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論國力多強盛的朝代,不論社會如何安定,仍有悲哀的故事一再地重複上演。這一天,陽光普照、風和日麗,人們愜意而滿足地漫步在長安大街上。但就在熱鬧大街陰暗的一隅,卻圍了一大群人。
「可憐啊!瞧這孩子瘦得像木柴似的,可惜了這一張好臉。」
「看來不過十來歲。」
「這年頭竟還有這麼悲慘的事。」
紛雜的聲浪環繞著跪在地上的柳子夜,她纖弱的身子在夏日午後的陽光下,彷若一抹影子。她張著再擠不出淚水的大眼,無意識地盯著遠方。而在她白色孝服的身影旁,只有一方白布,上頭用黑墨寫著『賣身葬父』四個大字。
柳子夜努力地使自己保持淡漠,這樣她才不會恐懼即將到來的一切。父親的去世,使原本就清寒的家境馬上陷入困境,而母親又臥病在床,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將自己賣為奴婢。
她當然知道效婢是最卑賤的,在主人家中的地位往往比牲畜還不如。身為奴婢,是生是死都由不得自己,因為他們的命是屬於主人的。可是,她又能如何呢?他們沒有可以依靠的親人,而左鄰右舍自己的生活都十分拮据了,又如何能對他們家伸出援手?但她必須生存下去,為了母親,再苦的生活,她都必須忍受。賣身為婢,實在是不得已啊!
一隻手粗暴地抬起了柳子夜的下頷,一個腦滿腸肥、過度裝扮的婦人直打量著她,「瘦了點。樣子倒還不錯,就不知身子骨好不好?」
「是羅家大夫人。」
「天啊!這孩子可憐了。」
隨著婦人的出現,惋歎的低語此起彼落的響起。原來這羅夫人是長安一名富賈之妻。羅家是專營酒店生意的,而羅家對奴婢的剝削也與其財富成正比。羅家奴婢的地位簡直連豬狗都不如,個個面黃肌瘦而渾身鞭痕。所以羅夫人一出現,大伙無不以同情的眼光看著柳子夜,唯恐這瘦骨憐胸的孩子真讓羅夫人買了去。
這時圍觀的群眾中,忽然有人掏出了銅錢放在柳子夜面前,「別把自己賣給她,小姑娘。」此舉一出,大伙也紛紛掏了錢放在柳子夜身邊,還有些婦人上前抱了抱柳子夜,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柳子夜為眾人的舉動紅了眼眶,她感謝這些好心的人們,她也不想賣人惡名昭彰的羅家啊!可是從早上跪到下午,唯一來詢問的就是這個羅夫人了,難道她真的沒有其他選擇了嗎?
「一錠銀子!要不要?」羅夫人趾高氣揚地說。
柳子夜捏緊了自己的手。她不想答應,可是一錠銀子可以讓娘看大夫,可以埋葬爹,甚至還可以讓娘好好地調養身子,她能不答應嗎?就在柳子夜正打算點頭時,一個聲音阻止了她。
「慢著!羅夫人不問有沒有人加價嗎?」一個渾厚而帶有命令意味的男音從羅夫人的身畔響起。
柳子夜著向來人,一襲手工、衣料皆屬上乘的圓領袍衫表示出這個人身份的高貴。而這個濃眉明目、約莫二十五、六歲的男子,渾身散發著一股服飾也無法掩飾的威儀。這人是誰?他會買下她嗎?
「韋……韋大人。」氣焰高張的羅夫人在看清阻撓她的人是誰後,硬生生地吞下了已到嘴邊的惡言。
「你非常想買這位小姑娘嗎?」韋仞霄挑起了眉,臉上有著明顯的不齒,因為羅家對奴婢的殘忍是眾所皆知的。韋仞霄無法忘記去年冬天他到羅家作客時,竟發現數名十來歲的孩子僅著單薄的衣物在院中剷雪,凍得嘴盾都發紫了。他為此在羅塚發了好大一頓脾氣,並逼著羅家將這些奴婢轉賣給他。但救了一批,羅家可以再買一批,因為律法並無此方面的約制。今日又被他看到羅夫人想買奴婢,說什麼他也不會讓她如意。能救一個是一個!
