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巴黎兩個星期後,冷落她整整十四天的未婚夫突然在下午兩點抵達,要求她放下正在做的事去伺候他。露薏嬸嬸慌慌張張地來到起居室替丹恩傳話。
「他要我跟他坐車外出?」潔絲氣憤地說。「就那樣?他突然想起我的存在,我就該由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叫他見鬼去吧!」
露薏嬸嬸坐進椅子裡,用手按著額頭。和丹恩相處短短兩、三分鐘,連專橫的嬸嬸顯然也沉不住氣了。「潔絲,拜託你往窗外看看。」她說。
潔絲放下筆,起身走到窗前。她看到下面的街道上停著一輛氣派的黑色馬車,拉車的是兩匹高大暴躁的黑色駿馬,博迪正努力拉住它們。它們不停地噴出鼻息並焦躁地踏步。潔絲可以肯定再過幾分鐘,它們的蹄子就會踏在她弟弟的頭上。
「爵爺說沒有你陪伴,他絕不會離開屋子,」露薏嬸嬸憤慨地說。「我勸你快一點,以免你弟弟被那兩匹惡馬踩死。」
三分鐘後,潔絲已戴上帽子、穿好外衣。再過兩分鐘,她被扶上,更確切地說,被推上馬車,因為壯碩的丹恩隨即躍上座位,害她不得不縮進角落裡,以免碰到他肌肉發達的肩膀。即便如此,身體的碰觸在狹窄的空間裡仍然不可避免。他失去功能的左手擺在腿上,肌肉結實的腿貼著她的,左臂也貼著她的手臂。它們的溫度透過厚厚的衣料刺痛她的皮膚。
「舒服嗎?」他故作有禮地問。
「丹恩,馬車太小,容不下我們兩個。」她不高興地說。「我快被你擠扁了。」
「那麼你或許該坐在我的腿上。」他說。
強忍住摑他一耳光的衝動,她把注意力轉向還杵在馬頭附近的弟弟。「真要命,博迪,快走開!」她厲聲說。「你想被它們踩死嗎?」
丹恩大笑,下令馬匹起步。博迪急忙踉蹌後退到安全的人行道上。
片刻後,馬車以很可能出事的速度在擁擠的西區街道奔馳。但夾在高高的座位側壁和未婚夫結實的身體之間,潔絲知道她不太可能摔出去。她靠在椅背上打量丹恩的地獄駿馬。
她從來沒有見過脾氣如此暴躁的馬。它們小題大做,亂噴鼻息,討厭任何無意中擋到它們的人和物。它們企圖踐踏行人,它們侮辱遇到的每一匹馬。它們企圖撞倒路燈柱和路緣石,企圖衝撞膽敢和它們共用同一條路的每一部車輛。
抵達海德公園後,那兩匹馬仍然毫無疲態。它們企圖撞倒正在海德公園一角搭建牌樓的工人,威脅要到只有國王的馬車才可行駛的羅敦小路上狂奔。
但那些壞事一件也沒有做成。丹恩鎮壓住每項蓄意破壞的意圖,雖然總是等到最後一刻。令潔絲既惱怒又佩服的是,他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辦到了,即使只有單手可用。
「你大概覺得馬匹溫馴就沒有挑戰性。」她自言自語。
他利落地把即將撞上雕像的右邊那匹馬拉回來,使兩匹惡馬往西轉入車道。「也許是你的惡劣情緒影響到它們,使它們受到驚嚇,不知道何去何從,及如何是好。對不對,尼克,哈利?你們是不是害怕她開槍打你們?」
兩匹馬甩頭發出邪惡的嘶聲。
只有丹恩才會用惡魔撒旦的綽號給他的馬取名字,她心想。但那兩匹馬倒也真是名副其實。
「如果你整個星期都在苦苦應付賓客名單、喜宴菜單、會場佈置和許多煩人的親戚,你也會情緒惡劣。」她說。「如果倫敦每個商人都對你糾纏不休,如果你家的客廳像倉庫一樣堆滿型錄和樣品,你也會脾氣暴躁。從我們的訂婚啟事上報的那天起,他們就在煩擾我。」
「我的心情一點也不會惡劣,」他說。「因為我絕不會笨到為那種事煩惱。」
「是你堅持在漢諾瓦廣場的聖喬治教堂舉行豪華婚禮,」她說。「然後又把所有的準備工作都丟給我,一點忙也不幫。」
