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簡單的解釋,沒來由地空投在她頭上。
范可頤的視線從窗外的車水馬龍轉回身處的意大利餐廳內。
是哪個冒失鬼想來搭檯子?一股怨氣在她肚子裡醞釀著,準備發作。這是怎樣?時光逆流,在台灣,女人不能自己上餐廳用餐是不是?
打從她進門的第一秒,服務生就告訴她──
「您,一個人?」他皺眉,還扁扁嘴,外加瞥給她一個古怪的眼神。「等一下如果客人太多,我們會為您安排並桌,先請您原諒。」
原諒個頭啦!一個人佔去角落窗邊的小小圓桌並不過分吧?她不介意服務生把另一把椅子拉走,但是並桌……瞧瞧,那頭還有三個人占走六人座的惡劣示範耶!
她深吸一口氣,焗烤吉士與熬燉西紅柿的香味稍稍減少了她的不滿。
她抬起頭來,只見一個高大男人走過來,迅速坐進她對座的椅子裡。
他的腳很長,她也不遑多讓,小小的圓桌下,四隻腳立刻短兵相接。
扣!他的膝蓋重重的撞上她的。好痛!
范可頤怒瞠他一眼,見他收回腳,讓小圓桌又劇烈的搖晃了好幾下,她不禁瞪大眼睛,趕緊伸手扶穩高腳杯。
男人挺直腰桿,看了看她的餐盤,好像對只剩半盤的意大利面頗有意見,一雙藏在黑色鏡框下的炯炯黑眸幅射出一堆不滿。
「妳已經先點餐了?」
他是誰啊?撞到人也不道歉,還這麼沒禮貌地瞧她的餐點,甚至指責她沒等他一起用餐……
慢著,她知道了,該不會這魯男子認錯人了吧!
「喂,你……」
她正想化解誤會,他剛好伸手招來服務生。
服務生帶著一臉「恭喜妳終於等到他,下次別再跟男朋友賭氣啦」的豐富表情,迅速遞上menu。
「給我今日特選濃湯、辣味西島風茄汁牛菲力寬面、特級牛排。」他轉頭問她。「妳要不要來一份提拉米蘇?這裡的提拉米蘇味道很不錯。」
搞什麼?他到現在還沒發現認錯人了嗎?如果那副眼鏡是裝飾用的,拜託他摘下吧!走復古風也不是這種走法。
看他手指咑咑咑地敲在桌上,好像等得很不耐煩,她先嚥下悶氣,回答。
「我已經點了。」
「我也要一份提拉米蘇。對了,先給我一杯美式咖啡。」
服務生記下單子,收回menu後就轉身離去。
黑咖啡立刻由另一名服務生雙手奉上。
他把奶精與糖球率性地拋回服務生手上,舉起馬克杯大大的啜一口。
「忘了自我介紹,敝姓樓,樓懷正。」
說著,他突然又伸直腳,小圓桌再度劇烈搖晃,她的玉腿冷不防地又被他碰著了。
「你這個……」魯男子!
她直接抓穩桌沿,正要抱怨出聲,他已經開口截道:「這張桌子太小了,我請人換張桌子。」
要換你自己換,小姐我才不想跟戴著黃秋生招牌殺人魔鏡框的臭男人一起用餐!
沒想到他才示意一下,她還來不及出聲抗議,三個服務生就趨過來主動又迅速地把她的餐盤移到四人座的舒服位置上。
這根本是單身歧視嘛!她一手拿著叉子,只能忿忿地逐「晚餐」而居。
等服務生把桌面處理好之後,他坐下來,舒一口氣,轉了轉脖子,雙腿終於能夠盡情的伸長。
她乘此機會仔細打量他。
他很高,根據目測,應該有一九○公分,穿著外表……似乎太隨意了些。
白色短袖Polo衫與牛仔褲都有「使用過度」的痕跡,不過倒是洗得很乾淨。從他過長的髮型判斷,他應該很久沒上理容院了。
這男人說穿了就是不修邊幅!
