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胤棠雙手插在褲袋裡,抬眼望著灰沉沉的天,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唉,他該說什麼呢?這裡可是魔界呢!那位身體裡流著天使之血的小女孩卻不知為什麼能夠在魔界裡安然無事?更誇張的是,她居然專門揀那種連魔族都不太想去的地方去!光是魔幻森林,再來又跑進了無底血沼。
他極少聽說過無底血沼的確實傳聞,一來這個禁地不是他的巡視範圍,二來是曾經誤人無底血沼的魔物大都已經消失了。
正如無底血沼之名,只要不小心踏人這個沼澤,大概就沒有再爬出來的機會了。不只因為它的名副其實,潛藏在沼澤附近的高等妖魔更是令其他小妖小怪們不敢靠近。
而且這個沼澤……是活的。
心緒亂亂,煩擾得不知如何整理,在人間界一向扮演著好脾氣角色的馮胤棠,此時再也找不出任何能夠掛到臉上的微笑面具。
半個月,他得在半個月內找到陸懷素,然後跨越大半個魔界,從另一端的魔王殿回到人間……
想到這兒,馮胤棠就忍不住有氣。
「陸懷素!這邊不是你該待的地方,給我滾出來!」他發洩似的朝天亂吼,驚跑了幾隻棲在暗處的禿鷹。
回應他的,是小小騷動之後的安靜。
「主人,我回來了。」一隻長著翅膀、外形卻似狗的動物朝馮胤棠飛近,然後停在他腳邊,恭敬的喚道。
「嗯。」他沒好氣的應了一聲,「怎樣?」
「血沼那邊有一股奇特的味道,而且不太平靜,似乎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裡頭。」
算得上半個天使的人類女孩在魔界裡胡竄亂跑,豈是「奇怪」兩字就可以道盡的?
不過,總算是捉住她的行蹤了,他的未來有了幾絲光明,不再黯淡無光。
「知道了,你去那邊守著,別再讓她給跑了。」要是他在無底血沼那裡還抓不到陸懷素,馮胤棠不確定自己在離開那個地方之後還能剩下多少理智。
「是。」應了聲,那隻怪物又拍著翅膀飛離。
雖然用飛的是比較省事,但是要先變回魔物原形,這讓已經習慣了人形的馮胤棠不太願意這麼做。雖然說變回原形的話,他會比較輕鬆一些,至少可以省下維持人形所需的魔力,但是跟著撒旦當了一百多年的「人類」,再叫他變回原形,還真有點奇怪。
更何況,他總不能以他的原形去找陸懷素吧?不然就算她沒被那些妖魔鬼怪給吃掉,也會被他給嚇死。
馮胤棠皺著眉,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撩起糾纏的籐蔓,歎著氣的同時,右腳也踏人了無底血沼的劃分地區。
正想好好的看看這個他未曾見過的地方,一聲足以嚇醒一群死人的尖叫就狂妄的衝進他耳中,狠狠的打痛了他的耳膜。
不用說,會發出這麼「人性化」的尖叫聲的傢伙,絕對是他要找的那個女人。
陸懷素死抓著快要滑出手掌的籐蔓,死攀著潮濕滑溜的岸邊,毫不淑女的拉開嗓門,死命的尖叫著。
天啊!天啊!為什麼?驚恐的發現自己正一點一點往下沉的陸懷素大約是第九百七十二次的這麼自問著。她只不過是睡個覺,靈魂因為自己的特異體質而習慣性出竅,為什麼這次卻被吸來這種只在童話書裡見過的地方?
好奇怪,好奇怪。
而且她這個靈魂不小心飄過了那片荒漠、森林,以及這個奇怪的沼澤之後,凡是碰到她的妖怪不是對她齜牙咧嘴就是退避三尺,唯一相同的就是都以惡狠狠的目光瞪著她。
她看起來很凶嗎?會吃人嗎?應該是不會吧?可是之前那座森林裡的一個蛇發女妖——看起來很像希臘神話裡的梅杜莎——卻一副要吃人似的凶樣朝她撲了過來,然後又莫名其妙的退了幾步,咧開一口白森森的利牙朝她咆哮著,害她嚇得拔腿就跑……然後就跑出了那座烏漆抹黑的怪林子。
一切都很奇怪;不管是那個老是有顆石頭跟著她跑的怪荒漠,還是很嚇人卻反而被她嚇到的黑林子,或是現在這個毫無預兆的就把她給咕嚕咕嚕吞下肚的血紅色沼澤。
哇哇哇!她要回去了啦!剛開始還覺得新鮮好玩,現在她只想要回家去,跟姐姐撒個嬌,乖乖上學去。
嗚嗚,都那麼久了,為什麼她還是找不到出口回去呢?以前姐姐都會把她的靈魂叫回身體的,為什麼這次卻沒有呢?難道她要一直在這個地方飄來飄去嗎?
