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見蘇安面露不屑,心中五味雜陳,耳垂上的傷口亦傳來陣陣尖銳的痛。
「胡大夫替少爺開了藥方,少爺現已躺下了。」這是在拒絕她。
柳絮雙目震懾,怎麼了?就因為剛才的事,她就淪為同林玉一樣「享受」生人莫近的待遇了嗎?很多事情她瞭解,她可以接受蘇念恩與林玉之間已「好事成炊」,也可以接受她在蘇家暫時的無名無分,哪怕是在蘇家只是當一輩子的丫鬟她也願意,可是這種癡心為什麼如今卻扭曲了?從一開始蘇念恩風雪對吟,到他執意救下她,她的心就被折服了,她知道他可以保護她,可以不讓她每日活在戰戰兢兢,害怕誰會無緣無故將她暴打一頓的日子裡。可是現在看到蘇安眼中的懷疑,他的隨身奴僕在懷疑她,那麼,他會嗎他會嗎?會嗎?
柳絮怔怔看著蘇安,突然穿過兩人,逕自朝外走去。
「柳姑娘……」蘇安疾步追上,「你要去哪裡?」
柳絮不語,方才蘇安的眼神讓她不由自主地害怕。她繞過蘇安的阻擋,腳步開始快起來,接著由走變小跑,變大跑,變狂奔。這種害怕讓她來不及思考自己是對還是錯,她的堅持是否會為她帶來危險。好像每每面對她與蘇念恩的事她都無法自控了,從一開始她不怕死地在太湖上跟一個大男人鬥爭的時候就應該意識到,她可以為他去死,真的。
可是剛才那一幕,蘇及第緊緊抱著她,而她卻沒有及時推開他。老天,她怎麼這麼蠢,蠢到以為這樣可以免除一場災難,可是卻沒想過,災難會因為她的一念之差找上自己。她的脊背忽地浮起層層涼意,彷彿蘇念恩已知道了剛才那一幕,自己正面對著他的懷疑。不會的不會的,他會相信她,就如她相信他一樣。這就是促使她這麼急切地想要見到蘇念恩的原因,他會怎麼樣?會怎麼樣?這種驚懼讓她感到可笑,怎麼能不可笑?才剛剛發生的事,他怎麼會這麼快就知道的呢?
「柳姑娘!」蘇安焦躁地在後面喊,一手拖著大夫,突見柳絮這般失態,隱隱覺得是不是自己的表現太過分了?換作以前,她就算遭到林玉的百般刁難,哪怕在最狼狽的時刻也沒有失分寸過,如今怎麼就因為這件事而這麼失措起來?她不是應該鎮定自若,竭力為自己申辯,以保全自己的嗎?可是他自己為什麼又會因為這件事而有了剛才那種想法?
蘇安搖搖頭,原來人一旦遇上關於感情的事,就很難用常理來推論。他突然在抓著大夫的手上加了幾分力道:「剛才的事不准與少爺……哦,不,是任何人說起!任何人……」
胡大夫本就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正被蘇安連拖帶拽地跑了老遠,氣甫未定,冷不防蘇安又像變了個人似的簡直要把他的手腕給掐斷。他臉上一陣青白間斷,「知道知道,老朽知道。」
蘇安閉眼緩了口氣,又突然掀開眼皮道:「還有,少爺的身子也不得跟旁人說起。」
「是是是!」蘇家是怎麼了?胡大夫點點頭,好一陣煙火味道,就連這個蘇念恩身邊的奴才彷彿全身上下都綁了火藥似的。
一陣碎步在門邊默然停下,蘇念恩的房門緊閉,柳絮吞了吞一路過來的慌張急切,眼下猶豫了起來。
「是誰?」門裡傳來蘇念恩細小的詢問聲。
柳絮輕輕倚靠在門上,指間陣陣發涼,「我來找他做什麼?」這樣一問,更覺自己可笑,若是心裡沒鬼,怎麼會這麼心虛?可是她的心裡有鬼嗎?如果說有,那麼也只有這麼一隻了。她合上眼睛,仰頭呼吸庭院裡傳來的陣陣花香,心頭不由得鎮定下來,唉——她是在做什麼呀?
