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季海舲從辦公大樓走出來,等待公司專任司機接她上機場時,天幕已經換了深沉的顏色,綴上點點晶亮的燦星。
夜,已悄悄來臨。
她微微仰首,輕吁一口長氣,閉了閉因為與香港盛威電器電纜公司主管們一整天的會商巡察下來有些酸澀的眼眸,腦海卻早已逐出了繁瑣的公事細節,轉而任另一件事侵入。
明天,是她和楊雋的婚禮了。
不曉得有多少女人在婚禮的前一天還得搭機出國巡察業務的?她季海舲或許是第一個。
她驀地甩甩頭,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就說她不浪漫吧,她實在無法在這最重要的時刻放下公事,安心等當新娘。
父親去世已有一段時間,盛威家電董事會即將進行改選,為了爭取更重要的一席之地,此刻正是她必須全力以赴,好好籌謀表現的時候;豈只婚禮前得四處巡察業務,就連婚後的蜜月也被她延期。
幸虧楊雋也忙,他身上扛了幾家公司的主管職位,又是集團內大大小小企業的股東,每天光開會恐怕就得連趕好幾場。
也因為如此,自從那天在鴻邦金融中心兩人將結婚之事敲定後,便不曾再見過面,婚禮細節全部交由專家打點,連婚紗照也來不及在婚前拍。
只好等以後有空再補了。
季海舲輕輕歎息。一般人看他們這樣處理結婚事宜怕會深深不以為然吧,他們完全不像是一對準備步入結婚禮堂的甜蜜情人。
他們連正式的約會也沒有過……
別傻,季海舲。她忽的一凝神,搖頭。
她在商場上打滾多年,早就過了對愛情婚姻抱著愚昧憧憬的癡傻年紀。這次與楊家聯姻原本就是門當戶對的考量,非關風月情事,何必遺憾婚前不曾共享浪漫時光。
況且,她可是父親親自訓練準備將來接任盛威舵手的唯一繼承人,怎還能同那些安於家室婚姻,不求開拓一番事業的女人一般,滿腦子不切實際的風花雪月?未免可笑……
一陣禮貌的喇叭聲震斷她的纏綿思緒。
司機來了。
她下意識地一瞥腕表,遲了近五分鐘。接自家公司的老闆竟然還遲到,這個員工顯然有待加強訓練。
季海舲秀眉輕蹙,蓮步疾移來到黑色朋馳轎車旁,等著司機下車替她開門。
好一會兒,一個挺拔的身影開門下車,她剛要開口薄責時,卻驀然發現那男人竟非她一心等待的司機。
「楊!」她訝然,雙眉由微擰轉而輕佻,一對燦眸怎麼也離不開那張不該出現於此的俊逸臉孔,「你怎麼在這兒?」
他微微一笑,不經意之間柔和了臉龐在夜色圍攏下更加顯得有如刀鑿過的明亮的線條。「來接你。」
她心一悸。他這句話說得多簡潔,那雙幽邈黑眸偏又蘊含多少意猶未盡、讓人捉摸不定的深深況味。他來接她?從台灣搭機到香港來,只為親自接她?
她不能相信:「你恰巧也到香港出差?」
「不。我專程來這裡。」
他一句話就讓她的心跳不爭氣地加速:「為什麼?」
「在明天婚禮前,我想和你見一面。」他替她打開車子前門,一隻手臂托著她上車。
他低低俯下身子,性格的嘴角勾著笑意,黑眸在夜中璀璨生光,定定地鎖住她,「我想,在婚前,我們至少得有一次約會。」
他語氣沉穩,帶著磁性的嗓音恍若一塊強力吸鐵,攫住了她整個人。
她神智頓然迷惘,靜坐不動。
他則輕輕關上車門,一聲脆響雖迅速被週遭嘈雜的環境吸收,卻侵入她腦海,久久迴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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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雋帶她到太平山頂。
季海舲原先以為他是在某家豪華餐廳訂了位,但當座車饒過一間又一間餐廳時,她忍不住疑惑起來。
「我們要去哪裡?」
「山頂。」
「餐廳嗎?」
他只是微笑。
她放棄追根究底,不願同那些小家子氣的女人一般追問這些無聊事。總之到了就自然曉得,何需多問?
