些數了。遞了個眼色給顧青瑤,二人且扶且勸,把宋嫂扶進裡間房裡去了。
宋嫂已經哭得是滿臉的淚水,把顧青瑤一件乾淨的青色衫子都給哭得濕透了。她一邊哭一邊叫,一邊捶胸跺足,「他原來就有些愛勾三搭四,我往日總管得嚴,也不給他多少機會。最近我在你這邊幫忙,晚上又常在這裡住宿,幫著你們避嫌。他得著空了,竟把城西的王寡婦接到家裡頭去住,同起同睡的,倒成了夫妻的樣子。要不是我今兒撞破,我、我……」
她一邊哭一邊說,顧青瑤終於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心中如被鐵錘猛砸,一陣陣疼痛起來,竟不能抑止。那原本以為可以忘懷的傷苦,就這樣輕易地被血淋淋地撕開,胸中痛楚難當,憤怒的火焰在最隱秘的地方瘋狂地燃燒,使得她五臟六腑都劇痛了起來,「這太過分了,多少年的夫妻,他怎麼能這樣對待你?」
心在吶喊,魂在吶喊,整個身體似都在吶喊。
他怎麼能這樣對我?
一聲又一聲,催壓得她懷疑自己已在這樣苦楚的火焰裡,被燒成了飛灰。
蘇吟歌本來正在安慰宋嫂,忽見顧青瑤面如白紙,眼神散亂起來,扶住宋嫂的手正在不住地顫抖,只覺得心頭猛然一緊,一顆心竟也狂顫了起來,想也不想,伸手按在顧青瑤的手背上,倉惶地想用自己的力量制止這樣讓人心痛的顫抖。但在指尖觸到顧青瑤手背上時,被那自指尖傳到心頭上的冷意,激得全身一顫。這樣冰雪般的寒冷,叫人寒如肺腑。費了多少精神,操了多少心血,才叫這樣的一雙手,稍稍有了點兒暖意,卻又這樣,輕易地冰冷下來。
明明冷的是她的手,他卻僅僅為這一觸指的冰涼,而痛得誤以為自己的心,也似被人生生地紮了一刀。
顧青瑤心緒激盪,全部心思都放在宋嫂身上,全然沒注意到,有一雙手悄悄地按在自己的手背上。並且也因為她自己手的顫抖,而在無聲地微顫。
「宋嫂,你別難過。這事,你想怎麼樣我們都會幫你的。」
宋嫂哭得聲嘶力歇,「我今天一撞破他們的事,就跟他鬧開了。那狐狸精被我罵跑了,我和他撕打了一陣子,家裡能砸的都砸了。這一回,我是斷不肯就這麼甘休的,他要不給我大鑼大鼓地上門賠禮,我決不回去。」
「對,不能就這樣算了!女人難道生來就這樣輕賤,由著男人負心薄情,喜新厭舊嗎?」顧青瑤點頭,「宋嫂,你放心,你無論要住多久,都不會……」心情激盪,說話不假思索,忽覺手上微震。略一愣,才驚覺,是蘇吟歌剛在自己手上拍了一下。側首望去,看到蘇吟歌不贊同的眼神。初時微微一怔,但立刻明白過來,即覺一股無名怒火上湧,冷冷地道:「我忘了,這裡是蘇先生的屋子,由不得我做主。只不過,以往要宋嫂幫忙時,蘇先生求人家住下來。如今宋嫂要人幫忙,蘇先生若是不肯,也沒關係,我陪著宋嫂出去找房子。實在不行了,破廟寒窯,也一樣可以住人。」
蘇吟歌苦笑不語。
宋嫂聽了,抬起滿是淚水的眼,望向蘇吟歌,「蘇先生?」
蘇吟歌忙笑著說:「宋嫂,別聽她胡說。我這兒,你要住多久都成。只不過,夫妻相處,是一生一世的事。這件事他固然不對,但我請宋嫂你在我這幫忙,多日不回家,也有錯處在,我去想法子勸他來給你賠禮。」
「你去給我狠狠地打那沒良心的才好,要勸他幹什麼?」宋嫂涕淚縱橫地哭叫起來,「我有什麼錯處,嫁了他二十多年,給他生了個粗粗壯壯的兒子,替他管理家事,給他洗衣做飯,侍候他一日三餐,什麼時候不盡心盡力了。他卻總是三心兩意,見著了稍端整一點兒的女人就眼發直,如今把女人都帶家裡來了,我要再忍,他豈不是讓別的女人騎到我的頭上來。這一回,我是拿定了主意絕不饒他的。」
「宋嫂……」
「對,就該這樣。」
