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車禍的人是她,沒錯吧?
為什麼腦袋受傷的人變成了孟虎?
他沒有變溫柔,臉色也只有更臭沒有轉好,但是他幾乎搬進她的單人病房裡住下來,她行動不便,大大小小的事全由他攬起,明明做得很不悅,卻又矛盾的好慇勤,韓三月心裡有許多疑問,她想提醒孟虎——
你忘了你把我趕出去,要我哪邊涼快哪邊滾嗎?現在你待在這裡很奇怪吶……
但她知道現在不是舉手發問的好時機,剛剛藍冬青來探過病——她和藍冬青沒有交情,他不是來探她的病,而是來探孟虎的吧——藍冬青送來的那束花,正被孟虎笨手笨腳蹂躇著,希望在它們被安安穩穩插進花瓶之前,還能有超過五朵花是完整的,沒被孟虎給扭斷花莖或拔光花瓣。
藍冬青不是簡單的人,所以她很避免與他正眼對上,甚至乾脆假裝起生病貪睡的樣子,將自己蒙在棉被裡不露臉。
「你愛放假多久就放假多久,場子有我們罩著。」藍冬青很有義氣,轉述尹夜的吩咐。
「嗯。」
「我覺得虎嫂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廢話,結婚那天不就看過了。」孟虎冷嗤。
「不是哦,除了那一次之外,我說不定還跟她一起喝過咖啡——」
「咖你去死!你女人襤交這麼多,那一個的眼睛配上那一個的鼻子再加上那一個的嘴巴,全天下的女人你都嘛眼熟!」媽的,用釣女人那招來釣他的老婆;:沒聽過朋友妻不可戲嗎?欠罵!
「好啦好啦,是我認錯人了。虎嫂,你好好養病,祝你早日康復。」
她在棉被裡含糊應聲,探出手,朝藍冬青揮了揮,再見再見不送不送。
藍冬青低笑,開門離去,直到關門聲傳入耳裡,她才探頭探腦溜出來,看見孟虎在插花,詭異的畫面不太美,粗獷的男人和花兒完全不配,但卻一點也不會傷眼。
他被玫瑰花的刺扎到手指,齜牙咧嘴加上一長串的國罵,忿忿折掉它,又不放心地將每一枝玫瑰花都拿起來左翻右找,要是扎到她就該死了,這枝沒有,嗯,這枝也沒有,看來剛剛扎他的那根刺是花店沒處理到的漏網之魚,他還以為是藍冬青惡意藏的暗器。
檢查完畢,他又笨拙地將花一枝一枝插回長瓶子裡。
「不好意思,還麻煩你向場子請假,事實上你可以不用這樣,醫院裡有護士會照顧我,我在這裡吃飽睡、睡飽吃——」
「插好了。」孟虎沒在聽她囉哩囉唆,臉上露出滿意自負的笑容,轉向她。
她看見那一束姑且稱之為花的玩意兒,殘的殘、斷的斷,其中有三枝還斷頸,花苞苟延殘喘倒吊在半空中搖晃,它們全被擠在窄窄瓶口的白色花瓶裡,她隱約聽見那些玫瑰在哭,哭自己死於非命,而孟虎在笑,笑他生平第一次插花就有讓人亮眼的成品。
他很樂,看得出來。
「孟虎,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她歎氣。
「你剛說什麼?」
算了,她都說了兩天了,他也無動於哀,今天再多費唇舌應該一樣沒用。
「很奇特的插花技巧,巧奪天工,應該沒有人能模仿得出來。」默默為花哀悼五秒鐘,過人不淑,慘死虎爪之下。
「我隨便插插而已,還勉強可以看。」
很好,孟虎完全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她點頭,不讓他沒面子。
「還麻煩藍先生來探病,真抱歉。」
「對那傢伙有什麼好抱歉的?下回他住院,你再去給他看回來,誰也不欠誰。」
「這種事還能看回來?你也真的……」嘴好壞,這樣詛咒朋友。
孟虎坐回椅上,「你要不要吃什麼?喝什麼?我去買。」