不久,謎底便解開了,楊雋在路邊一塊平地停妥車子,開了車門。
季海舲下了車,雙眸逡巡四週一圈,這兒很接近山頂了,前頭是直直削下的山崖,清寒的夜風過她臉頰,揚起吹得整齊有型的短髮。
她旋過身,一雙美麗星眸凝定在這個俊俏挺拔的男人身上。
「野餐。」楊雋曉得她想問什麼,簡單回答。
「在這裡?」她微微揚高語音。
「不覺得這裡風景很美?」
季海舲一愣,明眸移開他的臉龐,眸光一轉,落定山下萬家璀璨燈火霓虹。
這裡野餐是好,甚至可以辨認出遠處夜色掩映下的維多利亞港,以及其上幾艘已縮成小小白點的遊艇帆船。
楊雋走近她,一隻手輕抬起她的下頜,強迫她揚高視線,「這裡更美。」
他嗓音低低啞啞,宛若一道電流竄過她心田。她怔怔凝視顆顆鑲嵌在黑色天鵝絨幕上的亮麗星子,那依這規律節奏綻放的星芒迷惑了她,心跳,不知為何失了速。
她瞪著楊雋從容走開,從車子後車廂抱出一床毯子平鋪在地,接著,是一個鎮著香檳的冰桶,以及一個籐編野餐籃。
他是認真的——她驀然醒悟。
天為幕,地為席,他竟真打算在此處與她共進晚餐!
「坐下,海舲。」他伸手拉她,她重心不穩,幾乎跌入他懷裡。
她連忙坐正身子,雙手規規矩矩交叉於膝上,羽睫低掩。
「不曾野餐過嗎?」他問。
季海舲一怔,仔細一想,從小到大確實不曾有過在空地席地野餐的經驗。平常她若不是在家裡用膳,就是在常去的幾家高級餐廳,工作忙碌時,也常常是一杯咖啡、一個三明治便打發一餐。就連在瑞士讀書的那幾年,她也一向在學校餐廳用餐,不曾和同學這樣席地而坐,欣賞瑞士特有的山巒湖景。
野餐,這對她而言不過是出現在辭典上的一個名詞,從未想過該去身體力行。
「你曾經有過?」她反問他。
「也不曾。」他淡淡一揚嘴角,一面在兩隻曲線優美的水晶杯裡斟滿香檳。
他也不曾?不曾和家人朋友出門野餐?不曾和他從前多如過江之鯽的情人們一同午餐?
既然如此,今晚為何破例?他不像是奉行浪漫主義的男人啊。相反的,就他在聖芳濟學園時給她的感覺,他甚至是冷漠無情的男人。
她接過香檳,啜飲一口冰涼醇美。微甜的酒精氣泡刺激著她的舌尖,也給了她挑明問話的勇氣。
「楊,今晚為何帶我來此?」她透過杯緣盯住他,「你不像是會營造浪漫約會的男人。」
他眉眼不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為什麼不帶我到這附近任何一家一流餐廳?」她問得直率,「這才像我們這種人的約會風格,不是嗎?」
「我們這種人?」他眉一揚。
「你應該清楚。」
「你是指兩個財富地位皆上乘的男女該有的約會方式?在維多利亞港的游輪餐廳訂位,或者上太平山頂最豪華的餐廳用膳?」
「不是嗎?」
「意圖接掌盛威的女強人也會落此巢臼,毫無創意?」他恍若嘲弄她,暗如子夜的黑眸不見底的深沉。
她咬唇沉吟。
「你害怕,海舲。」他忽地冒出一句。
她倏地揚起眼簾,眸光凌銳地逼向他。
「你在害怕,海舲。」楊雋絲毫不介意她逼人的眸光,淺淺一勾嘴角,半嘲半謔的笑意淡淡浮現,「只因為這一切不是按照你自幼遵循的規則而來的;你篤信像我們這樣的世家子女約會形式就該是優雅富貴的,尤其我倆又是協議聯姻,更不該像那些被戀愛沖昏頭的愚昧男女,追求不適合身份的浪漫。」他語氣從容淡定,鎖住她的眸光卻讓她心壓上重重石塊,無法暢快呼吸。