「我?幫忙?」他不敢置信地問。「僕人是做什麼用的,傻瓜?我不是叫你把帳單寄給我嗎?如果家裡沒有人能夠勝任,另外僱人就是。想當有錢的侯爵夫人,就要拿出侯爵夫人的派頭來。勞工階級工作,上層階級發號施令。」他以誇張的耐性解釋。「人不該顛覆社會制度。看看法國的情形。他們在幾十年前推翻固有制度,結果有什麼可炫耀的?一個穿著舉止像中產階級的國王,露天下水道出現在最豪華的街區,除了皇宮附近,沒有一條街道有足夠的照明。」
她瞪著他看。「原來你是這麼保守的勢利鬼,從你選擇的同伴還真看不出來。」
他兩眼盯著馬匹。「如果你指的是妓女,別忘了她們是雇工。」
潔絲最不願想到的就是他的床伴。她不願去想像當她夜晚輾轉反側,為新婚之夜缺乏經驗、以及欠缺他偏愛的豐腴身材而煩惱時,他是如何自娛。
不管妮薇怎麼說,潔絲仍然相信她的婚姻注定一敗塗地。她不想對自己能否在床上取悅他耿耿於懷,但女性自尊使她受不了抓不住丈夫的心。任何丈夫,即使是他。妮薇的兩任丈夫連作夢都不曾想要出軌,也不曾像她守寡期間那樣偷偷擁有情人。
但與其為那事煩惱,還不如乘機解決例如賓客名單等比較實際的問題,潔絲告訴自己。
「我知道你的女性同伴屬於哪個社會階級,」她說。「但男性另當別論。以畢樊世為例,露薏嬸嬸說喜宴也許不該邀請他,因為他名聲不佳。但他是你的朋友。」
「你最好不要邀請他。」丹恩的下顎緊繃。「我和一個妓女在一起時,那個下流胚企圖偷窺。你若邀他參加婚禮,他會認為他也受邀出席新婚之夜。可能是因為吸食鴉片和酗酒使他的命根子無法立正,所以他只好偷看別人辦事。」
潔絲發現此刻真正令她困擾的不是豐腴妓女在他腿上扭動的畫面,而是高大、黝黑、亢奮的男性赤裸軀體。
她很清楚亢奮的軀體是什麼樣子,她看過羅蘭森的色情版畫。她真希望她沒看,因為她不願想像丹恩和妓女做版畫中男女做的事。但栩栩如生的畫面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使她五內鬱結,使她想要殺人。
她不僅嫉妒,而且嫉妒得快發狂。他漫不經心的幾句話就把她害成這樣。她可以想像以後他會不斷如此,直到真正把她逼瘋。
潔絲知道不該讓他影響她的心情。她不但不該嫉妒他的那些妓女,反而應該慶幸她們的存在,因為那樣他就不會打擾她,她就可以當個有錢的貴婦,隨心所欲地過她的生活。從他傲慢求婚和她心軟答應的那一天起,她已這樣告訴自己至少一千次了。
但再怎麼教訓自己都沒有用。明知他可惡透頂、冷酷無情、娶她主要是為了報復……她還是希望他只要她一個。
「我終於嚇到你了嗎?」丹恩問。「或者你只是在生悶氣?沉默變得震耳欲聾了。」
「你嚇到我了,」她沒好氣地說。「沒想到你會介意被看。你似乎很喜歡出風頭。」
「畢樊世從窺孔偷看,」丹恩說。「首先,我受不了鬼祟之人。其次,我付錢給妓女不是為了免費表演給觀眾看。第三,有些活動我寧可私下進行。」
馬車這時開始轉向北方,沿著蛇湖湖岸駛向一叢樹林。丹恩看似毫不自覺地調整馬匹前進的方向。
「總之,我覺得必須用拳頭來幫忙闡明我的規矩,」他繼續說。「畢樊世很可能挾恨在心。我認為他很可能拿你洩恨。他膽小懦弱、鬼鬼祟祟,舉止卑鄙……」他皺起眉頭。「總之,你不要和他有任何瓜葛。」
她過了一會兒才領悟最後那句話的言外之意,世界似乎在那一瞬間變得明亮了一丁點,她的心情也輕鬆了一丁點。她轉身打量他沉著臉的側影。「這話聽來充滿……保護欲。」
「我花了錢買下你,」他冷冰冰地說。「你是我的。屬於我的,我都會照顧。我也不會讓尼克和哈利靠近他。」
「天啊,這是說,我和你的馬一樣重要?」她伸手摀住胸口。「噢,丹恩,你真浪漫,我好感動。」
他把全部的注意力轉向她,慍怒的目光落在她捂著的胸口。她急忙把手放回腿上。
眉頭一皺,他把視線轉回馬匹。「你的上衣。」