被他一問,她也覺得嘴饞。「好呀,我想吃麵線,不加香菜,小辣。」
「大腸麵線嗎?我知道天母有一家超好吃的。」
「我錢包裡有錢……」她還沒說完就被他狠狠一瞪,方才插完花還一臉樂得很的男人,馬上又變成晚娘嘴臉,臭得好像她提出多無理的要求,要吃龍腦鳳翅一樣。
她聽見他離開之前的重重冷哼,孟虎捉起安全帽,消失在她的病房。
原本那麼擁擠的病房,少了巨大的男人,瞬間空蕩了起來。
韓三月的視線膠著在已經關上的房門,房裡只剩下她一個。
她呆怔了幾秒,緩緩收回目光,頓了頓,又將眼光挪向擺花的幾桌。
好安靜,只有她在。
好可怕的安靜。
有種被孤單包圍的錯覺……對,是錯覺,但光是錯覺,就讓她開始冒冷汗,只不過一個人獨處不到一分鐘,她背脊的汗便將衣服弄得一片濕。
廁所是不是有水滴聲?是水龍頭沒關緊,還是……
房門外好像有腳步聲?是誰在外頭,想做什麼……
她幻想廁所裡會突然跳出殺手朝她開槍,幻想房門被人踹開,全身穿黑衣的人闖進來,置她於死地,就像那輛撞上她的車子一樣……
她在發抖,她知道自己單獨在這裡是不安全的,之前孟虎在這裡時,她沒有時間去胡思亂想,甚至於忘了自己可能會面臨的危險,還跟他東家長西家短,他只不過前腿才剛剛跨出去,她就反常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不安心地將病房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
「不會有問題的,孟虎很快就會回來,你一個人沒問題的……」她低喃,逼自己做深呼吸,這裡是醫院,隨時有護士巡房……可是,如果連護士都有問題,怎麼辦?
她不信任任何人,沒有孟虎在這邊,她誰都不信。
叩叩。護士小姐來巡房,韓三月嚇得全身僵硬,這個護士是熟面孔嗎?她不記得了……
「韓小姐,今天傷口有沒有比較不痛了?」
「……」
「韓小姐?」咦?今天怎麼沒反應?前幾次韓三月旁邊有個臭臉先生,她一進來巡房,他就嘰哩呱啦地問傷口問復原問韓三月可以吃什麼東西補身體,韓三月也是邊聽邊笑,偶爾還會損臭臉先生兩三句,氣氛多好多融洽,她還以為韓三月是個開朗熱情的女孩,看來是小夫妻吵架了吧?
韓三月咬唇不說話,護士見狀也不哈啦,動作俐落地詢問了些情況,瞧瞧她的傷口,確定沒什麼惡化之後就笑笑離開。護士一走,韓三月非但沒有放鬆精神,反而更不安。
孟虎怎麼還不回來……
終於,十五分鐘之後,孟虎提著四碗大腸麵線回來,踏進病房,床上空無一人,只有凌亂的挪動痕跡,被單有一半滑在地板上,枕頭已經不見了,她也不見了,孟虎一驚,急了,四處找她。
「韓三月?!韓三月!韓——」
他看見她了,她在床底下蜷成一團,沒打石膏的左手抱住自己,打上石膏的雙腳彎曲不起來,只能直直貼著冰冷地板,頭髮平貼在她臉頰,幾乎要完全遮蔽住她的五官,枕頭擠壓在她胸前,好像一隻在躲天敵的小獸,那麼害怕、那麼惶恐,他走近她,跟著蹲下來。
「你是睡一睡滾到地板上來的?」他故意說笑,要抱她起來,他一碰到她,她猛地抬頭瞪他,瞪得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
「你去哪裡了?!」
「買大腸麵線孝敬你呀。」老人癡呆呀,他還事先問她要吃什麼,是大小姐她指名要吃大腸麵線,他才會狂飆殺到他覺得最最好吃的那一家店去替她買,她竟然問得好像在指控他偷偷摸摸溜出去逛酒店。
「哪有人買麵線要買那麼久?!」
「小姐,那家麵線要排隊的。」不然哪叫生意好?