「就連我今晚沒有留在台灣處理自己的公事,選擇飛來香港與你相見這舉動,也完全不在你料想之內。你討厭事情不在你的控制之下進行,對吧?所以你慌了。」
他微微笑著,她卻暗暗咬牙。
她憎恨讓一個人如此輕易地看透心思。從小,母親便親自教導她識人,教她如何從對方說話的方式、眉目間不經意的神情,以及無意間流露的舉止判別一個人內心轉動的念頭。母親教她如何看透一個善於隱藏自己的人,同時也教她如何不被看透,而具此天賦的她,也輕易學會如此本事。
她一向自豪於自己識人的本領,不管任何人,即使他設法將情緒藏得再深,她都有辦法窺視。同時,她也善於隨時隨地戴上面具,隱藏心海真實的情緒波湖。她相信,這幾年她能在事業上進展如此順遂,這樣的本領當居首功。只是沒想到,這樣的天賦在遇到他時竟毫無用武之地。
十五年前如是,十五年後亦然。她不僅無法參透他,甚至還讓他將自己的情緒摸得一清二楚。
她憎恨如此!楊雋說得不錯,她確實厭惡事物出乎她意料之外。季海舲的人生沒有意外,只有早已規劃分明的藍圖!任何事、任何人在那張藍圖上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是早已分派清楚的……只有他!
她不願承認,但他確實是她人生拼圖中唯一無法掌握的一片。直至目前為止,她還不曉得該將他擺在什麼樣的位置。
「我沒有慌。」季海舲鎮定地開口,似在說服他,又似在說服自己。「我確實討厭事情出乎意料,也確實不明白你今晚為何會突然非來香港與我來個婚前約會。但我不會驚慌。」她唇角漾起淺淺笑意,「季家的女兒不會懂得什麼叫驚慌。」
楊雋眸中迅速掠過一道異樣清輝,好半晌,他方靜靜開口:「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教養成就了像你這樣一個女人?」
她笑了,「我是葛布勒。」
「葛布勒?」
「一個大天使,負責看管伊甸園,不許撒旦入侵。」
「天使?」
「季家人以天使自許,日、風、海、石——季家用來排輩分的四個字,代表大自然的四大元素,分別由四大天使掌理……」
「米加勒掌火,拉斐爾掌風,葛布勒掌水,烏列兒掌石。」
季海舲訝然:「你知道?」
「我讀過聖經。」楊雋神情怪異,彷彿極不願承認此事。
「是嗎?」她點點頭,繼續解釋,「從小,父親便要我成為季家海字輩掌門人——」
「所以,你才說自己是葛布勒。」他恍然大悟,「因為葛布勒管理的正是水。」
「不錯。」
楊雋若有所思,凝視她良久,「但舲是船,」他靜靜地,眸光若有深意,「很可能會被水翻復。」
她心臟突地一跳,直覺他的低沉語氣像在警告什麼,秀眉不覺一蹙,好一會兒,方釋懷舒展。
「這麼說吧,我不願做一艘在海面上隨風逐流的小船。」她微笑清淺,自信卻滿滿,「若果真是船,也非也葉搖晃不定的扁舟,而是率領群艦的旗艦。這是父親對我的期許,更是我季海舲對自己的期許。」
「不願做一艘在海面上隨風逐流的小船?」他笑了,為這絕妙的雙關語。「怪不得你非想辦法爭取到盛威集團的主席之位不可。」
「我不敢奢求集團理事會由我擔當主席之位,但至少,盛威家電的最高決策者勢必得爭取到——這關係我是否能在集團理事會佔得除兩位叔叔外,最有份量的一席。」她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