「怎麼了?」
「上次看你穿時比較合身,」他說。「在巴黎,你闖進我的宴會、抨擊我的品德的那次。」他策馬右轉,進入警衛隊總部南方幾碼的一條林蔭道。「你應該還記得。或者只是你全身濕透而使外衣看來比較合身?」
她當然記得。更重要的是,他記得——而且竟是清楚到連她最近消瘦幾磅都注意到了。她的心情又愉快了些。
「你把我扔進蛇湖就可以知道答案了。」她說。
短短的林蔭道通往樹蔭濃密的小型環狀車道,周圍的樹木把公園的其他部分隔離在外。再過不久,五點的兜風潮就要開始,這個僻靜的地點就會和海德公園的其他部分一樣,擠滿倫敦社交界的時髦人士。但此時此刻,這裡空寂無人。
丹恩停下馬車。「給我乖乖站好,」他警告那兩匹馬。「只要有一丁點惹人厭,你們就會發現自己在約克郡拖拉駁船。」
他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語氣清楚地傳達出「逆我者死」的訊息。兩匹馬的反應和人一模一樣,它們立刻變成潔絲見過最溫順馴良的馬。
丹恩再度把慍怒的視線轉向她。「至於你,潑婦崔小姐——」
「我喜歡這些稱呼。」她深情款款地看著他的眼睛。「傻瓜、笨蛋、潑婦,它們使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那麼我想到的另外幾個稱呼,會使你欣喜若狂。」他說。「你怎會這麼白癡?或者,你是故意的?看看你!」他望向她的上衣。「照這樣下去,婚禮當天你會瘦得只剩皮包骨。你上次好好吃頓飯是什麼時侯?」他問。
依潔絲猜測,這種話在丹恩的字典裡算是關懷的表示。
☆☆☆
「我不是故意的,」她說。「你不知道住在露薏嬸嬸家是什麼樣子。她籌備婚禮時就像將軍在指揮作戰。從我們抵達那天起,全家就一直在激戰。我可以任由他們戰到分出勝負,但結果我不會喜歡,你也會深惡痛絕。露薏嬸嬸的品味無比恐怖,那表示我不得不親自參與,日日夜夜。事必躬親花掉我所有的意志和精力,所以我疲憊苦惱到沒法好好吃頓飯——即使僕人做得出像樣的一頓飯來;但他們做不到,因為他們也被嬸嬸搞得疲憊不堪。」
短暫的沉默。「這個嘛。」他好像不太舒服似地在座位裡挪了挪身子。
「你說我應該僱人幫忙,」她說。「但那又有什麼用?因為她照樣會干涉他們。我還是得事必躬親——」
「好了,好了,我瞭解。」他說。「她令你心煩。我會制止她,你該早點告訴我。」
她撫平手套。「我現在才知道,你願意為我屠龍。」
「我不願意,」他說。「但人必須實際。你必須保留全部的體力,應付新婚之夜。」
「我想不出我為什麼需要體力。」她說,不去理會腦海裡浮現的各種令人臉紅心跳的畫面。「我只需躺著,不是嗎?」
「一絲不掛。」他陰沉地說。
「真的?」她低眉垂睫,瞥他一眼。「如果你說我一定要那樣,那也只好那樣了,因為你對這些事比較有經驗。但我真希望你早些告訴我。那樣我就不會為了那件性感睡衣給裁縫師添那麼多麻煩。」
「為了什麼?」
「它貴得要命,」她說。「但是那絲綢細得像薄紗,領口的網眼圖案非常精緻。露薏嬸嬸嚇壞了,她說只有放蕩的女人才會穿那種不留想像空間的東西。」
潔絲聽到他輕抽一口氣,感覺到他結實的大腿繃緊。
「如果交給露薏嬸嬸來辦,」她繼續說。「我會從下巴到腳趾都包在綴滿粉紅色蝴蝶結和玫瑰花蕾的白色厚棉布睡衣裡。真是荒謬,因為禮服都十分暴露,更別說——」
「什麼顏色?」他的聲音粗糙沙啞。
「酒紅色,」她說。「領口這裡有細細的黑色緞帶穿過。」她在胸前畫出一個低低的開口。「這裡還有迷人的鏤空裝飾。」她的手指滑過乳頭上方一寸的乳房。「裙子右側也是鏤空的。從這裡——」她指自己的臀部。「一直到裙擺。我還買了——」
「潔絲。」他的脖子像被掐住。