被韋仞霄瞪得有些發毛的羅夫人,抖著肥碩的身軀連聲說道:「不是,不是!我不知道韋大人也想買。」
對於韋仞霄,羅夫人仍是有所顧忌。這位年輕的吏部尚書官運正盛,且又娶了地位尊貴的鄭仁愈之女鄭玉。雖然羅家的事業不小,可也不敢惹個官啊!放是羅夫人用與她肥胖的身子不相稱的快捷步伐遠離柳子夜,退出人群。這時人群中開始有人喝采,看到羅夫人的氣焰被壓制,眾人皆大呼痛快。
「小姑娘,這些銀兩你拿去好好安葬你爹。」韋仞霄遞上幾錠銀子。
「我不能接受。」出乎韋仞霄意外的,柳子夜堅定地推回了銀子。從小父親就教導她無功不受祿,不佔他人便宜。她即使再窮,也要窮得有骨氣,她不能接受這種餽贈。「我與韋大人素昧平生,我不能拿您的銀子,除非拿大人願意收我為奴婢。」
「這……」韋仞霄猶豫了一下,看著這個一身孝服,有著瘦削的身子與一雙明亮眸子的女孩。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怎麼會有如此的舉動?向那雙與他相對的眼,除了故作的堅強外,還盛滿了令人心疼的哀愁。也難為這孩子了,小小年紀就要承受喪父之痛,而他若不帶她回去,她勢必只能流浪,甚且可能會淪落風塵。既然要救人,就救到底吧!
韋仞霄沉吟了半晌,終於開口道:「好吧,你就隨我回去吧!」
「謝謝韋大人!謝謝韋大人!」柳子夜在泥土地上用力地磕著頭。
「不必如此,快起來。」韋仞霄輕輕扶起柳子夜,對她單薄的身子骨感到一陣心疼。他會好好照顧這孩子的,畢竟他們相遇,也算是一種緣分。
***
帶柳子夜進了韋府,韋仞霄將她交給了簡管事,並囑咐簡管事務必妥善安頓柳子夜後,方才離去。而簡管事和他的妻子在得知柳子夜的身世後,兩人皆對柳子夜的不幸而教吁不已。簡管事的妻子——簡大嬸,端了一碗茶給柳子夜,「家中還有其他人嗎?」
柳子夜搖搖頭,想到隔壁陳大嬸一再叮嚀她的話。陳大嬸說千萬別讓買她的人知道她還有親人,因為她有家人對買主來說,就表示必須多救助,養活一個人,多一個麻煩。所以,柳子夜不敢告訴簡大嬸自己還有個臥病的母親。
「沒關係。既然都被韋爺買下來了,你就安心地住下來吧。說真的,被韋爺買下是你的福氣,韋爺待人最好不過了。」簡大嬸驕傲地說。
「韋爺是個官嗎?」柳子夜想到羅夫人敬畏地稱他為韋大人。
「是啊!韋爺是吏部尚書,為人公正,而且他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吏部尚書了!」簡大嬸談到出色的主人,不由得眉飛色舞。看來她真是遇到好人了!如果連一個下人都能對主人如此愛戴,那麼這個主人必定是對下人十分和善。
柳子夜遲疑地開了口:「那……簡大嬸,我可以回家去處理我爹的後事嗎?」
「當然可以,韋爺說給你五日的時間回家去辦妥喪事。」
柳子夜立刻紅了眼,「謝謝。」除了這句話,她也想不出其他的言詞來表達自己的感激。韋爺是她一輩子的恩人!向簡大嬸告辭後,柳子夜用最快的速度衝回家中。
「娘!」想到往後不能常回家,柳子夜緊緊地抱住了母親。
「子夜……」柳大娘無法開口問女兒是否已被買為奴婢。她還這麼小啊!摸著女兒鈿軟的發,柳大娘只是猛掉眼淚。
「娘,你別擔心,夜兒碰到好心人了。」柳於夜開始敘述自己被韋仞霄買為婢女的經過,「娘,韋爺還說每個月會給我一些錢,到時候我就可以把錢拿回來給娘了。」
「老天爺還是照顧我們家的。」柳大娘摟著女兒啜泣道。
就在母女二人相擁而泣時,鄰居的陳大嬸及她的兒子陳明走了進來。