「誰叫你去要排隊的店買呀!」
「因為好吃,因為你要吃。」喂,無理取鬧什麼呀,要他快回來也行,醫院隔壁巷口就有一家麵線攤,老闆閒到打蒼蠅出氣,但難吃,他不想買那種東西餵她。
「我,我才不要吃麵線!誰要吃你的臭麵線!」她揮舞著枕頭,軟綿綿的東西打在他身上一點也不痛,他輕易捉住她的手腕,也跟著火了。
「你在善變什麼?!說要吃的也是你,說不吃的也是你,你很奇怪耶!」不理會她的蠕動,他把她抱回床上,調整好病床角度,打開麵線碗蓋,將上頭的辣椒、蒜泥、鹵腸攪和均勻,他記得她說不要香菜,還叫老闆別忘了千萬不能加它。
麵線味道好香,瀰漫在病房裡,蓋掉醫院裡冰冷的藥水味,孟虎嘴裡嘀咕,手上動作粗魯,舀起滿滿都是料的一湯匙,往她嚷嚷不吃的嘴裡喂。
「我不要吃!」含柵著倔強的話,嘴卻蠕蠕地在咀嚼,嚥下,眼淚也跟著掉下來。「不好吃!」
和著眼淚的味道,一點都不好吃!
他辛苦奔走的結果換來「不好吃」三字評語,孟虎不信,舀一口喂自己,只是少了香菜的味道,但還是很好吃,她明明是雞蛋裡挑骨頭,而且還嫌棄到掉眼淚,會不會太誇張?他要是老闆,絕對拿杓子跟她拚命。
「買那麼久的麵線難吃死了!」她的眼淚越聚越多、越掉越快,到後來哇的大哭。
她一失控,孟虎頓時嚇住,雄偉大男人被幾顆水珠子弄得手足無措。
女人心,海底針,她這根針扎得他莫名其妙,像玫瑰花莖上的刺,即使他皮粗肉厚,這麼一扎,也是會痛會流血的。
她隨口說想吃麵線,他搜尋腦中最最美味的店家,就算它很遠,他也甘願去買,這個小混蛋搶著要付錢,一副要跟他銀貨兩訖、劃清界線的模樣,他已經很火了,飆到天母,排隊,再飆回來,心裡的火是冷靜了不少,想像她吃到這麼好吃的麵線,一定會眉開眼笑,人吃到美食,心情都會很好,想像她吃著他買的麵線,眉彎彎眼彎彎,笑起來一定可愛,結果得到的獎勵是她大把大把朝他潑灑眼淚,而且還不是感動的眼淚。
她哭得他一頭霧水。
「……不喜歡吃就不要吃嘛,有什麼好哭的?」他耙耙頭髮,不知道怎麼安慰她,他只知道怎麼把人揍哭,卻沒學過如何讓人停止淚水,「不然,我再去買別家的……」說完,就要再出去一趟。
「不要!」韓三月緊緊捉住他的袖子,嗚嗚在哭,「我吃我吃,你不要再出去。」
又要吃了?
女人,好善變,孟虎親眼見識到了。
「好啦好啦,要吃趕快吃。」孟虎又舀了一口餵她,這一次她乖乖張嘴,他抽來兩三張面紙,一張給她擦嘴,一張給她擦眼淚,「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麵線,吃過這家,吃別家我都吃不慣,我叫老闆不要加香菜,一點點辣,我想一碗吃不飽,所以我買四碗,不過你要是覺得難吃,剩下的我吃好了。」
她緩下咀嚼的動作,剛哭過的眼像掉進水裡的黑琉璃,晶燦迷人,觀向他,「……不難吃,真的。」
現在又變成不難吃?那剛才任性不吃的死小鬼又是誰?
韓三月不是隨口唬弄他,小小一碗的大腸麵線很快就吃個精光,孟虎又開了第二碗,和料,呼涼,送到她嘴邊。
韓三月一口接一口,「……很好吃。」
從難吃到不難吃,現在變很好吃,等一下是不是變成以後吃不到怎麼辦呀呀呀呀的驚歎?
「好吃你還哭?」他粗手抹掉她的眼淚。
「對不起,虎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耍脾氣,對不起對不起……」
說她五官像小嬰兒,她還真的像個喜怒無常的小嬰兒,眉一皺,臉漲紅,說哭就哭,孟虎光聽見她又喊他虎哥,就算有什麼哇啦哇啦的不爽和嘰嘰歪歪的鳥氣也像遇到艷陽出現而自動退散的濃霧,三兩下全不見光光,哪裡還有殘渣呀?