「相配的拖鞋,」她繼續說。「黑色的——」
「潔絲。」他猛地扔下韁繩,把她拉到腿上。
突如其來的動作驚擾了馬匹,它們開始焦躁地甩頭、噴鼻息、刨蹄子。「不要鬧!」丹恩厲聲命令。它們靜止不動。
他強壯的右臂摟緊潔絲的腰。她覺得自己就像坐在堅硬熾熱的磚爐上。他的手滑過她的臀部握住她的腿。
她抬起頭。他的眉頭深鎖,瞪著他戴著手套的大手。「你,」他低吼。「真可惡。」
她把頭往後仰。「如果你希望,我可以退掉。我是指睡衣。」
他狂暴的黑眸移向她的嘴,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不要。」他說。
接著他飢渴的唇攫住她的,開始懲罰似地用力親吻她。
但潔絲嘗到的是勝利。她從他無法掩飾的熱切、急躁探入的舌頭,和悸動繃緊的身體清楚地感覺到勝利。
他仍然想要她。
也許他並不樂意,但他身不由己,就像她身不由己地渴望他一樣。
在這一刻裡,她不必假裝。她扭動身體,伸出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脖子,任他恣意蹂躪她的嘴。同時她也盡情蹂躪他的。
他們的親吻,就像從事殊死戰的兩支軍隊。他們的目標相同:征服,並佔有。他毫不寬容,她也不要寬容。她渴望他繼續親吻她,繼續愛撫她的臀部和胸部。
她發動攻勢,雙手撫過他寬厚的肩膀,手指戳進他強壯的臂肌。我的,她心想,感覺到肌肉在她的撫摸下跳動。
我的,她發誓,張開手指貼在他寬闊堅硬的胸膛。她死也要擁有他,留住他。他或許是惡魔,但他是她的惡魔。她不要與人分享他狂暴的吻,不要與人分享他魁梧壯碩的身體。
她扭動挨近。他突然靜止,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呻吟,伸手握住她的臀部,拉她更加貼近。即使隔著皮手套和好幾層的布料,他大膽的抓握仍然使她肌膚發燙。
她渴望他黝黑赤裸的大手在她赤裸的全身肌膚上游移。粗魯或溫柔,她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只要他像這樣親吻撫摸她……好像他和她一樣飢渴,和她一樣貪求無饜。
他的唇突然撤退,咕噥了幾句像是意大利語的咒罵,溫暖的手放開了她。
「放開我。」他嗄聲說。
嚥下沮喪的叫喊,她垂下雙手交疊在膝頭,凝望著對面的一棵樹。
☆☆☆
丹恩在絕望中凝視她。
他不該笨到靠近她。他們再過十三天就要結婚了,他有新婚之夜和其後的無數夜晚可以發洩慾望。他曾經告訴自己,在此期間,她怎樣纏擾折磨他都不要緊。他曾經為更少的報酬忍受過更大的痛苦,所以他當然忍受得了幾個星期的挫折。
他非忍不可,否則堂堂的丹恩侯爵就會像飢餓的雜種狗繞著肉販車一樣,繞著他的未婚妻打轉。他會白天在她的門前吠叫,夜晚在她的窗外號叫。他會跟著她去裁縫店、帽店、鞋店和雜貨店,參加宴會時守在她身邊對每個接近的男人狺狺狂吠。
他習慣了想要什麼立刻得到,不能立刻得到的就聰明地予以忽視或摒棄。但他發現他再也無法不理會她,就像飢餓的狗無法不理會厚厚的肉片。
在錢拓奕的古董店初次遇見她時,他就該明白。不然至少在脫掉她的手套就使他失去自製時,他就該察覺出問題的嚴重性。
無論如何,事實現在已不容否認。她只需要略微描述一下睡衣,他就失去理智地想要吞噬他。
「要我離開你的腿嗎?」她依然直視前方。
「你想離開嗎?」他暴躁地問。
「不想,我舒服得很。」她說。
他希望他也能說同樣的話。坐在他腿上的嬌小翹臀使他的下體飽受強烈需求的折磨,尤其清楚地感覺到解放就在幾寸之外。他只需把她轉過來,掀起她的裙子……
