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的?」
「你的表情出賣你。」她笑得什麼似的,快廿歲的人了,成天還吃泡泡糖,看漫畫書,一點長進都沒有,但察顏觀色卻是一流。
「賣給你什麼了?」
「你在為愛情憂愁,為愛情煩惱。」她嚼著魷魚絲,冒充愛情顧問。
「去幫我領一萬塊錢出來。」我拿出存折,「快去,我等著用。」
「你用這麼多錢幹嘛?」她問。
「給你辦嫁妝,早點把你嫁出去。」我打了她一記。
她羞怒而去。
錢領來以後,我打電話找私家偵探社。
對方起初聽到生意上門很高興,但再聽清詳情,就洩了氣。「沒名沒姓怎麼找!」
就是因為我自己找不到,才花錢,否則我拿新台幣開玩笑。
我給了他們寶時捷車號,夠他們忙好多天的了。
掛上電話,我決定去看一場電影。
我也是個人,需要透透氣。
跑到電影院,運氣真好,金馬獎影展的觀摩電影,還有最後幾張票。
我坐定,看了十多分鐘,才發現這部英國片子講的是同性戀,但實在拍得太好,每個畫面拿出來都可以獨立成畫。
演米開裡的男人帥極了,有智慧,司麥脫看得我目眩神馳。
如果李麥克的尊容能夠換一換,換成米開裡的,我情願白替他畫十年圖。
出了電影院,又得面對現實,我去拿車,上仁愛路的工地去。可是有點不放心,打電話回去,詩瑗接的,在哭。
「哭什麼!」我問。
「趙昌宏來過。」
「別給他開門。」我叫。
「我開了。」
我頓時洩氣,她開門挨揍是活該。
「我要回去了,楊青,他求我。」
原來她懂得見好就收,我白做了壞人。
「他從沒求過我。」詩瑗補充,趙某人向他低頭,難怪這樣感動人。
「下次別再來找我。」我警告她:「你意志不堅,還拖累朋友。」
「楊青。」趙昌宏搶過了話筒:「謝謝你照顧我老婆,有空來家裡玩。」
「我這輩子再見你就不姓楊。」我惡狠狠地詛咒。
他哈哈大笑。他們重浴愛河,原諒可憐的老處女。
「你不會永遠姓楊的!」他提醒我:「你遲早要出嫁,得冠夫姓。」
去他的!
我決定不再與這一對羅密歐與茱麗葉說話,掛掉了話筒。
一回頭,卻看見了秦大佑。
他正在做一樁妙事,居然站到大街上接受電視記者的訪問。而且侃侃而談,十分得意。
我從人群間溜走,不料他眼睛尖,馬上發現了我,一說完,他急急地趕來相認。
「楊青。」他大叫,存心讓我出名。
我怕這種免費的廣告,只好站住等他。
「真巧!」他好似揀到了元寶。
「欸!」我漫應之,東張西望,希望能找到脫身之計。
「來看電影!」
「欸!」我找不到脫身上策,猛盯自己鞋尖。
「可否有這個榮幸,請你去喝咖啡?」
我十八歲到廿八歲,有不識相的人邀喝咖啡,總告訴來人:「我喝咖啡會鬧肚子。」直到去年,我決定要做個成熟的人。
「秦先生,我還有約,失陪了。」我拔腿便走。
他呆呆地直視我,大概是在想,昔日他在胭脂叢中呼風喚雨、無往不利,這回卻也不靈。
我怕他使出妖術,疾行而去。
到了王婷那兒,她見我進去,立刻迎了出來。
「我就知道不是你!」她劈頭就說,
「什麼不是我?」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兩點時你來過。」她十分興奮。
「我沒有。」
「我知道那不是你。」
我明白了,原來是克麗絲汀。
「那傢伙跟你說了什麼?」
「她怎麼有機會說什麼?」王婷笑:「我盯著她看,看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吃了什麼豹子膽,竟然敢來耍老娘。」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