不修邊幅的人看起來通常都很沒勁,但他偏偏不同,雖然外表不夠稱頭,卻有股不卑不亢的氣勢,儘管餐廳裡多的是西裝革履的體面男士,但他隱然散發的自傲卻讓在場的男性同胞相形失色。
這傢伙是做什麼的?她不禁開始有點好奇了。
他端起馬克杯。「第一次見面,我不希望讓妳留下被毛手毛腳的印象。」他在暗示剛剛的「身體接觸」絕對是個意外,他不是故意的。
原來是第一次見面啊!怪不得他不知道自己認錯人了。
「我記得介紹人沒提到妳有這麼高。」
介紹人?難不成他是來相親的?
這可有趣了!范可頤心裡頭的烏煙瘴氣頓時一掃而空,淘氣的性子溜出來作祟。
瞧他這副德行,應該是被放鴿子了吧!
嘿嘿,且讓她陪他過幾招,誰要他自己送上門來,剛好讓她打發無聊時間。
「聽說妳是位小學老師?」
「嗯。」她漫應一聲。雖然不是小學老師,但她也即將成為「師」字輩的。
「妳長這麼高,會不會嚇到小朋友?」他認真地問。
范可頤拚命壓抑瞪他一眼的衝動。
幸好她不是他的相親對象,不然她可不敢保證,上菜以前會不會有一個熱辣辣的巴掌呼來當他的前菜。
「我記得照片裡的妳比較胖一點,好像也沒這麼年輕。」
除了巴掌前菜以外,她確信,他還會被賞一顆爆栗當作特別招待。
「我一向不太上鏡頭。」她模稜兩可地混過去。
樓懷正仔細的端詳她。不上鏡頭會差這麼多嗎?
眼前的她真的是位難得的美女,不是說她很漂亮,而是很有型。細緻的瓜子臉、白嫩的肌膚、飽滿的紅唇、尖挺的鼻樑、彎彎的柳眉,還有那雙極具中國風的丹鳳眼,眼尾斜挑,波光流轉,不見邪氣,卻很有韻味。
他忍不住在心裡咕噥幾句。
見鬼了!打從十年前,他就把國文課本丟進雜物間去生灰塵,從那之後,腦子裡裝的都是JAVA程序語言,現在哪來那麼多的詞彙形容眼前的女人?
不過,橫看豎看,她都不像會參加相親宴的渴婚族,他不相信她沒人追……唔,或許身高會帶給某些男人壓力,但她的外表卻會讓人眼睛一亮,沒看見她美麗的男人簡直是個瞎子。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他知道介紹人今天不克作陪,女主角單身赴會時,才會在餐廳裡一眼就認定了她。
是她沒錯吧?
他下意識瞥了四週一眼,餐廳裡就她一位單身女客啊!小小的疑惑閃過心頭,很快就消失無蹤。
「介意我先吃嗎?」她饞兮兮地看著快要涼掉的意大利面。
他比了個「妳請用」的手勢。
她優雅地用叉子捲起麵條。「你從事什麼工作?」
「科技產業。」
「任職?」
「總工程師。」他語帶保留。
經驗告訴他,第一次見面,交淺不需言深,沒必要告訴對方,他鞠躬盡瘁的這家科技公司赫赫有名,而且「剛好」是他在當家。
范可頤緩慢地點頭。怪不得他這麼「古意」!聽說信息業是個燃燒生命的地方,一踏進那個恐怖魔域,就得奉獻全部精力,至死方休。
科技產業風起雲湧,造就不少科技新貴,這些新貴口袋麥克麥克,人生卻虛空虛空,休閒?沒有!嗜好?沒有!姻緣線?更沒有!
比當大頭兵還慘!
這些年她人在國外各地跑,偶爾也會關切老家的消息,科技新貴排隊跟政府單位女職員相親配對的消息,早已不是新聞。
這個男人難道沒趕上那些列車?還是因為造型邋遢,被提前踢下了車?
「既然我們都是以結婚為前提來相親的,就應該開誠佈公地談。」
樓懷正取下眼鏡,揉了揉因工作過度而發酸的眼睛。
Oh,MyGod!這男人有一雙性感電眼耶!