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淑女就是這麼麻煩,你不能想做就做。你必須追求、說服,然後在床上好好地做;在黑暗中做。
「那你不必離開,」他說。「但是不要再吻我,那太……撩人。還有,別再提你睡覺時的服裝。」
「好。」她好似坐在桌邊喝茶般,悠閒地環顧週遭。「你知不知道,詩人雪萊的第一任妻子就是投蛇湖自盡的?」
「我的第一任妻子也想那樣做嗎?」他不安地注視她。
「當然不是。妮薇說,為男人自殺是不可原諒的愚蠢,我只是找個話題說。」
儘管飽受慾望折磨,有個軟玉溫香的淑女坐在腿上閒聊,還是很愉快。感到嘴角即將露出微笑,他連忙拉長臉孔。「那是不是表示,你暫時不生氣了?」
「對。」她瞥向座椅上他無用的左手。「你真的該使用吊帶以免它撞到東西,丹恩。你有可能害它受到重傷而不自知。」
「我只撞到過一、兩次。」他皺眉望著左手說。「我向你保證,我有注意它。它什麼感覺都有,但就是不聽使喚。只是那麼躺著、垂著。」他笑了笑。「良心不安嗎?」
「一點也沒有,」她說。「我本來想用馬鞭抽你,但你大概不會有任何感覺。」
他注視她纖細的手臂。「那需要大量的肌肉,」他說。「何況,你的動作絕對太慢。我會迅速閃到一旁,放聲大笑。」
她抬頭。「就算我有辦法打到你,你還是會大笑;就算背部被打得皮開肉綻,你還是會大笑。我開槍打中你之後,你有沒有笑?」
「不得不笑。」他回答。「因為我昏過去了。真是可笑。」
此刻望著她的灰眸深處,他領悟到生她的氣有多麼荒謬。威林頓家花園發生的事並不是她設計的,他開始有點知道幕後黑手是誰。如果他猜的沒錯,那麼他的行為不僅可惡,而且愚蠢得不可原諒。
他活該挨槍。她那一槍打得真好,極富戲劇性。他因回想而露出微笑。「幹得好,潔絲。這一點我不得不承認。」
「幹得漂亮極了。」她說。「策劃得巧,執行得妙。」
他望向尼克和哈利,它們正假裝與世無爭地打著瞌睡。「如今回想起來,確實如此。」他說。「紅衣服黑披肩,馬克白夫人的聲音。」他輕聲低笑。「我那些勇敢的同伴一見到你全驚恐地跳起來,像一群在茶會上被老鼠嚇到的淑女。」
他含笑的眼神轉向她。「能看到一個發脾氣的小女人使薩羅比和顧邦肯驚慌失措,挨一槍也值得。」
「我一點也不小。」她生氣地說。「你不必因為你是大笨伯就把我說成無足輕重。你或許不知道,巨人爵爺,我正好比一般女性高。」
他輕拍她的手臂。「別擔心,潔絲。我還是會娶你,我會設法將就。你不需要為此憂慮。事實上,我還帶了證據來。」
他把手伸進深深的馬車袋裡,花費片刻尋找藏在那裡的包裹。那短短的片刻就足以使他焦急到心跳加速。
他花了三個小時挑選禮物。他寧願被綁在肢刑架上,也不願回到珠寶店再受一次罪。他的手指終於握住那個小小的盒子。
他笨拙地掏出盒子塞到她手中時,一顆心仍在狂跳。「你最好自己打開。」他不自然地說。「單手很難開。」
灰眸從他掃向小盒子,她打開它。
短暫的沉默。他揪心扒肝,冷汗直冒。
然後——「啊,」她說。「丹恩。」
他的恐慌減輕了一丁點。
「我們訂了婚,」他僵硬地說。「這是訂婚戒指。」
珠寶店的店員先是建議生日石,但丹恩不知道她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店員接著又建議與她眼睛相配的寶石,但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顏色的寶石。
丹恩瞧了似乎上千個絲絨襯底的托盤,看遍了綠寶石、紫水晶、珍珠、蛋白石、藍寶石和其他各種能鑲成戒指的寶石,終於在即將絕望時找到它。
一顆打磨得晶瑩剔透的拱圓形紅寶石,周圍鑲著完美得令人心碎的鑽石。
他告訴自己,他不在乎她喜不喜歡。無論如何,她都得帶它。