「笑你太急,再過十年我們都是不折不扣的老娘,何必現在便賣老!」
「我心早就老了。」她白了我一眼,自抽屜裡抓了把玉米扔進鋁盆,放在火上,辟哩啪啦爆得香氣四溢。
爆完了往我前面一擱,又調了兩杯ScrewDriver。
「這是今天的友情?」我問。
「找個題目喝一杯。」
「聽起來像兩個酒鬼在聯絡情感。」
「管他!」她「嘿」地一聲笑出來。「今朝有酒今朝醉。」
「從未見你喝醉過。」
「你以為我會那麼隨便,喝醉了給人欣賞。」她握著杯子,盈盈的雙眼有一種冰凝的美在流轉。
「原來我們還不是知己。」我聳了聳肩。
「女人之間能保持這種情感,不錯了。」她拍拍我。
我幼時看七俠五義,並不知道那是神話,年紀漸長再請,快意恩仇外,更多的是悵然。
「同性間的友情才能夠福壽綿長。」我啜了口酒說。
「你錯了!」她搖頭:「那是天底下最經不起考驗的東西。兩個再要好的女朋友,一旦中間有男子介入,說完就完,以後還會變成仇人。」
「你我就不會。」
「難說!」她冷笑連連。
我知道了,她今日不如意定有原因。
「我們尚未變成仇人,不用這般急著報仇。」我嚼著爆米花,香滑適口,下酒正好,但也只怕日日來這麼一杯,不用三個月,腰上就要多一個救生圈。
「說的也是。」她咕嚕又是一口。
「有什麼不愉快盡可說出口,何必借酒澆愁。」
「喝吧!」她又調了一杯,「酒逢知己千杯少。」
她的感情果然遇到障礙。
「有什麼我幫得了忙的?」我輕聲問。
原以為她會說:去去去!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幫得上什麼忙?
卻不料她點了點頭。
「怎麼說?」
「——秦大佑……」她只說了三個字。
我的耳中「噠」地一響。
「秦大佑!」
她又點頭。
我這才算明白。
「他是個花花公子?」我仍不肯死心,試探地問了一聲。
「我知道。」
沒藥救了。
我頹然的放下酒杯。
中午詩瑗為了趙四與我翻臉,現在聰明多智的王婷也為了一個菜瓜而反目。
多麼不值。
我心中輕輕嗟歎。
也明白了中午克麗絲汀來,並不是一句話都沒說。
「你相信嗎?我是說你會相信秦大佑——」我苦笑地看她。
「我信。」她的聲音好輕好輕,輕得像飄去的風箏,抓都抓不住。「他欣賞你這樣的女孩。」
「他也欣賞過你?」
「那是從前。」
「既然抓不住他,又何必煩惱。」
「你沒有愛過,你不會知道。」她煩惱地揮手。
「如果我告訴你,我對此人一無興趣,還能夠挽回我們的友情嗎?」
「挽回。」
只是挽回,她的意思是這兩個字,背後的意義是友情已受傷害。
而我覺得「受傷」這兩個字是小女孩用的,真是肉麻。我站了起來。
「幹嘛?」她喚住我。
「心虛,想逃走。」
她臉色變白,這麼瀟灑的人,動了情一樣也是凡夫俗子。
「開玩笑的!」我拍拍她的手。「我要的東西很多,要名要利要朋友,就是不包括秦大佑先生在內。」
她的表情放鬆了。
「我急著回去是想寫保證書給你。」我笑:「保證書會燙有金邊,四角畫小天使。」
她也笑了,那走樣的笑容有陰影。
「楊青,讓我們做朋友,別做敵人,我會受不了。」她低低的說。
當然,我能明白,如果有朋友拿矛頭指著我,我也同樣受不了,但,既然知道是朋友,同樣的話,何必再說第二次。
再回到仁愛路工地,天都黑了,鐵工阿榮正在上鐵窗,他們是夫妻檔,店裡只用了一個師傅,手工巧又賣力。阿榮站在項樓用滑輪吊,老婆在下頭接,師傅半個身子懸在陽台外往裡頭拉。
任何一個人見到他們這樣拼狠命的工作,沒有不感動的,而這也是台灣之所以會產生經濟奇跡的原動力。
