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少響起的電話答錄機開始運轉。
安哲旭的手中捧著一塊剛從森林裡拾來的木塊,剛踏進門,正準備拿到後面工作室。
「哲旭,我是建泰。關於演講的事我還是想再跟你談談,能不能撥個電話給我?藝廊這邊希望你不要拒絕,因為……」他放下手上的木塊,接起電話:
「建泰,我不想去,也根本不想有什麼演講。如果藝廊不能接受,沒關係,大不了作品展停辦,我不在乎的。」
「可是我在乎。哲旭,你在堅持什麼?不過就是到這裡來一趟,又不是要你住在這裡。至於演講,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瞭解你的作品,好讓……」
他接下話說:「好讓我的木雕賣得更好,是吧?」
「別說你連這個也不在乎。一個藝術家的價值,完全在於他的作品能以多少價錢賣出去,如果沒有人願意花半毛錢買你的東西,你的木雕也不過是一塊爛木頭。很抱歉我得這麼說,我們是多年好友,我不忍心讓你的作品只被你糟蹋地關在倉庫裡,太可惜了!」
建泰是安哲旭的好友,也是全力幫他推展他的作品的功臣。安哲旭能瞭解好友的用意,但是或是為了睹氣吧,他一點也不想離開小鎮。
那一年他的前妻離開他時,曾撂下一句話:
「有本事你就永遠不要離開小鎮半步。」為此,他一直耿耿於懷。
「就讓有慧眼的人去欣賞吧!建泰,這種事我向來不強求,如果真的能感受到我作品生命力的人,不會因為我的出席與否而有任何改變。」
「你真是頑固到極點了。好啦!藝廊那邊我再幫你交涉。對了,你還有沒有比較新的作品,藝廊新裝潢改裝後又多了一些空間,他們希望你能再多拿出幾件作品。嘿,有沒有藏家之寶?」
安哲旭一笑。「藏家之寶?你是非得要我全身赤裸,像羅丹沉思者的雕像坐在大廳才甘願嗎?我唯一僅有的藏家之寶就是我自己。」
雖然他在話筒裡對好友是這麼說道,但眼光卻不由自主地移到放著草稿的畫架上。成疊的草稿紙當中,都是同一個女子的畫像。
???
向映庭的奶奶站在花園裡,注視著正準備幫她架起鞦韆的安哲旭。她前天才對他提起這個想法,沒想到兩天後,安哲旭如魔術師般就變了出來。
「阿旭呀,你真是個好孩子,如果沒有你,我的生活真是乏味無聊。唉,年紀大了,全身的骨頭就不中用了,身高一天一天地倒縮回去,也不知道哪天就要縮回棺材裡了。」
他抹了抹額頭的汗滴,大聲地回說:
「向奶奶,你怎麼又說著喪氣的話?再老這樣說,我可不幫你把鞦韆架上來。」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可不要把鞦韆收回去。」
安哲旭把四隻圓木頂端組合成兩個交叉三角形,又將粗大的釘子槌了好幾隻進去,確定堅固無法動搖後,才將底部紮實地插進泥土裡。爬上梯子,把鞦韆座椅的繩索牢牢綁在上方,接著跳下來,試試座椅的穩定性。
「沒問題了,向奶奶,你坐看看。」
移動緩慢的步伐,帶著興奮難掩之情,向映庭的奶奶攙扶著安哲旭的手腕,慢慢坐了上去。
安哲旭則在她身後,輕輕地搖晃著鞦韆。
勾起回憶的方法有很多,尤其以重複做著記憶中之事,但事實上卻已物換星移、事過境遷,最為傷人。
就算近八十歲,回憶早已不再清晰的老人也不能例外,向映庭的奶奶雙手緊握著繩索,心有所感。
「有這麼一年,秋高氣爽的季節,還記得是黃昏時分,我坐在公園的鞦韆上,他陪在我身旁,就像你現在為我做的事情一樣,溫柔輕拍我的肩膀。季節不會變,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的情形也不會變,還有回憶也不會變。」
她感動地拍著安哲旭的手背繼續說著:
「失去他的時候,我痛苦欲絕,但我還是很慶幸自己選擇活了下來。回憶的感覺真好,他永遠都是那麼年輕,那些美好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從我心中來來去去。有時,就是單純地坐在窗前,想起他曾碰觸我臉頰的手指,擁抱我的手臂。」