他凝望她好一會兒,仰首飲盡杯中香檳。
「放心吧,我會助你。」
「所以你最近才會在市場大舉掃貨?」
他握著酒杯的手在半空中一凝,「你知道?」
「早得到消息。」她靜靜地,「聽說有人不停買進盛威家電,這些天前後掃進百分之八、九的股份了。」
「怎知是我?」
「這種事在業界和相熟的人一打聽便知道了。」
他似笑非笑,「我以為經紀商有義務為客戶保密——畢竟我們進的股份不到百分之十,還沒必要向證期會報備。」
「別小看季家的情報網。」
「你不懷疑我有何目的?」
「無非是要我盛威一席董事吧。」她淡淡一句。
「你給不給?」他半開玩笑。
「能不給嗎?」她以同樣的口氣回敬他,「除了季家人,你們鴻邦銀行可以算是盛威的大股東了。」
這是實話,除了她風華、風揚兩位叔叔,風笛姑姑,以及父親留給她的股權,鴻邦可算是盛威家電第五位大股東,在董事會改選時必得一個席位。
如此算來,她在盛威董事會等於有兩個席位。只要再爭取到風笛姑姑的認同,她有把握在董事會取得董事長職位。
這,就是楊雋助她的方式吧。
她無法不感懷,他似乎也看出她情緒微微激動,伸手自野餐籃裡取出一個三明治遞向她。
「別談這些,吃東西吧。」
季海舲悄然做個深呼吸,接過三明治,剝開透明玻璃紙,「別告訴我這是你親手做的。」
「是又如何?」
她手一顫,三明治差點落了地,「你開玩笑!」
「我在香港有一層公寓,下午先到那裡做的。」
「我不信……」她語音微顫,「堂堂楊家公子怎可能親手做三明治?」
「別小看我。」他微笑挑眉,「不過是幾個簡單動作,不至於連個三明治都不會做吧。」
但她就不會。季海舲瞪著手上那塊夾著火腿蛋皮以及幾片生菜的簡單三明治——就算這樣簡單的事物,她也不曾學著自己做過。即使會,也不必自己親自動手吧,家裡有的是下人,外頭又到處是西點點。
「為什麼……」她真的無法置信。
「別多問。」他制止她繼續,「試試味道吧。」
她半遲疑地咬了一口,是屬於清淡的口味,很爽口,配料調理得恰倒好處。
「怎麼樣,還可以吧?」
「你會下廚?」
「簡單的料理可以,太複雜的就不行了。」
他會下廚?堂堂鴻綁集團的少東竟真的親自弄東西給她吃?
季海舲震驚莫名,弄不清心底是何滋味。
這男人——總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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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如期舉行。
臨時在香港麗晶訂了兩間房睡了一晚,兩人搭最早班機回桃園,接著便各自搭自家的座車回府,準備婚禮事宜。
婚禮及其後的宴會都是在舲園辦的,一方面是因為這棟季風雲多年前在北投山區斥資興建的豪華巨宅佔地廣大,另一方面是季海舲個人意願。
她父母皆葬於舲園附近,雖然兩人都已去世無法參加婚禮,她仍希望至少能在靠近他輛的所在辦喜事。
就當父親、母親也在這裡看著她吧!季海舲對自己微微一笑,在季家長輩皆出席的婚宴上,怎能獨缺新娘的親生父母?