「絮兒?咳咳……」蘇念恩開門驚愕地看著倚靠在門邊的柳絮,「怎麼不進來呢?」
柳絮的背驚覺地從門背上彈起,立刻定了定心神,「還以為你睡著了。」
蘇念恩露齒一笑,「在看書呢。咳……」
「怎麼不休息?」柳絮壓低了頭將蘇念恩扶進房,眼角偷偷打量著蘇念恩。
蘇念恩領著她鑽過一道皮簾,來到自成一間的書房內。
房間不是很亮,柳絮環顧四周,成排的書架上整齊砌放著書卷。房間裡不曾有任何裝飾,也沒有任何熏香,所以鼻子裡儘是書中傳來的淡淡油墨味。柳絮為之一怔,「這是你的書房?」
蘇念恩點點頭,「也是書庫。」
書庫?是呀,沒有桌椅的書房怎麼能叫書房呢?只見地面鋪了一張厚厚的貂皮,幾本書凌亂地放在上面,顯然蘇念恩剛才是在看這幾本書的。皮毯旁文房四寶倒是一應俱全,龍尾硯上還有剛磨的墨,黝黑晶亮,筆架上架了一支青花瓷湖管筆,沾了少許墨汁,想是他即將揮毫之時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才停了下來。柳絮困惑地在地面巡視了一圈問道:「沒有宣紙,你磨墨何用?」
蘇念恩輕笑,走到旁邊亮出火折,點起書庫裡的燈。
一瞬間,柳絮竟呆立在那裡,朱唇微張,震撼之意不以言表。只見書庫裡白色的牆面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或若行雲流水,或如簪花小楷,又或如竹節英挺……各種字體全部呈現在四周牆上,這……竟是一人所為嗎?她輕輕撇過頭,怔怔望著蘇念恩。
「咳咳……閒來無事,聊勝於無。」
閒來無事,聊勝於無?柳絮突然心裡一聲哀歎,自己可曾有這閒來無事,聊勝於無的機會了?這一驚一歎間,竟也將她這次倉惶的來意忘卻了,連本著那樣抑鬱的心情一併被眼前的字所擊退。
「我可以想像!」柳絮輕輕撫摩牆壁,彷彿那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刻上去的,指間的觸感讓她對這些文字深有感觸。
「嗯?」蘇念恩輕輕嗯了一聲,這一聲帶著濃濃的鼻音,夾雜了說不清楚的柔情蜜意,令柳絮的心不自然地一顫,因著這昏黃的燈光蕩漾開一陣難解的漣漪。
「我可以想像你以前是怎樣把這些字寫上去的。」但很難想像,以前的他是怎麼爬上那些梯子,爬到那高高的頂端奮筆揮毫的。
蘇念恩笑了,「這是六年來寫的。咳……」
「六年?」柳絮重新將目光鎖到蘇念恩臉上,他身上的蒼白讓她不由得一陣心酸,於他來說,她的出現到底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呢?她苦笑,「何苦。」
「你怎麼了?」蘇念恩顰眉,他不喜歡柳絮這樣說話。
搖搖頭,柳絮繼續對住牆壁上的字:「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劉兮。舒憂受兮,勞心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詩經·陳風》中的《月出》,對嗎?」
蘇念恩點頭。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絮回過頭神情恍惚地看了一眼蘇念恩,繼而回過頭去。
「柳永,《蝶戀花》。」蘇念恩垂了垂眉道。
柳絮點點頭,「雁貼寒雲次第飛,向南猶自怨歸遲。誰能瘦馬關山道,又到西風撲鬢時。人杳杳,思依依,更無芳樹有烏啼。憑將掃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別離……」念著念著,柳絮猶覺迷茫,「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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