「是向爺爺嗎?」
她淺笑:「傻孩子,我說的是你爺爺,我們曾經很相愛。你難道不知道我為什麼希望你能和小庭有個美好的結果,就是因為在你們的身上,看見了自己過去的影子。唉,那個為Beatles瘋狂的年代!」
安哲旭蹲坐在綠草如茵的地面,仰起頭,望著眼前這個訴說往事而發出光芒的老婦人。
「你從不認為愛情也會刺傷人嗎?譬如,向爺爺和我爺爺提早離開你身邊,如果你當初沒遇見他們,或是你可以認識其他人,說不定此刻的你不會是孤單一人。難道你不會覺得老天作弄你?」
她凝視著安哲旭的眼,緩緩地回道:
「孩子,我真希望能看看你愛上某個人時的眼神,但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得到。其實我並不孤單,他的愛都還留在我心中,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能從心裡隨時拿出來細數。真正的孤單是心中沒有愛,你不覺得嗎?」
「我不像你那樣幸運,可以找到真愛。」他搖頭地說:「或許,對某些人而言,真愛這件事從來就不會發生。」
「瞧你說話的口氣怎麼和小庭一個樣,所以我才會覺得你們實在是……算了,既然你們相互不來電,我也不能強求。阿旭,你不能因為害怕受傷,所以乾脆把愛情封了起來,如果當真愛來臨站在你的身旁,你又怎麼會有明亮的雙眼能看見呢?不要孤獨過一生啊,阿旭。」
「誰知道呢!」
他知道愛情甜美的滋味,令人心醉,但他也知道愛情傷人的痛苦,令人心碎。現實總像一條毒蛇,時時在旁等候著人們被幸福沖昏了頭,趁機吞蝕原本以為是完美的心。
「你和小庭最讓我擔心了,都是頑固的小孩。不過,最近小庭的態度似乎有軟化跡象。他父親上次打電話來說,好像有了追求者,聽說是同事務所的律師。哎,真是讓我放下一顆大石頭。」
安哲旭愣了好一會兒,小庭有追求者?
其實沒什麼好奇怪的,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孩,擁有追求者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幹麼胸口隱隱作痛?安哲旭眉尖緊蹙,討厭這種教人難過的感覺。
他甩甩身上的泥土。「向奶奶,我先回去了,如果你還需要什麼,儘管開口。」
向映庭的奶奶偷瞟著他,看見他原本無懈可擊的表情終於露出了焦慮,心中真是得意。
望著他急於離開的背影,心想,地基既然動搖了,其他的也應該很快就會鬆動了。
???
安哲旭戴起口罩、手套,仔細地將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木塊鋸成理想的形狀。及膝高度的大木塊,有著紮實的材質,當他將樹皮一層層撥去,屬於樹木的陣陣芳香在空氣中擴散開來。安哲旭挑了隻最小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將凹陷裡的污物除去。
自從看見這塊難得的木頭後,他便湧起許多創作的靈感。安哲旭知道,自己一定得替這塊木頭做些什麼。
換了只較大型的扁形雕刻工具,他一刀一刀地修砌出輪廓。
他將自己關在工作室不眠不休的工作,偶爾因飢餓翻開冰箱胡亂找些東西裹腹,眼睛疲累,就倒在一旁的躺椅小憩。直到他完全明白自己所雕刻出來的人形,竟與畫架上的草稿不謀而合,他竟然呆坐在木雕面前,嚴肅地沉思起來。
他搞不懂自己,就像也搞不懂那天衝動與向映庭的吻別。她愕然的表情,他永遠記得。
直到清晨再度來臨,安哲旭終於將木雕完成。他輕輕刷去木屑,紗紙在細微凸起的部分又磨了好幾回。
窗外的微光,滲過紗窗,撒落在成品身上。
凝視著木雕,一度熟悉卻又陌生的輪廓,忽地觸動了他的心。安哲旭彷彿想到一件緊急事情,精神大振,他毅然起身,毫不猶豫地撥下電話。
???
