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說話的聲音。
那是在夢裡出現過好多次、好多次,既熟悉又陌生的冷淡聲音。
不只是午夜夢迴時而已,偶而在讀著無聊的新聞或食之無味的學報時,楊雲玠也會忽然想起那時候的事。
新婚不到半年的妻子,因為發現原先以為的未婚懷孕只是一場誤會、而毅然決定下堂求去時的回憶。
「我就老實跟你說吧,師生戀那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大家都想好好活著。一不小心會身敗名裂耶,誰會想去惹那種麻煩呀?何況你那時候又是小毛頭。」
雲玠不知道自己當時是用什麼表情聽著那些話的。他只記得,當時還是自己妻子的那個美麗女性,那時候是用多憐憫的表情,看著茫然若失的自己。
「你聽不懂嗎?就是『我還不想死』的意思。」
在大力堂裡演講有個壞處,就是如果現場的擴音器材設備精良,時間一久不只台下的聽眾呼聲震天,連站在講台上的人,也會被自己彷彿帶著些微立體聲的低沉嗓音,給勾得昏昏欲睡。
而在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此時此刻,楊雲玠實在非常能體會上述的感受。
強忍著呵欠,留意著流程表上的時間,提早五分鐘將演講結束的雲玠,才剛說完「那今天的演講就到這裡告一段落了,謝謝各位」,台下立刻響起混著喝采的如雷掌聲。聽眾們充滿熱情的歡呼動作,和幾分鐘前一副垂死的聽講模樣,簡直是天壤之別。
雖然這實在是讓講者為之心酸的場面,但早就把學生心理摸透的楊雲玠當然不會因此感到悵然;畢竟要是講得一發不可收拾拖延了放學時間,那可就罪過了。
面帶微笑的接受了在場學生們的高聲喝采之後,他與前來帶路的高中教務主任,從講台後方的側門走出禮堂。
在開著空調又擠滿學生的大禮堂內還感受不到氣溫變化,一走出室外,迎面而來的寒風立刻讓雲玠打了個冷顫。
感慨萬千的想著當年自己在這種天氣照樣穿著吊帶褲四處跑,都已經不是被同學們戲稱為「小百合」的年紀了,演講前還因為嫌麻煩而將大衣扔在車子裡,待會要是打噴嚏一定會被彥泓恥笑……
心中悲歎不絕,還得打起精神與教務主任寒暄,充分體驗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覺,一陣寒風襲來,雲玠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楊教授,真不好意思。我們教官有在底下維持秩序,可是這年頭學生實在不太好管……」
「不會不會,大部分學生都挺安靜聽講的。而且高中生嘛,我以前念高中的時候也是那樣——」
原先只是帶著應酬心情隨口回話而已,但說著說著,雲玠卻忽然沒來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時代。
穿著入學不到半年就有如鹹菜乾的卡其制服,在種滿椰子樹的校園裡和同學們打鬧的過往。替課本裡的偉人照片塗上鬍子和眼鏡,然後把它割下來折成紙飛機,趁老師轉身寫板書時偷偷將飛機扔來扔去的日子。
……還有,每當數學課要開始前,胸口就無法控制地砰咚作響、欣喜雀躍地想像著老師會帶著什麼表情踏入教室的那些日子。
抓抓被風吹亂的頭髮,把忽然升起的懷舊情緒給強迫中斷,雲玠無聲地歎了口氣。
「你現在要直接回學校嗎?我們要去車站的老師可以順道載你一程。」
身邊的教務主任忽然在通往停車場的坡道上停住腳步,差點撞上對方的肩膀,雲玠連忙跟著站正身子。
「啊,謝謝,不用麻煩了。我的學生會來載我。」
在校門口和教務主任分道揚鑣之後,一邊無意識地活動有點僵硬的臉部肌肉,為了確認彥泓現在的所在位置,獨自站在圍牆邊的雲玠,慢吞吞地將調整成靜音模式的手機給打開。
幾秒後,他的目光因為看見手機螢幕上的文字,整個亮了起來。
您有一封未讀訊息發訊人:杜翰融
連雲玠自己都沒發現,光是看見翰融的名字,自己原先緊繃著的嘴角已經緩緩地舒展開來,心臟也跟著興奮地開始狂跳。
然後,他以異常敏捷的速度,用力地壓下讀取鍵。
***
……他果然還在等。
遠遠地發現自己的宿舍門口有個人影,已經走到轉角處的雲玠,不由自主地將腳步停了下來。
走道燈微弱的光源從天花板上忽明忽滅地落下,一閃一閃地,照亮了獨自在公寓式鐵門邊,靠牆盤腿坐著的杜翰融。
從紙袋裡撈出熱騰騰的的爆米花再塞進嘴裡,翰融一邊舔著指甲上的爆米花碎片,一邊用另一隻手靈活的操作著鍵盤,以儼然是有練過的專業手法,迅捷地將文字輸入膝上的電腦。
發現他似乎因為寫到一個段落,而停住動作、撐著下巴陷入沉思,猛然驚覺自己竟然看到呆掉了,雲玠連忙邁開步伐,疾步朝他走去。
「啊,老師。你回來啦。」
滿臉微笑的抬起頭來,翰融的表情一點都不像在冷颼颼的天氣裡,等了很久的樣子。