「救命啊!救——命——啊」她又被沼澤吃下去一點點……不,好幾點了,怎麼辦啊!
沼澤邊的矮樹上棲著幾隻猴怪,望著狼狽不堪的陸懷素尖聲怪笑著,讓她已經很低落無助的心又往谷底跌落了三千五百公尺。
唉,在這邊喊救命……算了。
咬咬牙,陸懷素握緊了手中快要滑開的籐蔓,使力往上拉抬著身子,奮力的要將已經和泥水難分難解的下半身拉出沼澤。
一公分,兩公分,三公分……死猴子!不要踢啦!哇啊啊啊啊!
遭到惡劣猴怪的偷襲,好不容易爬出沼澤幾公分的陸懷素又重新陷入無底血沼,而且還「更下一層樓」,全身只剩下胸部以上部分還未遭到泥漿染指。
一臉陰鬱的看著自己宛如尚未進窯的泥娃娃,陸懷累回頭狠狠的瞪了那只仍舊囂張吱叫的死猴子一眼,低聲咒罵了好一會兒,還是握緊了手中僅存的救命籐蔓末端,準備重新努力。
一公分,兩公分,三公分……死猴子!快住腳!哇啊啊啊啊!
又被狠狠踹了一腳,這回猴怪還萬分狠心的踢在她的手上,害陸懷素一個吃痛,不小心鬆掉了救命籐蔓。
滿臉黑線的盯著漸漸下沉的自己,陸懷素抬起頭,默默的用眼神砍殺那只卑鄙猴子千萬刀。
她的一生,就這麼結束了。
而且就死在這麼一攤爛泥巴裡。
要是她死後,遇到別的靈魂問起她的死因,她要怎麼說?
「喔,我是被一個奇怪的沼澤淹死的。」丟臉得再死一次也不夠啊!
不過現在正被沼澤呼嚕呼嚕吞噬著的自己,已經是一縷幽魂了……嗯,這樣的話,還會有另外一個靈魂讓她丟臉嗎?
結束掉胡思亂想,深深歎了口氣,陸懷素閉上眼,哀怨的等著眼耳口鼻被這攤血紅色的怪泥巴淹沒,絕望的等著嘗到死亡的滋味。
「小姐,這邊應該不太適合午睡吧?」
聞聲,陸懷素張開眼,有些錯愕的盯著那個滿臉不耐煩的男子,腦袋中的反應系統因為好一陣子沒看過長得這麼像人的生物而有些遲鈍。
愣愣的望著他,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笨東西,別亂來!」那男子更加不耐煩的捉住一隻攀上他頸背的猴怪,想也沒想就將它甩到沼澤中,對那陣陣嘶聲尖叫毫不皺眉。緊接著,他的視線又回到了一臉呆滯的陸懷素臉上。「你還不上來?」又不是小豬還是大象,那麼喜歡泥水浴。
「這邊的泥水可沒有養顏美容的效果,你就算泡到整個人不見也不會比較美。」
真狠。「我爬不起來啊!」不然她喊救命是好玩的哦?沒看到她只剩下一顆頭在泥面上嗎?