「怎麼了?小舲,笑得那麼美!」
一個半嘲謔的嗓音驚醒陷入沉思的她,回轉已穿上白紗禮服的身軀,一雙美眸落定剛剛推開她房門的女人身影。
「風笛姑姑!」她無法克制喜悅的喊,「你趕回來了。」
「當然得趕回來。」季風笛移近雖然歷經歲月風霜,卻丰韻猶存的美艷臉龐,薄薄的唇角帶著寵溺的笑意,「我最疼愛的侄女要結婚,就算在非洲叢林部落也得拚命趕回來。」
季海舲微笑,今日一直略略著慌的一顆心直待此刻方真正一安。對她來說,這個從小最疼她的姑姑絕對是她最期待能出席婚禮的人。從小到大,當她偶爾因為父母嚴格的教育方式感到受挫時,總是這唯一的姑姑溫柔撫慰她,甚至在她遠赴瑞士求學那段期間,姑姑也每隔兩個月便去學校探望她一次。
別的同學朋友最期望的或許是姑母的探望,她卻最希望能見到這位總是溫柔疼她的風笛姑姑。
「姑姑這次又上哪裡去了?這幾個月怎樣也找不到人,差點以為你連我的婚禮都不來參加了呢。」她嬌聲埋怨。
「我跟CDC幾個同事參加了某種流行病毒的研究計劃,這陣子一直待在剛果。」季風笛委婉解釋。身為生物及病理博士的她目前在美國疾病防治中心工作,經常為了某個研究計劃跑遍未開發國家。那些荒山野嶺通訊設備嚴重落後,要聯絡上她確實並非易事,且就算聯絡上她了,責任心重的她也未必就會立刻放下一切跑回台灣來呢。
「真不好意思,我確實收到了你的電報,」她道著歉,「也真的想盡速回來——」
「算了。」季海舲搖手阻止她繼續道歉,「姑姑只要有空回來,我於願足矣。」
季風笛微微笑著,一雙眼打量將近半年未見的侄女:「你變得更美了。我每見你一次,就覺得你又更加美了一分,怪不得總是聽說男人為你神魂顛倒。」她細細的柳眉一挑,「究竟是哪個幸運男子竟有辦法摘走你這朵高嶺之花?」
季海舲聞言淺淺一勾唇角,「楊雋。」
「楊雋?」
「金融鉅子——楊一平的獨生子。」
「楊一平的兒子?」季風笛微微皺眉,「是不是我離開台灣太久了?怎麼從沒見過?」
「姑姑是應該沒見過他。他跟我一樣一直在國外求學,回台灣時你早辭掉學院理事長職位,到CDC工作了,自然碰不到面。」
「楊一平的兒子是怎樣一個人物?」季風笛望著她,「能娶到我這個品貌絕頂的侄女,肯定也是個非凡人物了。」
「他的確不是尋常人物。」季海舲細聲應道。
季風笛眉一揚,眸光緊緊圈住她,「小舲,你臉紅了?」她語氣驚訝無比,「從來不曾見過你為男人臉紅……這楊雋果真有一套了!」
季海舲呼吸一梗。她臉紅了?她不覺伸出雙手撫上細緻的臉頰——真的有點發燙!這是怎麼回事?她從不曉得自己也會有這種一般女人常有的一樣反應。
該怎麼辦?她低垂眼簾,試圖掩飾這樣奇怪的情緒反應,適於此時響起一陣有規律的叩門聲。
「請進。」她揚聲喊。
推開門的是楊一平與季風華,一個是她未來的公公,另一個是今晚將充當她父親,親自將她的手交給楊雋的叔叔。
兩個人見到季風笛都先是一愣,繼而熱烈地招呼起來。寒暄過後,楊一平終於轉向季海舲。