「怎麼不早點說要過來?」氣喘吁吁的在翰融身邊停下,雲玠將手伸進口袋,摸索起大門鑰匙。「現在太陽比較早下山,天氣這麼冷,要是感冒怎麼辦?」
嘴上是說得嚴厲,但連雲玠自己都沒發現,他開門的動作遠比平時一個人回宿舍時,輕快了許多。
「嗯,是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才想到的嘛。而且你下午不是去演講?」將電腦切換到休眠模式,翰融蹦蹦跳跳的跟在雲玠背後,跨進室內。「我聽學弟講,你早上上課忽然說很想吃爆米花……所以我就買來啦。」
「……結果你自己把它吃掉了。」
真的感到開心得不得了,脫下大衣的雲玠,完全無法也無意隱藏臉上的笑意。
「因為我肚子餓了。而且外面好冷。」隨手將電腦和背包朝櫃子上一放,很自然地從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外套,翰融一個轉身向門口走去。「等我一下,我去便利商店再買一包——」
看著他向前跨出一步,雲玠立刻不假思索的伸出手,從背後將翰融整個人攬進懷裡。
在兩人肌膚相觸的瞬間,雲玠清楚的感覺到,翰融的身體微微顫抖了起來。
輕啄一下他已經燙紅的臉頰,讓翰融轉過身面對自己,雲玠深情款款地執起翰融的左手。
「不用了……這樣就夠了。」
滿足的聞著剛抓過爆米花、還帶著甜甜奶油香味的手指,雲玠微微揚起唇角。
「沒有爆米花也無所謂,你人來了就夠了。」
愉快的瞇起雙眼,看著翰融聞言面紅耳赤的用力搖頭,嘴裡還亂七八糟的抗議著「我又不是爆米花」,雲玠不由得笑出聲來。
「你當然不是。」
又憐又愛的親吻溫柔的落在翰融的手指、臉頰……最後在嘴唇上停住。
……當然不是啦。你比爆米花什麼的甜多了。
如果把這些話講出口,翰融大概會跟爆米花上面的奶油受熱一樣,整個人軟軟的融化吧?
滿心期盼的想像著翰融的反應,雲玠瞇起濕潤的雙眼,又輕吻了他的嘴唇幾下。
「啊,老、老師,等一下!」
室內響起悅耳的和弦鈴聲,翰融瞬間回過神,連忙掙脫雲玠的掌握,跌跌撞撞的奔向背包。
望著他慌張翻找手機的背影,雲玠情不自禁的苦笑起來。
自從意識到自己喜歡上杜翰融……喜歡上自己的學生以後,雲玠就明白了。
身為老師卻喜歡上學生那種事,不是不可能發生。
前妻嘴裡說的「大家都想好好活著、誰想去惹那種麻煩、我還不想死」,當然也有它的道理存在;但不見得這些話就能代表所有人的想法。
至少,楊雲玠就不被包括在內。
越是喜歡翰融、越是把他捧在掌心裡小心珍惜,雲玠就越清楚的體認到這個事實。
如果可以輕鬆的將戀愛感情說成是麻煩事,那只是代表對方對自己來說,一點都不重要罷了。
就和那些逐漸褪色泛黃、已經被雲玠淡忘的陳年舊事一樣。
「……老師?」
「嗯?」回過神來,發現翰融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講完電話,還睜大眼睛望著自己,雲玠赧然的垂下視線。「怎麼啦?」
大概是意識著雲玠呼吸之間產生的炙熱氣息,翰融紅著耳朵、怯怯的將臉抬起。「沒啦,只是覺得你很高興。」
……我也只有在你面前,才能放鬆心情呀。你知道嗎?翰融。
「對啊。」捧住翰融的臉頰,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口吻是如何甜膩,雲玠將自己所有的情緒,都化為言語。「我很高興喔……」
因為可以和你見面。
因為在結束了疲憊的一天以後,能看到你在這裡等我回來、能看到你笑著對我說,「你回來了」。
光是這樣而已,我就覺得幸福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地步。
專心地聽著雲玠溫柔的細語,有點害羞的喃喃自語著「這樣嗎」,翰融踮起腳,將自己的嘴湊近雲玠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音量,輕聲開口。
「……其實我也是喔。」
……從開口告白後歷經七個月,楊雲玠和杜翰融終於從牽手階段畢業,邁向下一個階段。
雖然據某位知名不具的沈姓助教證言,這進展可說是緩慢到某種不可思議的境界,實在讓人擔心楊雲玠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疾;但沈姓助教在態度歡樂的做出以上建言之後,換來的是整整過了將近一個月的苦日子,從此他就默默放棄了成為諫臣的宏願,而選擇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暗自為學弟的未來幸福擔憂……
如此這般。至於通往之後階段的道路……這兩個人今天也在繼續摸索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