「子夜,還好吧?」陳大嬸關心地問。
「韋仞霄韋大爺,買下了我。」柳子夜把事情經過又說了一遍。
「唉!要不是我們家也沒銀子,我絕不會讓你去賣身。你知道我一直把你當成未來的媳婦。」陳大嬸感傷地拉著柳子夜的手。
「子夜。」陳明看著從小一同長大的可人兒,心中充塞著千頭萬緒。天作弄人!他根本保不住柳子夜。
「陳明,我有件事麻煩你。」柳子夜拉著陳明到一旁。
「子夜,我」陳明鼓起勇氣想說出自己暗藏多年的情愫。
「別說了。」柳子夜搖搖頭阻止了陳明,「這個時候,說什麼都只是徒增感傷而已。我過去韋家後,我娘就拜託你多照顧了。還有,韋家會按月給我一些工資,能不能麻煩你每個月到韋家把錢拿給我娘,好嗎?」
看著柳子夜那清麗但瘦削的臉,陳明只能點點頭,「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的。」柳子夜在心中向陳明告別,她原本以為自己會跟著陳明度過這一生的,怎奈上天牽引她的命運至此種地步。以後呢?迎接她的又是什麼樣的未來呢?
***
一眨眼,柳子夜來到韋家已經三年了。這三年間,柳子夜有著驚人的改變,她由一個瘦小得引不起任何人注意的小女孩轉變成一個黛眉朱唇,丰姿脫俗的女子。其實柳子夜原本就長得好,只是以前清苦的生活使得她被迫蒙上了一層灰。而在一向不虧待下人的韋家,柳子夜開始有了正常的飲食,因此在她漸漸豐潤起來,臉色漸漸好轉之後,她的美也就開始綻放了。
在韋塚的這段日子中,柳子夜不曾懈怠過,因為她覺得自己受了韋家太多的恩澤,她無以為報,只能用心努力做事來報答韋家。
半年前一次大伙閒談歌唱自娛之際,柳子夜清亮的歌喉被簡管事聽到,便要她加入韋家私人的部曲之中,專心地練習舞蹈及演唱。不少女孩羨慕柳子夜的際遇,但柳子夜卻抱持著相反的看法。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卑微,所以簡管事要她加入部曲,她也只好聽命。可是她心中卻是萬般無奈。
她知道自己長得好,但這樣的容貌卻不會讓她獲得任何實質上的幸福,因為她是奴婢!如果她的模樣平凡些,或許可以嫁個長工平凡地過一生,可是她的美麗卻注定了她為富人之妾的命運。部曲中的幾個姐姐都是這般遭遇,她又如何能逃得過呢?婚姻對身為奴婢的她而言,反而是一項折磨啊!
想到這,柳子夜不僅想到這些天來,她為韋老夫人的壽宴所練習的一齣舞劇——踏謠娘。這齣舞劇中女主角的丈夫是個不事生產,嗜好飲酒,常毆打妻子的男人。她會如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一樣,有這樣的一個丈夫嗎?
她知道奴婢是沒有權利自己決定終身大事的,只是她以前從沒想到這方面的事。而這次是她第一次正式演出,部曲中的姐妹已有人斷言她在表演過後就會立刻被看上,而贖回為妾,因此她才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在父親還未去世前,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嫁給陳明,只是造化弄人,她不幸淪為婢女。每個月陳明來替她將錢交給母親時,他那關愛的眼神,她不是不懂,只是裝傻。她不能給陳明任何希望,因為他們是絕對不可能在一起的。她是最低下的賤民,而陳明即使家境再清寒,仍是良民,而律法規定不同階級的人是不能成婚的!