「婚禮要開始了。」他凝視她,面上儘是笑意,一面不停地誇讚她,「不愧是季家的女兒,麗質天生,我楊一平能有這樣的媳婦真是榮幸,那些老傢伙肯定羨慕死我了……」
「我也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小子有膽量娶走我的寶貝侄女呢,楊兄。」季風笛半開著玩笑地插口,「趁兩人行禮前應該讓我先見見你兒子,品評品評。」
「要見我那兒子還不簡單,他就站在門外等我。」
「那就請他進來——不行,」季風笛忽地住口,搖搖頭,「我差點忘了新郎新娘行禮前不能相見的規矩。」
「理這種無聊規矩做啥?」楊一平爽然大笑,一面打開門召喚楊雋進門。
季海舲咬住唇,看著穿一襲黑色燕尾服,頸項結著黑色領結的楊雋邁著獨特從容的步伐走進她的房,閒閒地站定眾人面前。
他是如此氣勢非凡。
那張筆墨難以形容的俊逸面孔先是正對著她,黑眸迅速掃過她全身。她不禁打顫,他奇特的灼燙眼神令她神經緊繃。
終於,他的視線調離她,側轉身子正對季風笛。
「你就是風笛姑姑吧?我是楊雋。」
他輕輕淡淡一句,季風笛卻猛地倒抽一口氣。
「你!你……」她瞪視著正對著她的俊美臉龐,面色發青,唇瓣抖顫,如見著鬼魅。
所有人都被她這樣激動的反應驚呆了,季海舲首先扶住她搖晃的身子,「怎麼了?姑姑,不舒服嗎?」
季風笛幾乎是軟倒在季海舲懷裡,一雙眼仍是張得極大瞪著楊雋,「你!你……」
季海舲轉向陷入震驚狀態的其他三人,「你們先出去吧,姑姑可能是因為剛剛下飛機太累了,讓她休息一下應該就沒事了。」
一直到三個男人的身影都從這間臥房消失,房門又重新關上後,她才轉向緊緊攀住她手臂的季風笛。
「姑姑,你究竟怎麼了?」她無法克制自己的擔憂,「怎麼忽然——」
「小舲,那個男人,剛剛那個男人……」季風笛打斷她,斷斷續續的嗓音顯示其神精仍處於極度不穩定當中,「他就是楊雋?就是你要下嫁的男人?」
她捉緊季海舲,手勁之猛,幾令後者無法承受。「姑姑。究竟怎麼回事?」
季風笛不理她的詢問,只是一逕喃喃念著,「他就是楊雋,就是楊雋……」
「楊雋怎麼了?」
「你不能嫁給他!」季風笛忽地縱聲大喊,強調接近歇斯底里。她揚起眼簾,瀕臨瘋狂的凌厲眼神射向季海舲,「小舲,我絕對不許你嫁他!」
季海舲一怔,「為什麼?姑姑,為什麼不許?」極度的震驚讓她的嗓音既高昂又破碎,「你認識楊雋?他做了什麼?」
「他是……他很可能是——」季風笛驀地住口,臉龐抹上一層迷惘,顯得既無助又脆弱。
季海舲的心一緊,「姑姑?」
「別嫁給他,小舲,你不能……」
姑姑的要求令她心頭大痛,鼻頭不知怎地,酸澀起來。「可是姑姑,賓客都來了啊,他們現在都在樓下,我怎能臨時取消婚約?」
「小舲……」季風笛雙手掩住頰,彷彿不敢看她。「取消吧!」她語音暗啞,「嫁給他你會後悔的。」
「姑姑!」對她的請求,季海舲茫然莫名,腦海忽地出現楊雋幽深不可測的黑眸。那眸子晃晃悠悠,蕩著某種不知名的情感……她呼吸一窒,心臟一陣劇烈絞痛。
為什麼姑姑忽然這樣要求她?她實在——實在做不到啊!