星期一的傍晚,剛下過一陣雨,天空有些灰暗,但似乎漸漸要遠離烏雲。
向映庭坐在會議室裡,面對她的客戶,絲毫不覺外面即將放晴的天氣。
「我不想和我丈夫離婚。」
她的客戶是個四十出頭的婦人,從一開始與她面談,就不斷地重複這句話,深怕她記不住似的。
向映庭吁口氣地說:
「但你丈夫聲稱你們根本沒有結婚儀式,戶政事務所的登記是你偷偷拿了他的印章去登記的,所以……按法律……現在你先生訴請的不是離婚,而是婚姻無效。」
「可是我不想,我不想和他分開,他會這麼做完全是因為經商失敗欠了一堆帳,加上又發現自己得了肺癌,他不忍心拖累我……但是,我怎能丟下他不管呢?」婦人拿出手帕忍不住哭泣。
她也感到鼻酸。
很少遇到離婚官司的原因竟然是篇了不願拖累對方。
向映庭答應她願意好好與她丈夫方面的律師深談後,婦人才低著頭、紅著眼離去。
有人因為再也無法忍受丈夫的壞習慣,而急於求去;有人因妻子的年華老去不再感新鮮,而準備千萬個理由拋棄糟糠妻;有人因複雜牽扯不清的負債,而急於與對方劃清界限;有人卻因得到金錢與權勢之後,而嫌配偶再也配不上自己。
一樣米養百樣人。
人心就如運轉的地球一樣,時時都在變化。
秘書欣蓮敲門進來後,又遞給她兩張留言紙。當她看見留言時間是六點十二分,才意識到又過了一天。
「下班了,欣蓮。」
「是呀,向律師,你今天還要加班嗎?要不要我幫你叫份便當上來?」
向映庭搖了搖頭。「喔,不了,我今晚有約。」
欣蓮曖昧地對她一笑。「是齊律師嗎?你這陣子好像和他走得很近。」
流言總是不斷地推陳出新,辦公室裡似乎藏不了半點秘密。
齊英傑是常約她出去吃飯沒錯,但並不如欣蓮所猜想的。他們不過是一邊吃飯,一邊談論著公事。齊英傑有意要將手邊的刑事案件pass給她,而這正是她嚮往以久的。
她無奈地笑了笑:「你怎麼會這樣想?今晚是和我的朋友吃飯。雅梅,記得嗎?檔案編號第10275號,是為了公事。」
欣蓮卻對她搖搖頭地勸說:
「向律師,你這樣是不行的,你也該要有一些自己的社交活動,總不能下了班還被公事綁手綁腳,小心會得……那個什麼……過勞症。」
唉,這句話不止一個人對她警告過了,就達雅梅都跟她抱怨好幾回。而今晚的約會,也是敲了好久才訂下來的。
提到晚餐,向映庭瞄了下桌上的時鐘,再不出門眼看又要遲到了。
???
「喔,今天表現不錯,才遲到十五分。」雅梅將手腕上的手錶抬得高高地,一副要她認帳的表情。「我們說好了,遲到一小時要將對方的帳單全付,半小時付一半。這次十五分鐘,你得付我的部分的四分之一。」
「真是一點也不留情,別忘了今天可是你有求於我耶!」向映庭一坐下就連忙翻菜單。
「嘿,這是兩碼子事,可別混淆了。我不也準備付你律師費嗎!別說了,點餐吧,我快餓壞了。」
何雅梅一點也不像向映庭客戶中遇上婚變的妻子,哭哭啼啼地訴說著丈夫的不忠,反而一副準備要和她談生意的模樣。
當兩人點的主餐上了桌,將飢腸轆轆的肚子餵了半飽後,何雅梅才開始說起自己的情況。
「自強知道我找上你後,也替自己找了個律師,說什麼一切都交給律師處理。我才不怕他,反正我手上握有徵信社給我他偷情的相片。如果他真的絕情絕義,一心護著那個女人,我一定讓他吃不完兜著走,告他們妨礙家庭。」
「你請徵信社?」
何雅梅又接著劈哩啪啦地說下去:
「是呀,不然怎麼找到他的把柄?」
向映庭從來不追究找她客戶辦離婚的真正原因,那因為她根本就是局外人,但雅梅和他丈夫認識的過程,甚至交往的過程,向映庭完全一清二楚。
正因如此,到現在她還是不太能把偷情的張自強,和先前她所認識的張自強聯想連在一起。
不過才短短不到三年的時間,為什麼就變了呢?