難道她真的只能被富人贖回為妾嗎?柳子夜難受地想著。她知道不是所有的富人都會如韋仞霄一樣地和善,一樣地挺拔出眾,一樣地有顆善良的心。她出神地想著那在救回自己後,她只有在遠處見過,對她而言有如神祇一般的韋仞霄。
察覺到自己的胡思亂想,椰子夜不由得紅了臉。她輕輕搖頭,不願再去想遠些煩人的事,緩步繞過柳園,轉向松園而去。
韋家佔地十來畝,房屋是探對稱式的設計,以韋仞霄所居住的風清院為中心,順著風清院左右,建有月波院、清心院、望雲院等若干樓院,各樓院則以迴廊相連。園林就依著房屋兩側而築,而每個園林各有其特色,因此就以其所栽種的植物種類而命名。
韋家的宅第如此廣闊,這與韋家歷代經商有成有密切的關係。韋家原本是長安一帶出名的商家,到了韋仞霄這一代,卻改變了其商人的身份。
韋仞霄十分年輕即高中科舉,並一路高昇至吏部尚書的職位。後來韋仞霄又娶了地位尊貴的鄭家之女——鄭玉為妻,更提高了其社會地位。加上韋仞霄的能力甚為皇上所重視,因此韋家的聲望可說是如日中天。
柳子夜邊想邊走到松園的入口,步至她一向喜愛的大松樹下,伸手拉住了繫在樹下的鞦韆。漾鞦韆是她來到韋家之後最愛的活動了,只有在站在鞦韆上,迎向風中的時候,她可以盡情地歡笑,忘記自己為奴的痛苦。
站上了鞦韆,柳子夜一如往常盡可能地漾到最高處,讓鞦韆來來回回地在高處晃動。今天的她有些心緒不寧,也許是受到部曲中姐妹的影響吧!不少姐妹都對後天的表演寄以重望,希望自己能被富賈高官看上,從此踏上另一個全新而富裕的生活,可是她卻不同意她們的想法。
她不想被當成豢養品似的被買回去,然後在她年華老去,芳容漸褪之時,孤獨地飲泣。沉思之中,柳子夜的手不覺地放鬆了鞦韆的繩索。等到她發覺身子重心不穩而張開眼睛時,她已經從鞦韆中滑開了,且被回漾的力量往前拋擲出去。
「小心!」一個男聲伴隨著柳子夜驚煌的叫聲響起。
柳子夜因驚嚇而發冷的身子,並未如她預期地狠狠摔到地上,反倒是被摟進一個溫暖而厚實的胸懷裹。
「謝……」柳子夜抬頭想向救命恩人道謝,但在看清來人後,語句卻梗在喉中。
「你沒事吧?」韋仞霄溫柔的問。而在望見柳子夜臉孔的剎那,他驚艷地呆佇在原地。家中怎會有如此韶秀過人,如此飄逸出塵,如此嫣然動人的女子!
察覺到韋仞霄熾熱的注視,柳於夜有些手足無措。她伸手想推開韋仞霄的擁抱,但韋仞霄卻文風不動,因此她只能滿臉暈紅地被困在他懷中「韋爺,放開我。」
「你知道我是誰?」韋仞霄知道他的舉動唐突了佳人,可是這名女子水盈的眸,挺秀的鼻,瑩澈的雪肌,讓他無法移開視線。「你呢?你又是誰?是從天而降的仙子嗎?」
他不認得她了!柳子夜有些受到傷害。她怎會奢望他記得自己呢?她不過是個奴婢罷了。「我是韋家的下人。韋爺,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韋仞霄十分不願地鬆開了手,雙眼仍緊盯著她,「告訴我你的名字。」
為了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失望,柳子夜不願告之韋仞霄她的名字,她轉身想飛奔離去。
「別走。」韋仞霄一跨步止住了柳子夜,再度圈她入懷。「為什為逃?」
「我是僕、你是主,我們身份不同。」柳子夜低著頭,不願看他。
「看著我。」抬起柳子夜的下頷,韋仞霄被她嬌美的容顏所撼動,但對柳子夜那悲傷而堅定的眼神,他卻感到有些熟悉。他衝口說道:「我見過你。」
「是嗎?在何時,何地?」柳子夜清亮的眸子直盯著韋仞霄。
她和韋仞霄之間的差距有如天地一般遙遠,而現實早已教會她對於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就不要去想,否則只是讓自己更添愁滋味。所以,即使他在後天看到表演後,就會知道她的名字,但今天,她不打算告訴他她是誰,就讓她保有這幾天的神秘吧!畢竟後天韋仞霄就會知道她是個地位低下的奴婢!
