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看表,八點六分,離和楚勝沅約好的晚餐時間,已經超過一個半小時。女服務生過來詢問她好幾次要不要先點餐?看她的眼神一回比一回帶了更多憐憫。連她自己都覺得相當不好意思,終於點了壺水果茶。
她明明跟楚勝沅說了,她一定會等他過來一起吃晚餐,不見不散。
意思是,他不來,她今晚就不吃飯,他應該明白吧?
當然,如果這三天他已經用超強意志力消滅對她的好感,決定不要節外生枝,那麼就算她餓著肚子等到店門關了,他也不會出現,更不會感到任何心疼與愧疚。
好慘!
只是這麼想,她的心就開始微微疼了……
傍晚快五點,福源餐飲集團總部所有主任級以上千部接到六點開會的通知,也沒說明會議主題是什麼,只知道主持會議的是比老總裁更難纏的執行長,所有人便開始到咧等,沒人有心情出去吃頓飯,只能焦躁卻漫無目的地一邊猜、一邊準備所有可能被查問的數據。
結果,會議真的沒有任何主題。
六點整,楚勝沅一進辦公室,便由和他同行的特助佟宗相拿出一個做好的籤筒。讓在場所有幹部一一抽取,結果大家攤平簽紙一看,立刻遍地哀號--當然,只敢「哀」在心裡,順便好好「問候」了楚家祖宗八代一番。
不是要各人報告自己的職務內容,也不是找來幹部們聽他逐個數落哪坐做得不好、哪裡需要改進,更不是要討論什麼公司新發展,紙條的正面只有數字,背面則是執行長的提問,數字是上台報告的順序。而第一個人抽到的問題就是--
請說出執行長上任後進行的多項改蘋。是否有任何缺失與尚需改進之處?提出積極、正面建言者加薪一千元起跳,無意見者減薪五百元,阿諛奉承者調降一級。
思考時間,三分鐘。
第一個倒霉鬼是已經懷孕九個多月的會計主任,看完簽紙後的三分鐘內腦筋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只希望自己肚裡懷了個孝子,立刻讓她陣痛送醫待產,拯救母親一水深火熱中。
可惜,她的孝子一點動靜也沒有,想裝痛又自知缺乏演技。硬著頭皮上台表演完呆滯三分鐘、下台一鞠躬,一立刻決定將「不孝子」未來要喝的奶粉品牌調降一級。彌補老媽被扣的五百元月薪。
會計主任抽到的還不是最麻辣的問題,可想而知會場氣氛有多驚心動魄。即使在場全是幹部級大咖,事關薪水與職等,卻找不到一個人能帶著從容神色上台,所有人輪番上陣,全是一副慷慨赴義的壯烈表情。
會議從六點一路開到九點多,好不容易聽見負責記錄的佟宗相宣佈散會,所有人的表情都像死過一回又重生,離開會議室的腳步像逃離地獄一樣倉呈,就怕走太慢又被執行長叫住。
「看來我爸以前真的是讓這些老員工過得太安逸了,以後安多來幾次這種震撼教育才行。」
最後一個離開的人事經理耳朵夠利,聽見執行長幽幽地吐出了這句話,當場打了個冷顫,立刻決定要提前一年辦理退休,免得退休金還沒領到,就先暴斃在下回的「震撼教育」。
「那你下次開會前,最好叫來醫護人員一旁待命,有人昏倒或是腦溢血之類的,應該是遲早的事。這種會議偶爾來一次,可以讓他們把鬆懈的神經再度繃緊,增強工作效率,常開就是擾民了。」
佟宗相合上筆電,目光銳利地掃過上司一眼。「況且這方法對於想轉移注意力的你來說,似乎成效不大,你還是另想新點子比較好。」
「我要轉移什麼注意力?」
楚勝沅神情淡漠,明明被人一語道破心事,表情卻沒絲毫變化。
「開會期間你瞄了好幾次表,其他人可能認為你是嫌上台報告的人言語乏味、浪費時間,所以出現這種不耐煩的小動作。但是在我看來,你是和人有約,心裡想去,但是為了某種原因又不能去,所以拉了一群人當墊背,陪你水深火熱,對吧?」
「……哼。」
沉默了數秒後,楚勝沅冷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果然被我說中了。」
佟宗相推推銀框眼鏡,一副早已瞭然於胸的睿智神色。
「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很欠揍?」楚勝沅瞪他一眼。
「嗯,我想也是。」他完全不以為意。「如果你肯告訴我,能讓你這麼猶豫不
決的人是誰,不該赴約的原因又是什麼,我十分樂意讓你揍幾拳出氣,如何?」
「不如何。」
楚勝沅起身往外走,佟宗相隨即關燈、鎖門,抱著筆電跟上。
「有事憋在心裡,小心會得內傷。」就算碰了個軟釘子,佟宗相依舊不死心。
「再說,除了我,你還能跟誰商量?」
這倒是實話。
而這個事實讓楚勝沅更加感慨。
佟宗相不只是他的特助,也是他的親表弟。
被送出國當小留學生期間,住在小阿姨家的那幾年算是他最幸福的日子,當時小阿姨還沒生下二表弟,身為獨子的佟宗相像個小跟屁蟲,除去自己上學時間,幾乎都粘在他身邊,甩都甩不開。