馮胤棠若有所思的望著那張氣鼓鼓的臉頰,好一會兒之後才應了聲,卻差點讓陸懷素氣得噴血。「是哦,那還真是辛苦你了。」
這個人是從哪裡來、來幹什麼的啊!「先生,可以請你拉我—把嗎?」已經淹到她的下巴了啦……陸懷素哭喪著臉,拚命的仰高頭,努力維持著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的性命。
「為什麼我要拉你一把?」
「你……你不是聽到我喊救命才過來的嗎?」
「是啊,你叫得那麼大聲,我想假裝沒聽到都覺得很困難。」馮胤棠無情的回答像利刃刺向她脆弱不已的心靈。「好吧,你要我怎麼救你?」似乎是故意捉弄著她,他只是裝出一副不小心被她引來的模樣,而沒有直接道出自己的身份與來意。
「請你……把我找出來……」呃呃,天啊,她的額頭……
「拉出來就好了嗎?」馮胤棠撫著下巴,依舊玩弄著這個害他吃了好些苦頭的笨蛋小姑娘。「可是我不想弄髒手。」即使他不需弄髒手就可以達成她的要求。
陸懷素的臉又黑了大半。「我……我幫你擦就是了。」
「你全身都是泥巴,拿什麼幫我擦?」
「這個問題不能等你把我拉出去再討論嗎?」陸懷素忍不住尖叫。她已經隱約嘗到這血色沼澤的腥味了。
看著用萬分狼狽來形容仍相當不足的陸懷素,馮胤棠唇邊勾起一絲狡猾微笑。也差不多了,雖然還不是很盡興.但要是把她玩死就糟糕了,剩下的等以後再慢慢繼續。
「好吧,看在你那麼誠心的求我……」
「快一點!」這是泥濘侵上陸懷素唇瓣之前的最後「遺言」。
「遵命,天使小姐。」馮胤棠隨手拾過一截樹枝,快速的念了咒語,然後往血沼一插——
正要噴出最後一口泥漿好淹死陸懷素的血沼突然發出叫聲詭怪的哼聲,然後就像被拔去了水栓的洗手台,泥漿被捲人一個突然形成的漩渦之中,狂吼著朝地底奔去。
馮胤棠再伸出一根手指,原本也隨著漩渦沉落的陸懷素卻飄了起來,成了一個浮在空中的小泥人。
將她移到岸邊草地上方,他想了一會兒,轉身朝已經看不見泥濘的沼澤念起反逆咒,而原本靠著飄浮咒飄在半空的陸懷素跟著掉落至草地上,讓她跟魔界大地有了最親密的接觸。
馮胤棠看著漸漸回滿的沼澤,唇邊的笑意既溫暖又無害。
「好歹你也是魔界名景之一,我已經毀了魔幻森林,再毀了無底血沼的話,那魔界的樂趣就少去大半了……血泥怪,以後也要好好的吞掉那些闖進來的笨蛋喔!」
重新回復原貌的血沼面對他的溫情鼓勵,則是噴了幾口泥漿表示自己的開心與感激。
歪坐在一旁的陸懷素,一邊憮著疼痛的臀部,一邊看著那個怪異的男人,腦袋已經比這個沼澤還要混濁百倍不只。
馮胤棠帶著陸懷素來到一條小溪邊,示意她將自己清理乾淨。
那是一條「看似乎常」的小溪。
已經吃過許多苦頭的陸懷素不敢再大意,一邊衝去身上的泥巴,一邊謹慎的注意著四周的情況。結果事實證明她的擔心並不多餘,她的清洗動作因為還得分神分力趕走不時游過來
對著她的細皮嫩肉虎視眈眈的食肉魚而緩慢許多許多許多。
等她終於累呼呼的回到岸上,卻迎上馮胤棠滿臉的不耐煩。
「就算你把整張皮拆下來洗,也不用花上這麼多時間吧?」無聊的玩著兩人間那堆青白色火焰,他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煩悶。
披上他好心贊助的毛毯,陸懷素先打了個噴嚏,然後不客氣的回嘴。「真是不好意思,因為我長得太美味可口了,所以河裡那些沒教養的魚都想來偷咬一口。如果我不理它們,逕自洗我的澡的話,那我保證在戰鬥澡時間之後,你連我那張拆下來洗的皮都會看不到。」
馮胤棠抬眼望向那張倔強含怒的小臉,忍不住噴笑出聲。
「你笑什麼?」她可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呵呵呵!你跟你姐姐還真有那麼點像。」止住笑聲,收不回笑意,馮胤常眼底閃著光芒,明亮懾人。
陸懷素愣了愣,「我姐姐?你認識我姐姐?是姐姐要你來找我的嗎?」
「是,也不是。」正確來說,陸懷柔拜託的是她的愛人、他的主子范熙燁,而范熙燁就順勢把這個棘手的任務推給他這個可憐的屬下。