「我……」韋仞霄一時間無法回答,但他肯定地告訴柳子夜,「我會想起來的。」
「想起來又如何呢?」柳子夜幽幽地說道,趁著韋仞霄發愣之際,推開了他,快步向前跑去。
***
韋仞霄坐在書房中,心緒仍沉浸在前天那個女子所帶給他的撼動中。多麼輕靈的女子啊!看她的模樣大概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應是已有了婚配吧?一般女子大約在十五歲就出嫁了,像她這種清雅如白蓮的女子,怎可能尚未許人呢!
憶起那女子閃亮中帶有哀愁的眼,韋仞霄確定自己曾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她是誰呢?她自稱是韋家的下人——下人?韋仞霄腦中靈光乍現,她就是幾年前賣身葬父的那個小女孩!
對於終於想起她是誰,韋仞霄有些興奮,可是隨即又皺起了眉。他在做什麼?她是誰及是否已成婚對他來說都是沒有關係的事啊!他已有了妻室,而他對於娶妾這事向來都抱持著反對的態度,因為這對妻子也是一種傷害。
「相公,我可以進來嗎?」門外細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請進。」
韋仞霄看著自己的妻——鄭玉,踏著細碎的步伐推門進來。她單薄的身子彷若會被風吹倒,合宜文靜的舉動是一切女德的典範。但成婚以來,韋仞霄總覺得和妻子間彷彿少了些什麼,也許就是那股撼動人心的感覺吧!
「這是人參茶。」鄭玉小心翼翼地將瓷林放置在韋仞霄的桌上。「今天是娘的壽誕,相公為何悶悶不樂?」
「沒事的,娘子多疑了。」韋仞霄勉強扯出了一個笑容。他能告訴妻子自己的心思嗎?她已經夠忍讓了。
鄭玉進門後,雖然因她的家族門第而受娘所重視,可是成婚兩年,卻始終沒有懷孕,這使得娘十分地不高興。後來,娘說好說歹地並加上了眼淚攻勢,逼他又娶了遠房表妹——花沁雪回來。
沒想到花沁雪的驕蹤無禮,反倒更突顯了鄭玉的良好教養。因為自花沁雪過門後,鄭玉對她極其容忍照顧,態度真誠得連娘都直誇官門之女果然氣度不凡。想到妻子的善良,韋仞霄真誠地問道:「你的風寒好些了嗎?」
「好多了。」鄭玉因丈夫的關心而喜形於色,隨即又想到什麼似的皺了下眉頭,「沁雪自從流產後,身子骨就大不如前,我想再找大夫來看看。」
提到花沁雪,韋仞霄無奈地歎了口氣,「也許我命中注定沒有子嗣吧!」
沁雪去年懷孕還不滿五個月,就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孩子就這麼沒了。她堅持是有人推她,她才掉下的,可是當時她的身邊又沒有旁人,因此大伙只當沁雪是傷心過度而起幻想罷了。只是自此之後,沁雪就再也沒有懷孕。
「都是我的錯!若是我能夠生育,又或者我能顧好沁雪,相公就不會有這樣的遺憾了。」鄭玉自責地看著夫婿,浩然欲泣。
「別說了,能娶妻如你,我已經很高興了。走吧,娘的壽宴快開始了,我們得先去迎賓客。」
***
由於韋家在商場及官場上的名聲響亮,不少人想攀附關係,拜壽的人群將韋府大廳擠得水洩不通,各項珍奇賀禮更是堆得半天高。