濃墨般的瞳仁又黑又亮,長長的睫毛捲翹得讓人嫉妒。當他抬眼凝視她的時候,百萬伏特的電流啪嗤啪嗤地朝她擊出,幾乎讓她迷了眼。
「我先介紹我自己。我今年三十歲,父母雙亡,家裡有一個十七歲的小妹。我對伴侶的要求是能夠理家、料理三餐、疼愛小姑、有心生育,願意親自教養小孩。」
他說到一個段落,服務生剛好上菜,他立刻把眼鏡戴回去。
咻!電眼魔法消失,只剩下那番話迴盪在耳邊,聽了著實刺耳。
「妳呢?」變態黑框眼鏡男問。
她?她說不出話來了!
因為,要是去掉「能夠理家」、「料理三餐」、「疼愛小姑」三個條件,似乎任何一隻白嫩母豬都可以符合他的期待與要求。
科技新貴情感之麻木的,她總算見識到了!想著想著,一股氣不禁隱隱在她的胸口衝撞。
他切下一大塊牛排,豪邁地塞進嘴裡。
「哦!剛剛忘了說,我不會干涉伴侶的工作,要繼續工作也好,想辭職也無所謂,我賺的錢夠養一個家,我只要另一半當我的最佳後盾,讓我能安心工作就好。」他咕嚕咕嚕喝下半杯咖啡,招手要人續滿。「我的條件就這樣,簡單明瞭。」
他不說後面這句還好,一說就讓范可頤壓不住那股氣了。
「我也來介紹我自己。我今年二十五歲,對伴侶的要求是,能夠理家、料理三餐、疼我愛我、有心生育,願意親自教養小孩。」
他卷麵條的動作倏地打住,鏡片後的眼睛輻射出疑惑。
她豎起一根食指,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說:「哦!我剛剛忘了說。我不會干涉伴侶的工作,要繼續工作也好,想辭職也無所謂,我賺的錢夠養一個家,我只要另一半當我的最佳後盾,讓我能安心工作就好。」
她把他的話原封不動地砸回去還給他。
「妳在跟我開玩笑?」他偏著頭,問得不是很確定。
這話聽起來太耳熟了,她簡直在鸚鵡學舌,表情之誇張的,讓他覺得自己好像無意間冒犯了她。
但他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嗎?樓懷正委實想不起來。
她氣定神閒地微笑,撥弄著餐盤裡的食物。
「哪是啊!我是在徵求『家庭煮夫』。」她講得一本正經。
「那妳怎麼會來跟我相親?」條件不合嘛!
她哪知道啊!是他自己跑來半路認老婆的耶!
她聳聳肩,好整以暇的把捲好的麵條送進嘴裡。
醬汁沾到唇邊,她探出舌頭輕舔了舔,不願錯過任何一滴美味。
他被那一點緋紅吸引住,目光流連忘返,一時之間竟然拉不開眼神。
「嗯哼!」她出聲喚醒他的神志。
不會吧?她只是舔個嘴唇,沒別的意思,他也能著迷成那樣?這男人該不會想討老婆想瘋了吧!
樓懷正回過神。「我無意冒犯,但是小學老師的薪水夠養一個家嗎?」
他還認真討論起來,這代表他已經在考慮她了嗎?他知不知道她其實是在諷刺他啊?范可頤氣在心裡。
「比起來,總工程師的薪水與分紅配股,比較能讓生活安定無虞吧!」要命,他發現自己居然在說服她,而且邊思索著居家工作寫程序、遙控公司運作的可能性。
該死,這是未曾有過的事!
「那要看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她假笑一下。「對了,我好像沒聽你提到『感情』,難道只要符合標準,就算沒有感情,你都可以接受對方當你老婆嗎?」
他投來責難的一眼。
「以結婚為前提的相親,只要彼此合得來,應該就夠了吧?感情可以以後再培養。」
是喔!在成為你專屬的苦命女傭兼生育工具的期間,再來培養,是吧?