顧青瑤與蘇吟歌同時叫出來,兩人又都同時一怔。顧青瑤氣得厲害,惡狠狠地瞪向蘇吟歌。蘇吟歌卻只是皺眉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顧青瑤不等他開口,大力把他推出門去,冷冷地望著他滿是無奈的臉,用力把房門關得砰然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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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了?」顧青瑤冷冷地問,「大神醫居然放下病人不管了。」
「我剛去了宋嫂家,宋三不在家。」蘇吟歌也不理她語氣不善,目光投向她身後的房門,神情關切,「宋嫂怎麼樣了?」
「我好不容易勸住了,現在也不哭不叫了,正躺在床上歇著呢。不過,我看她今晚是睡不成了。」顧青瑤猶自憤憤不平,「這個時候,她最需要我們的支持,你怎麼能那樣?」
「我正要和你說這事呢!夫婦吵架的事,可大可小,就看怎麼處理了,想個什麼法子勸和了他們才好。你這樣支持她僵持下去,只怕不能幫她,反而害了她。」
顧青瑤怒極反笑,「夫婦吵架?在你眼裡,這只是夫婦吵架的小事?你們男人,無論怎樣花天酒地、拈花惹草,都只說是小事。你們怎麼會知道女人心中的苦,女人為什麼要忍氣吞聲,受這樣的委屈。豁出去,鬧一場,又有什麼不好?」
蘇吟歌目光沉靜,望著顧青瑤,「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豁出去的勇氣和決心。夫婦之倫,對女子來說,重要性遠遠超過男子。受了這樣的委屈,是錐心之痛。可大多數女子,哭過了鬧過了,也只好罷了。真鬧得僵了,吃苦的依舊是女子。」
顧青瑤胸中怒火沸騰,臉都漲紅了,上前一步,逼近蘇吟歌,渾然不覺二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得氣息可聞,「所以女人就要認命,就該認命嗎?女人難道不能爭,不可爭嗎?你以為天下的女人都是弱者,都只會哭幾聲就算了……」
「你是我所見過最堅強的女子。」蘇吟歌眼神忽然幽深複雜得看不清,語氣卻又無比平靜。
這樣強烈的反差,再加上這一句突兀的話,令顧青瑤一愣,滿腔怒氣,竟發作不出了。
「但並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你的堅強和勇氣,也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承受得起後果。宋嫂嫁給她丈夫也有二十年了,又有一子,也已長大成人,遠去外城行商。她的生活,十分安定,夫婦關係,也應該很穩定了。按理說,真要吵鬧什麼,也不會鬧出什麼大事。可萬一鬧得大了,最容易受傷。最沒有自保之力的,也是她。我們外人,可以激憤,可以氣怒,可以說氣急怒罵的話,可以挑動她把事情鬧得更大些。但這些,都傷不著我們;可對她,卻關係一輩子。」
「我會幫她的。」顧青瑤衝口而出。
蘇吟歌輕歎著搖頭,「我知道你是真心所言,並不是無關痛癢的客氣話。只是對宋嫂來說,最重要的,並不是你的幫助,而是丈夫的柔情。而這個,光靠生氣,是生不來的。」
顧青瑤哼了一聲,只覺胸中一股鬱悶之氣越來越重,急需發洩之所。暗中下了決定,她也不再看蘇吟歌,拂袖便走,逕直與蘇吟歌擦肩而過,直朝外頭走去。
心中已拿定主意,無論蘇吟歌如何喝止詢問,也不加理會,不做回應。誰知耳旁卻傳來淡淡的一句:「就算你會武功,就算你把他打得起不來,就算你拿刀架著他的脖子要他對妻子好,你以為,這對夫妻來說,是好事嗎?你以為,這就是你的成功嗎?」