七點半,他們才全部上完。
我請工地所有的人去喝酒。
本來預算上啤酒屋,但人人都說,去路邊攤最好,菜色齊全,無拘無束。
我不認為這是體貼,路邊攤並不便宜,一盤生魚片下來,照樣好幾百,更何況這些人喝起酒來漫無節制,是干瓶而非乾杯。
但這倒也吃不窮我,難得的是他們肯來賞光,這就給夠了面子。
油漆工領頭敬我酒。「設計師做人沒話說,我先乾為敬!楊小姐你隨意。」
一大杯生啤酒頃刻喝得乾乾淨淨,我也不能太小氣,硬是把敬來的酒都喝掉,大家拍掌叫好,可憐我暈頭轉向,差點兒跌倒。
「再來一杯!」泥水工起哄。
「楊小姐不能再喝了。」水電工把我的杯口遮住:「她還要開車回家。」
「怕什麼,我們這麼多人,還怕沒人送她。」泥水工不服氣。
「人家是小姐!」油漆工打圓場:「人家也一直很看得起我們,表示過意思就行了,阿西,來,我陪你!你說多少?」
他們愈喝愈熱鬧,我卻愈坐愈不行,頭暈眼花的,幾乎栽倒在地,幸好阿榮的老婆扶住了我。
「楊小姐不行了,我扶她到車上。」她熱心地說。
我一站起來迎著一股冷風,這才覺得清醒了些。
大家全壞了手腳,水電工還罵泥水工:「都是你!還教人家喝,喝出毛病來了!」
「我沒事!你們繼續喝!」我把錢悄悄交給了阿榮的老婆,打開了就停在路邊的車。
沒人攔得住我,只好眼巴巴地看著我開走。
今天洋相是出到家了,我總不能繼續坐在那兒出醜吧!
我上了車就誠心祈禱,希望有奇跡出現,能助我一路平安開到家,但奇跡並不那麼廉價,才過兩條街,車胎就出了毛病,我跳下車,只來得及看見輪胎在路燈的照耀中癟了下去。
「你搞什麼鬼?」後面的車打開窗罵人:「哼!女人開車!」
我拉出刺穿輪胎的小號扳手,天才知道這東西怎麼會刺中輪胎的,真是見鬼!
後面車仍在罵,我真想把扳手扔進他車窗,教他看仔細些,可是他還不配排在第一順位,我正打開後車廂找千斤頂時,警察來了。
「小姐,出了什麼問題?」
我告訴他輪胎破了,閃開點,別誤我。
但天下就有那麼倒楣的事,警察只看了我一眼,就懷疑的問:「小姐,你喝了酒?」
「沒有啊!」我撒謊,只求他放我一馬。
「你酒後開車。」他板起臉:「把行照、駕照拿出來。」
不得了,酒後開車得違規記點,這是重罪,倘若駕照被吊銷了,我就沒車開,一個設計師倘若沒車子開就跟沒有腳走路一樣。
「開車的是我!有什麼指教!」暗裡從車中鑽出了個人來,倒把警察嚇了一大跳。
「小姐,你——」
我一聽到那熟悉的聲音,頭就發脹,我寧願車子像乾冰一樣被風吹去,也不願意再見到克麗絲汀。
「我們是姊妹。」克麗絲汀笑嘻嘻。
「雙胞胎?」警察看直了眼。
「我們兩個誰比較漂亮?」克麗絲汀擺了個更美麗的姿勢,時間正好讓我把行照從車裡拿出來。
警察走後,我瞪了她一眼。
「狗咬呂洞賓。」她笑:「幫你解了圍,不謝謝我。」
「謝謝。」我咬緊牙費力地搖起千斤頂,扭開螺絲,克麗絲汀把新車胎拿了出來。一身黑豹似的皮衣在燈光下閃閃生輝,我一抬頭,便見她迷你裙下的玉腿,雪白粉嫩,若是一般男子蹲在我這麼好的角度,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換好了車胎,我累得說不出話來,所有的酒意也跟著醒了。
「咦!你還站在這裡幹嘛!」我瞪著斜倚在我車門旁的克麗絲汀。
「幫助你呀!」
「你的情我心領,你可以走了。」
「就是打發一條狗也沒這麼容易吧!」她雙手抱胸,笑意嫣然,像朵盛開的紅玫瑰。在某方面,我們也許相像,但實際上,我們完全不同,她的美在我身上完全沒有光采。
「我不會答應你任何事情,你最好死了心!」我拍拍她的肩,示意她靠邊站。