「沒關係啦,三八咧,哭成這樣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你是不是傷口會痛,所以心情不好?」他拍拍她的背,生平第一次將手掌放在人的背後而力道拿捏得這麼輕,以前的他,比較知道多大的力道可以打斷人幾節的脊椎。
她是因為沒看到他,心裡不安,被胡思亂想弄得快發瘋,她的安全感被車禍撞得支離破碎,他在身邊時,她不懂得害怕,他一離開,恐懼像鬼魅,草木皆兵。
這樣是不可以的,這是利用,他討厭她利用他,韓三月告訴自己。
不可以依賴他,太依賴的話,以後她自己一個人要怎麼辦呢?
她深深呼吸。
要堅強,韓三月。
「嗯,因為傷口痛,所以心情不好。」她順著他的問句回答,不打算讓他知道她心中的陰霾,她要習慣自己一個人,不利用孟虎也能平安活下去。
「要不要叫醫生進來看看?」
她搖頭,婉拒,硬擠出笑容,「我好多了。」
「看起來明明就不怎麼好。」孟虎嘀咕。
她聽見了卻假裝沒聽見,只是感覺到他的關心,有些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我還可以吃得下第三碗麵線。」
「你胃還真大,我本來想說買四碗,你了不起嗑一碗半,其他的全部都我一個人吃——」這才是他買四碗的真實心聲,他也想吃熱呼呼的大腸麵線呀呀呀……
「管你,都我的。」韓三月這次的笑容,很真實。
而且,四碗大腸麵線全都沒加香菜,他把她的喜好記住了,這四碗全是替她買的,才不像他說的那樣是買給他自己嗑的。
沒有香菜的麵線,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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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的那天,天空好藍好藍,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韓三月收拾好行李——根本也沒多少東西需要收拾,拄著枴杖,一拐一拐到櫃檯替自己辦妥出院手續,吃力地拎起行李袋,走出醫院大門,醫院外頭有好幾輛排班的計程車,她搭上最前頭那一部,司機問她去哪裡,她愣了愣,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她能去哪裡,直到司機又問了她一次,她才匆匆報了個飯店的名字,讓司機發動車子。
沒跟孟虎道別,好像不太好,但再想想,跟他道別又很奇怪,名義上是夫妻,但實際上兩個人又陌生得連彼此生日都不清楚,麻煩了他這麼多天,有點過意不去,她得在還沒太利用他之前,趕快離開醫院。
被他趕出家門的記憶很糟,她不想再嘗第二次。
她將一筆錢留在醫院,不多,但是她的心意,她也拜託護士傳話給他,謝謝他這幾天無微不至的貼身照顧。
韓三月看見司機從後照鏡瞄她一眼,那眼神讓她有些防備。
這個司機會不會有問題?他為什麼要瞄她?他在醫院前排班……真的只是在排班,還是刻意在等她自己坐上車?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韓三月,冷靜下來,你太多心了……
司機又透過後照鏡與她四目相交,她咽嚥唾液,胡亂捉緊行李袋,思索著跳車的成功率……
「小姐——」
韓三月嚇得跳起來,往車門猛縮一格,「干、幹什麼?」
「你是不是會冷?要不要我冷氣關小一點?」
「呀?」
「會不會冷?」看她一直抖一直抖,司機好心這麼問。
「呃,不會……你不用管我,開、開快一點,我趕時間……」開快一點,快快到飯店,她快快下車,快快訂房,快快躲進房間棉被裡,把自己藏好。
「哦。」司機自討沒趣,專心開車,突然車子前方閃進龐然大物的黑影,司機開車經驗豐富,緊急煞車,一路吱到底——
「呀——」韓三月反應不及,整個人差點從後座滾到前方駕駛座去。
砰!