韋仞霄一直忙著和前來視壽的賀客寒暄,根本沒有空再去想那名注定與自已無緣的女子。直到所有客人都用完了晚膳,準備觀看舞劇表演時,韋仞霄才有空喘口氣。
「相公,你跑哪去了?」花沁雪不滿地在韋仞雪耳旁抱怨道。
她向來自負美貌,而她也的確十分喜歡丈夫的英俊偉傑。可是丈夫對待她的態度,就和對待那個貌不驚人的鄭玉一同,甚至還對鄭玉多了一份耐心,這是她一直氣不過的。看著長相艷美的花沁雪,韋仞霄微微地動了下嘴角,「我忙著招呼客人。」
「你好久沒到我那裡去了。」花沁雪側著身子黏著韋仞霄。
「沁雪,大庭廣眾下注意你的禮儀。」韋仞霄揮開了她,「娘過來了,去扶娘。」
穿著一身紅色錦衣,顯得富貴氣十足的韋老夫人,在鄭玉的陪伴下走了過來。
「娘,你累了吧?喝荼。」花沁雪之所以得韋老夫人喜愛,除了她是韋家的遠房親戚外,更因為花沁雪對老夫人說話時,嘴巴總像含了糖蜜似的討人歡喜。而且雖然花沁雪的孩子流掉了,可是曾懷過孕代表她是能生育的,不像鄭玉,一點動靜都不曾有過。
「不累。來,坐娘旁邊。」韋老夫人技著花沁雪坐了下來。
看若仍站在一旁的鄭玉,韋仞霄伸手招呼她坐到自己身邊,這個舉動讓花沁雪氣得臉頰通紅。
對於兒子的行為,韋老夫人不置一詞。她知道鄭玉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媳婦,所有的婦德都兼備,而且又不像沁雪那樣驕縱。可是她太安靜,太不會說好聽話了,不能陪老人家解開。所幸兒子還算體帖,知道多照顧鄭玉。
「娘,你看——」花沁雪正打算抱怨韋仞霄對自己的冷淡,卻被韋老夫人打斷了話。
「沁雪,別說了,表演開始了。」
此時,自大廳的門口走人一個身穿鮮艷綠色羅衫的女子,揚聲唱出五言歌謠『梡沙女』。
南陌春風早,
東都去日斜;
千花開端錦,
香撲美人車。
韋仞霄心不在焉地聽著演唱及簡管事的介紹。忽然,他的腦中浮出一個想法——韋家的男樸一向是穿著布衣衫子,而女僕則身著小袖高腰長裙。但前天看到的那個女子,雖也是穿著高腰長裙,她的袖子卻是寬大的。而現今穿著寬袖衣衫的女子,通常是部曲中人。那女子可是韋家部曲中的人?韋仞霄心跳稍稍的加快。
簡管事用著十分自豪的口吻說道:「各位賓客都知道韋家的部曲向來十分出色,接下來就請大家欣賞近來十分盛行的『踏謠娘』。」
話音方落,柳子夜以抽遮面,自門口緩緩地走入大廳。而當柳子夜放下衣袖,輕步曼歌時,大廳中發出了不少的驚呼聲,包括韋仞霄在內。
「韋家部曲果真名不虛傳,這女子之姿色實屬少見啊!」
「去叫管事過來,我要問清楚那女子的名字。」
在眾賀客此起彼落的讚歎聲中,韋仞霄僵直背、傾身向前,無視於妻子詢問的眼光。是她!是那個女子!韋仞霄目不轉睛地盯著在大廳中起舞的纖纖身影。
柳子夜從一人門就不敢抬頭,因為她知道韋仞霄必定坐在主位之上。她木然地依著平素的練習,把該說的話,該表演的動作呈現出來,覺得自己像個傀儡似地在大家面前動作。她是真的不適合在眾目睽睽之下演出嗎?或者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韋仞霄?還是由於韋仞霄兩天來未曾找過她,使她有些莫名的怨慰呢?