「姑姑,究竟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贊成我與楊雋結婚?」她不覺地搖晃季風笛,「一定有個理由啊,告訴我為什麼。」
「他是……怕是……」季風笛喃喃地,驀然揚起頭來,「他真是楊一平的兒子?」她圓睜的眼眸直盯著季海舲,彷彿尋求她的保證。
「是啊,沒錯。」
「是楊一平的兒子……」她語氣忽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嘴角亦跟著一揚,「我在想什麼?他絕不可能是——」
季風笛喃喃自語,一下激動、一下和緩、一下皺眉、一下又微笑。季海舲望著她變化多端的神情,只覺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應對。
「姑姑,你怎麼了?」季海舲輕聲地、小心翼翼地試探。姑姑好不容易稍稍平靜下來,她刻不希望再觸動她纖細的神經。
「沒事的。」季風笛神色平緩,像是完全恢復平靜,嘴角重新勾勒起笑紋,眼眸亦清明起來,「原諒姑姑方纔的莫名其妙。」
「可是……」
她還想追問,季風笛卻挽起她的手臂,「走吧,婚禮該開始了,別讓賓客們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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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舲園裝飾得比上次晚宴更加美輪美奐。
別說外在的妝點,原本這棟大宅就是多年前季風雲為炫示財富,特地聘請知名建築師親自設計監工的精緻大作。
英國風濃郁的三層樓住宅,精準對稱的廣大庭園,以及室內攝政時期式的裝潢佈置,處處顯示主人是標準的英倫迷。
不錯,季風雲整整在英國求學六年,他的妻子喬霓更從小便在威爾斯鄉間長大,因此,不僅舲園主宅採用英國風格建築,連宅邸後草地、小徑,以及一棟小木屋,也投女主人所好,仿英國威爾斯鄉間的風貌而設計。
英國風……楊雋收回凝在主屋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搖頭。
他也曾在英國念過中學,當時接觸的同學多為名流子弟,對這樣貴族式的英國風他是挺熟悉的,但談不上喜歡。
他不喜歡英國,因為英國離那裡太近,近到那不受歡迎的記憶總有機會上來叩他的心門。他憎恨那段黑暗的記憶,更憎恨即使他已離那段歲月如此之遠,偶爾在暗夜當中,他仍曾皺緊雙眉,滿額冷汗地醒來。
幸虧他的新娘是基督教徒,不是天主教徒,更不曾要求他在教堂舉行婚禮,只是在這裡請牧師證婚。否則他一見到那似曾相識的歌德式建築,怕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幸虧舲園是斯圖亞特式造型,不是歌德。
所以今日他可以氣定神閒地站在庭園正中央彩色噴泉旁,等待他的新娘——季海舲走向他。
她穿著白紗禮服,發上壓著美麗的花冠,禮服雖是剪裁簡單的設計,由她穿來偏是優雅自然不過,綻著高貴優雅的氣質。
她蓮步輕移,像山間女神那般從容自信,又像林間精靈那般嬌俏可人。
當然,季海舲絕不是那種小鳥依人、文靜溫柔的女人,她是野心勃勃、自信滿滿的事業女性。她絕不是那種心思單純,只花一天、兩天便能參透的女人,她是複雜的,細膩又矛盾的綜合體,絕對需要一個男人花好幾年時間細細捉摸,方能尋著一絲頭緒。
而這一點,他有絕對的自信。
在這世上,怕再沒有另一個人如他一般透徹地瞭解她。他知道什麼會激怒她,什麼會觸動她,什麼會傷害她,什麼會迷惑她。
季海舲的心思完全在他掌握之中——就像她現在在季風華的引導之下,將一隻柔細玉手輕輕放在他掌上一樣。
他握緊她的手,幽邈的黑眸深深望入她煙波蕩漾的明媚秋水。
「你姑姑怎麼了?」他低低地問。
「她沒事。」
「為什麼她見到我會那麼激動?」
他細心觀察到她明亮的眼眸一黯,「沒事的。」她堅定的語氣不知想說服誰,「她只是一時太累了。」
「那就好。」他一勾嘴角,「我差點以為她不喜歡我。」
「你介意?」她眼眸蘊著俏皮。
「不會。」他神色不變,「我娶的是你,只需尊重你本人的意願。」
她凝睇他良久,終於低低開口,「我願意。」
「我知道。」他亦以同樣輕微的話調回答,心臟忽地一緊。
他選擇忽視那突如其來的感覺。
已經無法回頭了。他給過她機會拒絕,是她選擇接下戰書的。
她太驕傲自信,而這自信正是他一心一意想摧毀的。
從今日起,這女人便是他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