唔,雖然聽不太懂,但至少可以知道這個讓她氣得差點咬斷牙根的男人是來帶她回人界的。不過想起他剛剛見死了才救的態度,陸懷素就忍不住想教訓他一番。
「你還敢說你是來找我的!剛剛還一副痞樣,眼睜睜的看著我即將淹死還笑著戲弄我,只差沒跟我揮手說再見了!要是你再這樣的話,我就……就……」胡言亂語的說了一大堆,陸懷
素也沒料到最後竟冒出了威脅,但她要威脅什麼也不知道。
「就怎樣?」捏起一團火,馮胤棠無聊的拋高拋低,等著她的下文。
「就……就……就也不能怎樣……」越來越小聲的結束掉這個奇怪的句子,陸懷素覺得自己的氣勢不能再這樣低落下,去,不然搞不好等會就會被他肆無忌憚的搓圓捏扁。「雖然我
不能怎麼,不過你最好不要太囂張喔!不然……不然……」
「不然怎樣?」再捏起一團火,他玩起了丟沙包的遊戲。
「不然……不然……不然我也還是不能怎樣……」唉,情勢如此啊……沒救了,忍氣吞聲已經成了她最後的選擇。
馮胤棠很不給面子的又嗤笑一聲,將手中兩團妖火丟回火堆中,響起兩聲巨大的爆音,把她給嚇了兩大跳。
「陸懷素。」馮胤棠突然開口喚了她一聲,讓她又嚇了第三跳。
「幹嘛?」
「借我摸一下。」
「借你……」傻愣愣的看著他的大掌欺上她的手臂,遲鈍的陸懷素慢半拍的尖叫起來。「摸一下?!」
不理會她的雞貓子鬼叫,馮胤棠逕自握住她簌簌發抖的手臂,卻沒有色老頭的猥褻撫摸,就只是握著。
她身上的天使氣味似乎越來越薄弱,是因為在魔界待久了的關係嗎?之前魔物們對她敬而遠之或是怒目相對的原因正是這個氣味,她能活到現在也是因為受到這個氣味的保護。佃
若是這個味道消失了,每一隻魔物都會迫不及待衝上前撕裂咬碎她。
雖然說天使氣味能夠驅退魔物,但是天使氣味薄弱的人在進入魔界的同時也會慢慢沾染上魔氣,反而此較不容易受到攻擊;相反的,雖然擁有濃厚天使氣味的人較容易自保,但也不容易被魔氣所依附,因此當天使之氣耗盡後,身上的魔氣也不足以被魔族以為是同類,反而喪命機會較大。
面無表情的放開她的手,馮胤棠看著自己的手掌,努力穩住那股輕微的暈眩感。笨死了,明知天使氣味克魔,他還發呆那麼久,嘖!
「你你你你你……不要亂來!」陸懷素抓緊身上的毛毯,覺得自己好像走到了狠口的小綿羊。
馮胤棠只是瞄她一眼,輕哼一聲。「你想太多了。」兩人的年紀相比,她對他來說簡直就像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嬰兒——即使她已經是個有點笨、有點蠢的嬌俏少女。
他握緊拳頭,掌中似乎仍有方才和她接觸的記憶。那殘留的柔軟細膩、軟玉溫潤,伴著那股令他昏眩的微香,揉合成最蠱惑魅人的誘因。
突然有個衝動,讓他差點忍不住又伸出手去握住那段既危險也誘人的藕色軟臂。
……他真的想太多了。
馮胤棠搖搖頭,中止自己的胡思亂想,抬頭望向陸懷素,見她仍是一臉的戒備,不禁再度噴笑。
真是個小孩子,又純真,又愚蠢,又直接,又好騙,又可愛,又麻煩……
又忍不住的惹人憐。
陸懷素因為寒冷和緊張而拉緊毛毯,一雙大眼防備的直瞪著行動神秘難解的馮胤棠,然後意外的發現他……長得還頗順眼。
「順眼」不算什麼美麗的形容詞,而且好像也太過輕描淡寫。黑黑亮亮的眼睛,直直挺挺的鼻子,薄薄軟軟的嘴唇,放在那張端正的臉上,配上一頭微帶褐色的發……認真的看起來,這男人的皮相已經超過「順眼」的標準很多很多。
馮胤棠突然抬起眼,對上她審視的目光,兩人同時一愣,視線卻依然膠著著。
「你叫什麼名字?」想開口叫他,卻發現找不到關於稱呼的記憶,陸懷素這才發現自己忘了問。
他微微一笑,在一旁的土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怎麼,迷上我了嗎?」其實早就發現她打量自己的視線,馮胤棠只是不願太早讓她尷尬。
或者,自己也享受著被凝視的溫暖?
俏臉瞬間刷紅,陸懷素昂起下巴,目光裡含著被說穿的害羞,以及帶著不服輸的挑戰。
「馮胤棠先生,你想太多了。」
回應她的,是他的一連串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