在掌聲中,柳子夜跳完了第一幕。而第二幕扮演她丈夫的男子一出場,即引出了笑聲,因為他故作酒醉而跌了一跤。這名男子一走到柳子夜身邊,即與她開始吵鬧,接著做出毆鬥之狀。
就在扮演丈夫的男子假意舉起拳頭,柳子夜也隨劇情而縮緊成一團時,韋仞霄緊張地握緊了手中的杯子。直到鄭玉取走了他手中幾欲碎裂的酒杯,韋仞霄才有些心虛地看了妻子一眼。
表演完畢,柳子夜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去。簡管事一臉為難地走到韋仞霄身旁,開口道:「韋爺,李大爺、崔大爺,還有劉大人他們想……」
「直說無妨。」韋仞霄簡單地回答,心緒已隨柳子夜的離去而有些渙散。
「他們想幫柳子夜贖身。柳子夜就是方才跳『踏謠娘』的那名女子。」
「什麼?!」韋仞霄大吼出心中的不悅,沒有人能帶走她!他才剛知道她的名字柳子夜,他不想放她走!他咬牙切齒地說:「不許!」
「可是,以前的枚蓉、白玉雲,都是被贖走的啊!」簡管事不明就裡的說道。主人對這些部曲中姑娘的來去向來不在乎,怎麼今天……
「我說不許就是不許!柳子夜不許被任何人贖走!知道嗎?」口氣強硬地說完後,韋仞霄離席而去,留下不知所措的簡管事及若有所思的鄭玉。
***
離開了大廳,韋仞霄找了個部曲中的姑娘,問到了柳子夜的住處。他沒有多加考慮,就逕自前往專讓部曲的人居住的樓院。輕敲兩聲,韋仞霄格門走了進去,迎接他的是滿室的愕然。
「韋爺,有事嗎?」正和部曲姑娘們聊天的簡大嬸有些惶恐地看著一向溫和,現下卻沉著一張臉的韋仞霄。
韋仞霄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目光梭巡著室內,看到了正努力把自己縮在陰暗角落中的柳子夜。他不顧禮節地走了過去,拉著驚慌失措的柳子夜往外走。
被韋仞霄拉著的柳子夜,出門即想擺脫他的箝制,「你放開我。」
韋仞霄絲毫沒有理會她的呼叫,反而加快了腳步,技著她穿過園林中的小橋,直到松園才放鬆了手勁。
「你想做什麼?」柳子夜警戒地看著韋仞霄異常鐵青的臉孔,她惹他生氣了嗎?她不過是沒告訴他她的名字而已,這應該不會引起他這麼大的怒氣吧?而若不是這個原因,她實在想不出韋仞霄有任何理由生氣。
「劉大人、李爺、崔爺,這些人都想贖你回去。」韋仞霄緊盯著柳子夜的臉。
柳子夜被這個消息震得往後退了兩步。該來的還是來了!只是她沒想到會來得這度快。
「高興得說不出話嗎?」韋仞霄走近柳子夜,想看清她在陰影中的臉。
「你要把我……」
「你不想被他們贖回去嗎?」
終於,韋仞霄看清柳子夜的小臉上儘是恐懼與驚煌。他心頭一緊,發覺自己是多麼不可理喻,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在發什麼脾氣,而他實在是因為著急啊!他不願在好不容易盼到了她的綜影后,又立止刻失去了她雖然對於不普得到過的東西,他根本沒有資格說失去。
歎了口氣,韋仞霄放輕了聲量說道:「告訴我,你想不想被他們贖回去?」
柳子夜一逕地搖頭,搖得一頭青絲都散到臉上,淚珠也開始在眼眶凝聚。她不要被那些人帶走,她不要過那種依恃美色而活的日子,她想留在韋家。
「為什麼不?他們都是有錢有勢的人。」韋仞霄伸手為柳子夜撥開臉上的亂髮,動作柔和得讓她眼中的淚水悄悄滑落。情不自禁地,他捧起了柳子夜的臉,吻去了她的淚珠。
「不可以!」她驚煌地推開了韋仞霄,「我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