「待會兒見!」她爽快地滾開了,不一會兒,連人帶車全出現在我的後視鏡裡。
她不知道又預備攪和什麼了,把車停好,我乾脆站在電梯口等她。
「你聽好,我不會請你上我住的地方坐,有話在這裡說清楚。」
她眨著搽了濃茶色的睫毛,像扇著把小扇子。
「你這樣對自己的姊妹,不覺得太無情了嗎?」她嬌聲嗲氣,教我全身起雞皮。
「我沒有姊妹,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
「嘖嘖嘖!」她搖頭:「真會說謊,這會兒居然說起不認得我了。」
「也許連你都不認得你自己!」
「為什麼?」她很不服氣,一雙晶圓的眼睛亮得像黑白分明的水晶。
「你老是冒充別人,早就忘了我是誰!」
「好吧!我與你多說無益,你不認得我也沒什麼關係。」她打開皮包,冷笑了一聲:
「自己的爸爸總不能說不認得吧?」
她直把照片晃到我面前。廿年前的舊照片。
我厭惡地別過臉。
「看哪!看哪!不敢看了,是吧!」她一點也不放鬆,繼續叫囂。
我只看了一眼,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認得嗎?」克麗絲汀輕蔑地瞧著我。
「認得。」
「我看不見得吧!」她盛氣凌人。
「的確是我父親,但在生命中,他除了提供一顆精子外,並沒有其他的意義。」
「你說這種話,不怕拔舌入地獄?」
「一個男人拋棄妻子和孩子,會比我先下地獄。」我冷冷地說:「如果沒有別的事,你可以走了。」
「你這樣批評自己父親,我替你難過。」克麗絲汀攔住我。
「這年頭各人自顧不暇,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犯不著替誰難過。」
「我難過是因為你妄下定論,侮辱自己的父親。」她對我吼叫,我相信這打到了她的要害,因為我對她所愛的人不敬。
我也不想侮辱誰,如果你不站在這裡跟我窮磨菇,彼此會更方便。
「外婆告訴你的不是事實。」
「你怎麼知道她對我說了什麼?」
「她當然會向著媽媽,拚命說爸爸的壞話!」克麗絲汀的小臉漲得通紅,原來像她這樣刁蠻的人也會傷真氣。
「她可沒那樣幼稚。」
「我不相信她會說爸爸什麼好話。」
「那當然。」我表示同意。「外婆是個公平的人,如果他有什麼善行義舉值得彰顯,外婆一定會大大的表揚他。」
克麗絲汀氣得七竅生煙。
「他是你的生身父親,你把他講得那麼不值,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不想要什麼好處!」我進入電梯:「對不起,失陪了!」
「我們是姊妹。」她硬擠進電梯。
「那也不代表任何意義。」我聳聳肩:「或許我們有血緣關係,但那不是我自己能選擇,我沒有珍惜的必要。」
「你這麼無情,一定是為了保護自己。」
「你真聰明。」我誇獎著:「現在趕快出電梯,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就不聰明了。」
「怎麼會是浪費時間?」
「我沒有你需要的遺產,這不是浪費時間嗎?」
「誰說你沒有?」克麗絲汀換住了我,親熱萬分地說:「你有得很。」
「你是看見了,還是聞見了?」我擺脫她,光她那身香氣撲鼻,我就要打噴嚏。
「你一身酒味,誰聞不見?」她嗤笑著。「好吧!不說廢話,你確實有一筆遺產,而且還是我們均分。」她大手一攤:「喏!這就是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