顧青瑤全身一僵,半晌動彈不得。聽得身後腳步聲漸漸接近,心頭又悲又恨又苦又酸,她憤然轉身,大叫了起來;「那你說該怎麼辦?當做什麼也沒發生?當做什麼也沒看到?還是勸宋嫂回去,做她的賢良妻子?看著丈夫床上躺著別的女人,還笑著說好?」
蘇吟歌走近顧青瑤剛要說話,忽見她旋風般轉身,黑髮在空中飄揚起一個美麗的弧度,悄悄自鼻尖處滑過。腳下也不由得一滑,幾乎要跌倒。驚覺兩個人的距離太近,心跳和呼吸同時急促了起來。耳旁卻聽到顧青瑤含憤的悲叫,看她單薄的身體,因悲恨,在風中悄悄顫抖,脆弱得似乎風一吹,便會無聲地消散一般。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想要去碰觸她,卻又急忙用左手極力按住右手,按捺著忽然間狂亂的心緒,盡量從容地笑一笑,「出了這種事,誰都不願意。我明天再去宋三那兒看看,能勸就勸。你好好照顧宋嫂,別叫她想得太多了。這個時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幫助和支持。」
他用盡平生之力,盡量不著痕跡地把目光從她美麗的容顏上移開,側身從她身旁走過去。
顧青瑤怒極發作,沒料到蘇吟歌卻全不生氣,態度如此平和,又肯到宋三那去勸說,自己反倒有了歉意,想也不想,脫口而道:「你放心,我會照顧宋嫂,就像你照顧我一樣。」
一語出口,才驚覺失言,臉騰地漲紅,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蘇吟歌聞言一驚,如驚雷響在耳旁,急速回身,看到明月下,這女子,羞紅的雙頰,慌亂的眼神。
她知道?她竟知道?原來,這麼多日子,這麼多苦心,所有的一切,她原來是知道的?
心頭莫名地,有什麼激盪了起來,即柔且軟,又帶些說不盡的暖意。
笑容,悄悄地飛上了唇邊。
不是以往面對病人時,那從容的,安慰的,叫人寬懷的笑容,而是透著無盡愉悅快活的微笑。
笑容初是在唇畔,然後徐徐延伸到了眼角,接著在眼眸深處悄悄閃耀,又悄然地讓整張臉,整個人,都在綻現一個無聲的笑。
顧青瑤脫口失言,已是心頭羞窘萬分。裝了這麼多時日的糊塗,明正言順地惱他恨他怨他氣他,一股腦兒把種種火氣,各種不滿,全發作到他身上。理直氣壯地恨他刻薄,氣他無情,怨他壓搾,怒他無禮,卻叫這一句話說破了原形。
心頭紛亂之時,又見蘇吟歌迅急轉身,眼中的驚奇、震動,明顯得叫她的心更是狂跳了起來。
再然後,淡淡的笑容在蘇吟歌唇邊展開,笑意悠悠,純淨得如藍天白雲,明淨得直動人心。他整個人似乎都在這一刻鬆弛了下來,最最純粹的歡愉和喜悅就這樣從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散發出來,把整個天地都似乎感染得也多了一縷歡喜之氣。
顧青瑤偷偷地看向他,卻又在接觸到這笑容時,眼神一震,竟再也移不開了。
他也不過只是個五官端正的大夫,既無華服錦袍,又無俊秀容顏,卻在這將暮的陽光和清風之下,發自真心地一笑,竟煥發出無以倫比的光彩來了。
蘇吟歌一笑之後,也不再耽誤,轉身便出去了。
顧青瑤靜靜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了良久,方才回身打開房門,悄悄走到宋嫂床前。
床上的人,雙眼微閉,淚痕未盡,鼻息也顯不平和低沉。看來,也未必是真的睡著了。
顧青瑤無聲地坐下,輕輕地握住宋嫂的手。
宋嫂,無論如何,我會在你身邊,幫助你,幫助你站起來,幫助你對抗一切,就像……他為我所做的一樣,所以,請你和我一樣,堅強起來,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