「我從來不曾把你當成隨便的女人。」韋仞霄拉過柳子夜的手「自從前天在這兒看到你後,我就彷若失了魂一般。我想要你。」
輕輕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神色哀絕的望著地,「你想要我?那你跟那些想續我回去的人又有什麼不同?讓我走吧!你已有了兩位夫人,還不夠嗎?」
韋仞霄沉默了一會,目光直勾勾的鎖住柳子夜清澈幽澄的眼,「她們不是你,不是讓我心神牽繫的女子。」
柳子夜用力咬著下唇,對於韋仞霄的告白,她承認自己十分的心動,而這種感覺是她未曾從陳明身上感受到的。以往陳明也曾望著她的眼、拉著她的手,卻不曾讓她心亂如麻。可是,她又能對韋仞霄抱著何種希望?她連和陳明這個良民成婚都已是不可能,更何況韋仞霄是個官員,且又已有了妻妾。
「我知道我沒資格告訴你這些,可是我不要你被別人帶走。」韋仞霄轉過身去不再看她,「你走吧!就當今天的事沒發生過。如果你不想被那些人贖回去,我不會答應他們的。」
四周頓時陷入一片沉寂,過了良久,一雙冰冷的手遲疑地握住了韋仞霄,「我雖無夫,但君卻已有婦。更何況我是賤民,而你是一名高高在上的官員。我走了,別回頭,我們注定是無緣的。」
柳子夜快步向前走去,腳步未曾停緩,怕自己的決心在下一刻就會崩潰。既然注定沒有結果,那就假裝一切不普發生過吧!也許這樣會少些心痛。
「留下。」韋仞霄自柳子夜的背後擁住了她,緊得彷彿欲將兩人黏含在一起。
柳子夜閉上了眼,要自己千萬不可在這時候軟化,可是眼淚卻不受控制的滑落。她不想讓韋仞霄知道自己又流了淚,可是顫抖的肩頭卻顯示了她正在哭泣的事實。將柳子夜的身子板轉過來,韋仞霄看到她滿臉的淚痕,覺得心頭被狠狠地敲擊了一下。這種又愛又憐的感受,是他未曾體會過的。
望著韋仞霄那焦急又心疼的慌張表情,柳子夜不由得落下了更多的淚。她終於找到了自己一直渴求的情感,卻無法擁有它,擁有這個男人……
自柳子夜的眼中,韋仞霄看到了強烈的哀傷。他再無法克制,埋自吻住了她,用語言之外的方式表達對她的在乎。柳子夜完全沉醉在韋仞霄溫柔的擁吻中,不知不覺地,她的雙手環上了韋仞霄的頸子,任他狂放的舌在她的口中恣意地放縱,任那火焰般的熱情燒灼她的全身。
不捨地放開柳子夜的唇,韋仞霄雙唇移至她的耳畔,輕輕地吻著她,以平息心中的激情。沒料到柳子夜卻喘著氣,雙手輕推開他,帶著笑意地說:「好癢!」
「原來你怕癢。」韋仞言伸手輕觸她修長滑細的頸間,直到柳子夜笑得身子不斷顫動。
「你笑起來真美!」盯著柳子夜如花般的笑顏,韋仞霄停下了手,呆望著她。「你應該常笑。」
聽到韋仞霄的話,柳子夜卻蹙起了眉,「生活對我而言,常是悲多於苦的。」想到現在的歡樂不過是曇花一現,韋仞霄終究不是她的歸屬,她的眼神立刻黯淡下來。
「我們……」韋仞霄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來安撫柳子夜。他喜愛柳子夜,可是他無法擁有她,因為他無法對一向容忍的鄭玉說出自已想迎娶柳子夜的願望,那對鄭玉來說也是一種折磨啊!
「別說了,我知道你的心。大夫人是那麼體帖善良的妻子,你怎麼能夠再娶一個人來傷她呢?」柳子夜將頭埋在韋仞霄的懷中,想為自己多留下一些回憶,「別再來找我。就當今晚這一切是場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