他發現她不在身邊時,比較容易假裝不在乎。比較容易假裝他選中那枚戒指,全是因為它是最好的。比較容易把真正的理由埋藏在他荒蕪的心田里,其實這份禮物別具象徵意義。
血紅的寶石像征使他流血的勇敢女孩;鑽石的璀璨光芒,是她第一次吻他時的閃電。
她抬眼望向他,灰眸裡泛著淚光。「好美。」她輕聲說。「謝謝。」她脫掉手套,拿出盒子裡的戒指。「你必須把它戴到我的手指上。」
「是嗎?」他努力裝出厭惡的語氣。「我覺得那樣做既無聊又肉麻。」
「沒有人會看到。」她說。
他接過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然後急忙抽手,唯恐她發現它在發抖。
她把手轉來轉去,鑽石在光線中閃閃發亮。
她露出微笑。
「至少大小很合。」他說。
「剛剛好。」她轉頭飛快地親吻他的臉頰一下,然後迅速回到她的座位。「謝謝你,魔王。」她輕聲細語。
他的心抽搐一下。他拾起韁繩。「我們最好趁趕時髦人士湧入之前離開。」他說話的聲音十分粗啞。「尼克!哈利!不用再裝死了。」
它們喜愛表演,受過馬戲團馬術師的訓練,能夠立刻回應主人的巧妙暗示,耍出各式各樣的把戲。丹恩花了整整三天向它們以前的主人學習控制它們的訣竅,但有時也會忘記使它們產生反應的是韁繩的抖動或語氣的改變,而不是話語的內容。
無論如何,它們最喜歡的還是前來海德公園時扮演的惡魔角色,所以丹恩再度讓它們一路扮演回去。那使潔絲不再盯著他看,而是專心祈求上帝,保佑她能活著回到嬸嬸家。丹恩乘機恢復鎮靜,開始思考幾個星期前就該思考的事。
賀德魯說旁觀者有六個。
丹恩努力回想有哪些面孔。看來大吃一驚的方洛朗,丹恩當眾使他難堪的薩羅比,他記得在「二八」見過多次的兩個法國人。還有兩個法國女人,其中一個看來很面生。另一個是柯伊莎,巴黎最惡毒的長舌婦之一,也是畢樊世最喜歡的女伴之一。
潔絲那晚說了什麼?如果她沒有闖進他家,流言早就平息下來了。
也許流言不會平息,丹恩回想。也許大眾對他和崔小姐的關係過份感興趣,是因為有人在火上加油。也許有人知道謠言會使丹恩抓狂,而在暗中推波助瀾,助長流言和賭金。
畢樊世只需要透露一、兩句話給適當的人,例如柯伊莎。她不必人慫恿就會加油添醋地大作文章,因為她討厭丹恩。播下種子之後,畢樊世就可以返回英國,在安全的距離外享受報復的果實,在朋友來信詳細描述丹恩對崔小姐之大戰的最新發展時,捧腹大笑。
那項懷疑剛剛產生時,丹恩覺得太過牽強,只當它是胡思亂想的結果。
但現在他覺得它比其它的解釋更說得通。至少它可以解釋,為什麼厭倦一切的巴黎人會對一個英國醜男和一個英國美女的數次相遇,那麼著迷。
他瞥向潔絲。
她正在努力漠視尼克和哈利表演的死神戰馬,專心欣賞她的訂婚戒指。她沒有再次戴上手套。她把手翻來轉去,使鑽石發出燦爛奪目的光芒。
她喜歡那枚戒指。
她為新婚之夜買了鑲黑邊的酒紅色絲質睡衣。
她回吻他,撫摸他。她似乎並不介意被他親吻與撫摸。
美女與野獸。赤口毒舌的畢樊世曾經那樣形容。
但再過十三天,美女就將成為丹恩侯爵夫人。她將躺在野獸的床上,一絲不掛。
到時丹恩就可以做他渴望已久的事。到時她就會是他的,其他的男人都不可以碰她,因為她只屬於他一個人。
沒錯,他為擁有這塊禁臠所花的錢都可以買下葡萄牙了。
但她是極品中的極品。一個淑女,他的淑女。
丹恩能夠擁有她,鬼鬼祟祟、道德敗壞、怯懦記恨的畢樊世或許助了一臂之力。
如果是那樣,把畢樊世大卸八塊就既無意義又浪費精力。
按理說,丹恩反倒該謝謝他。
然而,丹恩侯爵並不是一個很有禮貌的人。
他決定那隻豬不值得他花費任何力氣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