車子明明停下來,卻發出重擊巨響,兇手來自於引擎蓋上的那只拳頭。
司機氣呼呼下車,要和跳到大馬路上擋車的傢伙吵架。
「喂!你——」
人家連鳥都不鳥他,直接打開後車門,彎身坐進去。
「先生!你搶車呀你?!我車上已經有客人了你是沒看到嗎?!要坐計程車不會去攔別部嗎?!還有你把我引擎蓋打凹是什麼意思?!」司機只好鑽進車裡繼續吠。
「修理費我付,開車。」
「我還有客人——」
「她是我老婆。」這句話從薄唇吐出來時,長手臂勾住一臉發白錯愕的韓三月肩膀,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掛著不放下來。
韓三月覺得現在就算另一邊車門打開,坐進來一個頭大身體小的火星人也不會讓她更吃驚了。
孟虎?
她看錯人了嗎?
孟虎?!
「小姐,他是你先生?」司機先生向她確定。
「呀?呃,嗯。」韓三月是被後頭車輛猛按喇叭驚醒,才記得要快些回答司機。
司機咕噥了幾句「怪夫妻,載到瘋子」的台語,重新發動車子,讓小塞的馬路恢復順暢。
「改去至善路——」孟虎念出另一個地址,是他的住家。
「不去馥敦飯店了?」司機問,他想問的是韓三月。
「不去。」回答的人是孟虎。
韓三月感覺他握在她肩頭的手掌鉗得好緊,強硬地將她按貼在他胸前,透過手掌的力量,她知道他在生氣,而且是很生氣很生氣。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交談,沉默之中,車子開上至善路的山區。
到了,她心臟咚地震了一下,看見孟虎掏出好大一疊鈔票塞給司機,車資加修車費,丟下一句「不用找了」就要抱她下車,她按住他的手臂。
「……我……現在不住在這裡。」
「少囉唆。你是要我在這裡跟你算帳,還是跟我回家再算?」最後兩句很輕柔,輕柔得很森冷。
認命,當然是回家再算,她不想讓司機看笑話。
孟虎輕鬆抱起她,行李袋也掛在他的肘間,兩者像是都沒幾兩重,對他沒有半點負擔,他進了屋子,直直往臥房走。
「我們有話不能在客廳裡講嗎?」她曾經是那麼不想被趕出這間房,現在反而是不想被抱進這間房,好矛盾的心情。
「房間比較大,比較方便。」
方、方便什麼?!
韓三月忐忑不安,他每走上一階,她就呼吸一窒,她決定趕快在他走上樓前把話題結束,滔滔不絕地快速說道:
「謝謝你這幾天的照顧,如果我付的錢有比較少一點,你跟我說正確的金額,我會補給你,你沒有遇到張護士嗎?我有請她轉告你我出院的事,還有請她轉告謝謝你,你那麼多天沒去工作,藍先生他們應該很苦惱吧?畢竟你在場子裡負責的工作也不輕,不過如果你要跟我算你沒去工作的損失,我可能就沒有辦法,因為我身上的錢不多,不然你讓我欠著……」
她還沒說完,他已經走完樓梯,來到房門口,大腳一踹,門彈開,孟虎將她放在床上,讓她坐在軟軟被褥間。
「你不告而別是什麼意思?」他叉腰,居高臨下俯視她,開始算帳。
「我有跟張護士說,請她轉告你,不算不告而別。」她只是趁他又去替她張羅午餐時快快偷溜。
「還在桌上留下三千五百塊,你當我是在賣的嗎?!」他從口袋掏出被他捏爛的紙鈔,亮在她面前。
「我說了,要是太少的話,我補給你,但是要讓我欠著慢慢遺嘛……再不然,我們賭一把,我贏的話一筆勾消,我輸的話……我應該是不會輸啦……」呃,他的臉又臭起來了。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東西了?!」
「我沒有當你是個東西呀……」她不是那個意思,但這句話聽起來很像在損人的。
「沒有當我是個東西?!」他瞪她。
「你本來就不是個東西呀……」這句更慘,完全像在羞辱他,她趕快澄清,「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東西,但不是在罵你不是東西,雖然都是東西,但是前面那句的意思是好的,後面那句是不好的。」
在孟虎耳裡聽來,兩句都在罵他不是東西,每個字還都一模一樣,他分辨不出來誰好誰壞。
「我真不是個東西,犯賤到拿臉去貼你的冷屁股!」孟虎唾了聲,自我嫌惡。
他犯賤,一聽到她出車禍比誰都還急,看到她躺在病床上比誰都還氣,坐在她病床邊照顧她比誰都還細心,別說藍冬青他們不信,連他都媽的不相信自己反常成這副鳥樣!結果咧,她不買他的帳,偷偷辦好手續就走人,把他一個人拋在醫院裡,要不是他及時回去,知道她跑了,氣得拔腿追上,正好看到她坐上計程車,他追了好久,在一個紅綠燈的幫助之下才超越那輛車,逮到機會往車前一擋,也把差點飛出視線之外的她給擋下來。
但是聽聽她死沒良心的話——
她讓護士轉告他出院的消息。
她讓護士轉告謝謝他的照顧。
她讓護士轉告……她讓護士轉告……她讓那個該死的小護士轉告,就是不要親口跟他說半個字!