向映庭直接問道:
「事情究竟是怎麼開始的?」
「是因為……因為……」雅梅原本說得極為流暢的怨言,突然打了結,結結巴巴地想把話接下去,但最後卻只放下手邊的刀叉,兩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試著想找出一些理由。
她兩眼直視著雅梅,強迫她必須說實話:
「告訴我真正的答案,我現在的身份不是律師,而是你的朋友。」
雅梅倒抽口氣,捧起手邊杯子,吞了好幾口水後,才黯然地說:
「我想,我們可能不相愛了。」
向映庭啞口無語,這不是她希望聽見的答案。「但是你們當初信誓旦旦。」
「小庭,你聽我說,這是現實的人生,根本沒有白馬王子的存在,更別提百分之百完美的男人了。當初我會選擇嫁給自強,那是因為他是第一個追求我的人,也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他有正當的工作,有房子、有車子,個性也很隨和,我還求什麼?求一個百貨公司櫥窗裡的模特兒向我求愛?我知道自己的長相,所以很有自知之明。」
「那麼現在你為什麼又……」她疑惑地問。
「我不能忍受已有瑕疵的愛情,雖然我也覺得自己不再愛他,但我還是有愛情的尊嚴。當然,我並不指望你能瞭解我的想法,但是請你幫我,我需要他的錢來養活小孩。」
「但……但是……」
雅梅的情緒愈來愈激動,向映庭連一句話也插不進去。
「我要他得到懲罰!婚姻中的背叛者、愛情的投機者。你知道,我不想讓他順利地擺脫我,怎麼可以這樣?」愈說語氣愈哽咽。
她望著雅梅眼角滑落下的淚滴。瞬時,明白了一件事。
「雅梅、雅梅……」她試著想喚醒雅梅。
但何雅梅幾近歇斯底里,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去。
雅梅不停地說,不停地說著,從她與丈夫的相遇,直到發現衣服竟有別的女人的髮絲、氣味,進而向他質問後得到他的坦誠。但就是聽不進她說的話。
向映庭無計可施,最後只好拿起杯子將水撥向雅梅。
何雅梅先是吃驚地望著她,但當聽見向映庭居然說:
「雅梅,你愛他,你是愛他的,不然你不會這麼痛苦。」
雅梅五官嚴重扭曲,崩潰地向她大吼:
「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論斷我的愛情?整天把不婚、不相信愛情掛在嘴邊,其實你相信白馬王子,相信永恆愛情,相信在世界的另端有人等著你的那套說法,只不過害怕自己沒有能力判斷,哪一個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白馬王子,所以寧願蒙騙自己,只要永遠不結婚,就可以繼續尋找白馬王子下去。說穿了,你只是膽小鬼,一個不願承擔愛情風險的膽小鬼。又有什麼資格告訴我,我到底愛誰?」
向映庭手中的餐具「匡當」一聲清脆地掉落至地面。
當何雅梅說完話後奪門而出的那一刻,呆坐在原地的向映庭看見自己築好的心牆正一塊塊地被敲碎。
是嗎?
自己真的如雅梅所說的,是個膽小鬼嗎?
回家的路上,黑暗的空中,從遠遠的上方飄來細雨,凝結在她的髮絲空隙,輕沾在她的纖維外衣,但她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不歡而散的感覺令人沮喪,但更令向映庭感到無措的是雅梅的指責。
她覺得自己彷彿被撕裂外衣,赤裸裸地被窺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