她在心裡忿忿地回嘴,為未來的樓太太感到不值。
他切下一塊牛排往嘴裡送。「再說,女人不都一樣?」
他那在後頭補充說明的話好像很容易惹惱她。
「你是說,女人都一樣?」她握緊了叉子,控制自己不要戳到他頭上去。
「有什麼不同嗎?就是會煮飯、洗衣、生孩子、帶孩子……我想,功能都差不多吧!」
「功能」?她兩眼一瞪。
「而且我認人能力很差,只要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在我看來都沒什麼分別。也許應該請我老婆去染個比較特別的髮色,這樣我才不會認錯人。」
認錯人?她開始磨牙。
「如果找到一個老婆,日子就輕鬆了,我可以在事業上專心衝刺。最近我老覺得時間不夠用,case堆積如山,追根究柢就是有後顧之憂,才會……」他說著說著,便陷入自己的思緒中。
范可頤快要爆炸啦!她雙掌往桌上一拍。「你把我們女人當作什麼了?」
他猛然被她嚇回神。
「什麼『什麼』?」他一臉錯愕。
「誰願意犧牲一輩子當你的黃臉婆,成就你的人生大業,還幫你生兒育女,屎尿飯菜一把抓,你未免把女人看得太扁了!」
她激動的反應隨即引來餐廳裡所有人的注意。
「客人,請你們交談小聲點。」一個服務生彎著腰,冒死進諫。
不過誰也沒理他,他黯然的縮回角落。
「妳……」樓懷正震驚地盯著她,一時間回不了嘴。「妳……」
「我怎麼樣?說啊!光把眼睛瞪那麼大有什麼用?」該死的性感電眼,藏在那副黑框眼鏡後面恰恰好,省得出來亂招桃花!
「我……我……」他張口又閉口,終於吐出一句。「我的眼睛本來就這麼大!」
如果不是怒火攻心,范可頤可能會爆笑出來。
魯男子是真呆還是假呆,擠半天只擠得出這句話?
她正了正臉色說:「像你這種以自我為中心,踐踏女人一生,期待夢幻嬌妻為你做牛做馬、犧牲奉獻,讓你自由自在樂逍遙,還追求個人事業!條件這麼苛,娶不到老婆算你活該!」
「我什麼時候……」樓懷正猛然醒悟。「妳剛剛說那番徵求『家庭煮夫』的話,都是在唬我?」
「唬你是怎樣?不唬你又怎樣?你都可以大言不慚,漫天亂開擇偶條件,我為什麼不能討個老公好過年?」
樓懷正又驚又怒。
他自認講話實際,願者再上鉤就好了啊!幹嘛把他批得灰頭土臉?
還有,就算用所有的現烤披薩砸爛他的頭他也想不到,剛剛那個溫柔細緻的丹鳳眼美女,居然會凶成這樣,跟母夜叉一樣壞。
幸好這只是相親,不是結婚,不然他非上演「落跑新郎」不可!
「妳先坐下來慢慢說。」他不喜歡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更不想太出名。
「樓懷正!」偏偏在眾人之中,就有人大聲叫出了他的名字。
天啊!
他轉過頭,還有讓他更驚訝的──他那「不克作陪」的介紹人,居然出現在樓梯口!
「你在那裡做什麼?」
介紹人的身邊,站了個身材比例都比母夜叉小了三號的袖珍女人。
「你手機怎麼沒開?」
他連忙從口袋裡掏出來一看,頓時懊惱透頂。
「噢,我又忘了充電。」看,這就是沒有老婆的壞處!
「搞什麼?安排你相親,結果你居然帶另一個女人到同一家餐廳來?」介紹人咄咄逼人的說。「你嫌砸我招牌不夠,還想踢館是不是?」
樓懷正一臉疑惑。
「相親的對象,不就是她嗎?」他指著范可頤。
眼看魯男子就要出糗,范可頤驀地心情大好。
她怡然的坐下來繼續用餐。
「哪是啊?是她才對。」介紹人忿忿不平的指著身邊的女人。
樓懷正轉過頭,黑色鏡框下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那──妳是誰?為什麼要冒充跟我相親的人?」
「客氣點,自大先生。」范可頤一臉嬌笑地提醒。「是你不請自來的。」
那廂,相親正主兒啜泣一聲,掩著臉奔了出去。
「妳害死我了!」樓懷正氣得跳腳。搞不好這次相親本來會成功的說。「妳不知道壞人姻緣的人,會被罰牽三輩子的豬嗎?」
「我哪是壞人姻緣了?」
還敢狡辯!
口才不若她伶俐的樓懷正,只能用「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猛瞪著她。
范可頤優雅地舉杯向他致敬。
「我只不過是……拯救了一個即將陷入萬劫不復之深淵的女人,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