後來他到英國求學,沒幾年,佟宗相也選擇到英國讀大學,二話不說就拎看行李跑來和他同住,兩人相處的時間、共有的回憶遠遠超過和他有血緣關係的父母、手足,彼此的感情自然勝過親兄弟。
所以,當他接任執行長,發現前任特助相當「盡忠職守」,將他一天行程、與客戶應對、參加宴會有哪些女人上前和他多說幾句等等,無論公私全向爺爺報告,他毫不手軟,立刻挖了一個很大的坑推對方跳下去,再以工作上發生嚴重疏失為由辭退對方。
縱使爺爺知道是他存心故意也沒轍,而且他更快一步在爺爺指派新人選前,將任命終宗相為新特助的人事命令發佈出去,連名片都已印好,再通知人在英國工作的佟宗相辭職回台就任。
當然,被「知會」得莫名其妙辭去工作、回台灣做什麼特助的佟宗相,接到電話當場氣得跳腳。但氣歸氣,隔天他仍然向公司遞出辭呈,做好職務交接便收拾行李回台灣,成為自己的左右手。
若要問自己在世上最親近、信任的人是誰?不是生他的父母,也不是親手足,而是這個從來不曾在他需要幫助時讓他失望的小表弟。
「不是我不跟你商量,是沒有拿出來商量的必要。」
回到自己辦公室,門一關,楚勝沅才回答表弟的問題。
「真的沒有商早的必要,你就不會這樣心神不寧了。」
佟宗相在沙發上坐下,將筆電隨意擱在身旁,眼睛始終注意著表哥神情的細微變化。
「我早就注意到,你這兩、三天有點怪,工作時從來不會心不在焉、記自己行程比我這個特助還清楚的人,竟然會忘了要飛去香港參觀美食展的事,臨時跑回家拿護照?而且我發現你不止一次對著自己的手機發呆,像在等誰打電話來,還是想打給誰又下不了決心撥出去--」
「我是花錢請你來工作,不是請你來觀察我的。」楚勝沅沒好氣地打斷他。「我也是普通人,偶爾沒記性、發個呆,有什麼奇怪?」
「別人沒記性、發呆不奇怪,換成你楚勝沅就奇怪。」佟宗相硬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如果我沒料錯,應該跟你三點多接的那通電話有關吧?你還故意支開我去財務部拿報表--難道跟女人有關?」
「你那麼愛八卦,乾脆晚上去報社兼差當狗仔算了。」這傢伙根本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當你這台工作機器的特別助理,我連和女人吃頓飯、好好約會一晚的戀愛時間都挪不出來了,還兼差?要是害我過勞死,看你怎麼跟我媽交代!」套不出話,
佟宗相乘機抱怨一下也爽。
「對著我囉嗦一堆,不就是想休假?明天通知土經理,下周由他陪我去北京出差,你不用跟,一個禮拜的空檔隨便你要約多少女人吃飯,吃到撐死也沒人管你。
「一言為定,不准反悔。」佟宗相雙眼立刻發亮。「首先,我要先睡它個三天三夜。跟到你這個魔鬼,工作超級多,連休假都會臨時被你叫回公司,能睡到自然醒的日子少之又少,害我這幾個月來黑眼圈沒消過--」
「那你還在這裡囉嗦什麼?」楚勝沅乎往大門一指。「沒你的事了,快點回去睡覺。不要在這裡吵得我不得安寧。」
楚性沉當然懂得表弟是在擔心他,不過有些事他自己都還沒理出頭緒,又怎麼說出來一起商量?
「你不說,我也要走了。」
這麼明顯的逐客令,佟宗相沒有一牡不悅。依然含笑來到他面前。
「最後的最後再聽我囉嗦一句,不要把自己繃得這麼緊,生命是你自己的,苦也是一天、樂也是一天,錢很有用處,可惜它是死的、冰的,絕對沒有辦法陪你笑、陪你哭、給你真正的溫暖。無法取捨的時候就問問你自己的心,問它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麼?然後,選擇能讓你快樂的就對了。」
「佟宗相,你要不要考慮去當神父布道算了?」他真的覺得表弟很會說教,非常有潛力往這方面發展。
「不要。比起上帝,我更愛女人。」佟宗相一口回絕。「走啦。明天見。」
楚性沉點點頭,目送表弟帶上門離開,下一秒,發現自己的目光已經停在手錶上。
「唉!」
他長歎一聲,深深躺入柔軟的牛皮椅背,疲憊地閉上雙眸。
事情哪有表弟說得那麼簡單。
如果能讓他快樂的事。將會引起家人的強烈反對,無論公私皆會牽動一連串兵荒馬亂的效應,甚至完全顛覆他完美安全的人生規劃,未來變得危險、無法控制,那麼,要他怎麼隨心所欲?
「算了,反正已經這麼晚,錢幼歆等不到人,應該早就氣得離開,以後也不會再打電話來自討沒趣了--」
是啊,這樣的結局最好。
不要有開始,就不會有結束,誰都別欠誰、別負誰,平行走完彼此不會再有交集的人生就好。
可是……為什麼他的心,一點都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