「孟虎,你忘了你叫我離開這裡,忘了你說我被誰砍成十塊八塊去餵豬又干你什麼事?就算你忘了,但我沒忘呀,你要我用什麼嘴臉再面對你呢?」韓三月輕歎,緩緩說著,「出院,我一個人可以辦好,跟你說了之後又有什麼差別呢?讓你送我到醫院樓下,然後揮揮手跟我說再見嗎?我不認為那樣比默默離開來得好,我不想再麻煩你,也不想再利用你,我會如你所願不再出現在你面前,我很抱歉醫院打電話通知你,我不知道他們會找你,如果我那個時候是清醒的,我一定會阻止他們……喏,我把這張紙拿起來,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韓三月吃力地從行李袋裡拿出錢包,再從錢包的夾層裡抽出寫著他名字的小紙條,將它放在床頭,那抹笑容像在安撫他的騰騰怒氣,像在說「沒有這張紙,我再出事的話,也不會有人找上你、麻煩你,你可以放心的」。
「你在氣我趕你出去的那件事嗎?」
「是你在氣我打算利用你的這件事吧。」她苦笑。
兩人相視,誰也沒再先開口。
孟虎終究是藏不住話的直腸子,沉默不過幾十秒,他就受不了,尤其她拿出紙條,說出「不會再有下一次」——不是她不會再遇到危險的保證,而是她若再發生任何事,他都不會知道,她不會讓他知道!
她要將他排除在外了,這個念頭,怎麼會如此可怕?
他才不要被阻隔掉,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不氣了,你也別氣了,我們兩個打平好不好?」孟虎開口求和。
完全沒料到會從孟虎口中聽見這種話的她,呆住。
「對不起,我剛剛好像沒聽清楚,你可不可以再說一次?」幻聽,她剛剛一定是幻聽,所以才會產生錯覺,聽見孟虎用那麼卑微的口吻要跟她和好。
孟虎向來粗手粗腳,臉皮在此時卻出奇的薄,惡爛話說一次就足足折掉他十年的壽命,要他再說一次不是又折掉十年?!
惱羞,成怒。
「媽的咧我是說我們兩個都不要小鼻子小眼睛氣那種鳥蛋大的屁事有什麼好吵的沒有不吵架的夫妻吧我們都吵那麼多天也該告一段落床頭吵床尾和你是沒讀過是不是你要利用我就利用我還有什麼價值你全搾乾也沒關係我隨便你了啦幹不要叫我再說第三次啦!」完全沒斷句,聽不懂算她笨!
韓三月不笨,她聽懂了,這一次他吼得好響亮,每一個字都非常大聲,中氣十足,幾乎震得她耳膜發痛。
「床頭吵床尾和?」這種只能用在夫妻身上的句子,竟然從他嘴裡說出來,好怪異的感覺,但這感覺她不討厭。
這一次,孟虎別開頭,他的勇氣全在吼完那些話之後用盡,他不答腔,只是他耳根子紅透了。
韓三月盯著他的模樣,細細瞧、慢慢看,看他臉好紅,她本來就沒有在與他生氣,反而是擔心他在氣她,最該生氣的人都這麼可愛地要與她盡釋前嫌,沒在生氣的她又有什麼好拿喬的?
「好吧,我們和好吧,虎哥。」韓三月甜笑,拉著他的手,輕輕晃動。
「哼,算你識相。」他收緊五指,將她反握得好牢。
那聲哼,聽想來很像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