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以來,凡沐老修女溫暖了他長久孤寂的心扉,諷刺的是,她也是造成他痛苦陰影的始作俑者。
現在,他真的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情去面對她。
他的視線落在凡沐老修女微微抖動的手指,轉頭探向她的臉。她沒有醒來,只是緊皺著眉,嘴唇好似在說著什麼。
她做惡夢了嗎?夢裡是他殘忍地痛罵她的畫面嗎?
當曹子詡看見自凡沐老修女眼角滑下的淚珠,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以指背輕輕拭去她的淚痕。這個動作驚醒了她,她睜開朦朧的雙眼看著他。
曹子詡迅速抽回他的手,也同時將臉撇開。
凡沭老修女氣若游絲地問:「子詡,是你送我來醫院的嗎?」
那時,她只記得就在自己快要倒地前,忽然有一雙強而有力的大手支撐住她。
斷斷續續地,耳邊不停傳來好幾種聲音,但她聽不清楚,眼皮也沉重如鉛球地睜不開。
「我還沒有恨你到希望你死去。」他冷冷地開口。
凡沐老修女張開口欲言,但最後還是只淡淡說了一句:「謝謝。」
「為什麼……偏偏是你?」他悲傷的語氣抑制著激動。
她痛苦地閉上雙眼,「對不起。」
「你該說的對象不是我。」
「我在曹毅的墳前已經說了無數次……但從沒機會對你說。」
「在你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就不該奢望會得到原諒。」
她緩緩睜開含淚的眼,「我知道,但我還是要說。」
「想讓自己好過點嗎?」曹子詡冷笑。
「或許吧……」
第10章(2)
曹子詡再也克制不了的猛然起身,他生氣地瞪著她,體內瞬間怒漲的憤怒,使他無法再遵守與魏心靖的承諾。
「你為什麼要讓自己變成這副模樣?」他對她咆哮道:「離開我們父子,不就是為了過更幸福的生活,那現在這樣子又算什麼!?」
凡沐老修女沒有為自己辯駁,只是默默地流著淚。
「說話啊!」曹子詡用牙齒用力咬著自己的拳頭,迫使自己冷靜,「為什麼那個男人在你生重病時,沒有好好照顧你?為什麼你明知道自己的胃部無法承受,還不肯按時吃東西!?」
凡沐老修女難過地垂下眼,看來醫生已經將她的身體狀況告訴他了。
「我不是有意的……心靖失蹤時,我成天擔心得吃不下,不停地在上帝和你父親的面前祈禱。那天後,不知怎麼地,身體就很難再接受任何固體的食物,我只能依靠牛奶來補充體力。」
「那個混蛋男人到哪裡去了?」
「從來就沒有那個男人存在。」凡沐老修女看著他,終於決定說出。
「你說什麼?」曹子詡難以置信的說。
「是我要曹毅這麼告訴你的。」
曹子詡屏住呼吸,用眼神示意凡沐老修女繼續說下去。
「我在你七歲的那一年,罹患了胃癌。我那時的狀況很糟,就算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醫生也不敢保證存活率有多少。你父親將年幼的你托給我的父母親代為照顧,自己沒日沒夜的待在病房裡守著我。」
曹子詡的腦海裡開始浮現出模糊的片段,他和外公、外婆生活了好些日子,那時他們告訴他,父母親去了國外工作,需要好長的一段時間才能夠回來。他不吵不鬧,只想當個聽話的好孩子等待他們的歸來。
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原來這就是她如此削瘦的原因。他簡直不敢想像這些年來,她是如何生活的?
「既然父親為你付出了那麼多,你怎麼還忍心離開?」
「我捨不得你們,所以我開始害怕死亡的到來。在我恢復意識的那晚,我曾經祈求上帝,若它願意幫助我走過一關,我願將自己的餘生,全心奉獻於他。」凡沐老修女虛弱的笑著,「幾個月後,我戰勝了病魔。在我的身體痊癒後,我實踐了自己的諾言。」
「父親同意了?」他低沉問。
凡沐老修女搖著頭,「沒有,他用盡了全力留住我。但我告訴他,上帝留下我,是為了讓我能去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情。不管怎麼樣,你父親都寧願不是死神將我帶走,所以他最終還是妥協了。」
「所以,他在這裡建造了那間教堂?」
「是的,我們其實每隔一陣子就會聯絡。他說過總有一日他會回到台灣……但他卻從未透露他的病情給我知道。」
當時,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調養身體,曹毅也在同一時間進行在台灣建造教堂的所有事宜,他原以為能用這種方式取代她想為上帝付出餘生的想法,但是她以堅定的眼神告訴他:「在我重生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不再只屬於自己而已。」
曹毅只能逼自己接受事實,他故作堅強地走了十幾年,但他最終還是屈服於內心的脆弱,在病痛和消沉中殞命。
曹子詡忍住眼眶裡的淚水,「其實他在病逝的最後一個月前,曾經想回來。是醫生和我阻止了他,我那時根本不懂他為何堅持要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原來是想見你最後一面。」
她淒涼道:「我真傻,還一直以為他過得很好。」
曹子詡感到沮喪不已,因為他真的好想抱抱自己的母親,但腦子裡卻有另一個聲音阻止他去原諒她。
「你可以偶爾回來看看我們父子,但你沒有。」沉默許久後,他苦澀道。
凡沐老修女悲哀的眼神望著窗外的白雲,所有的往事都在這一刻全湧現了。她從來沒有像此時一樣悲傷難過,遺憾和不捨是她最艱難去面對的感受。
「見了你們,我就會動搖。我必須承認自己並不如預期般勇敢,在台灣的第一個夜晚,我就崩潰的哭了。我很害怕,也很想念你們,又想起連跟你道別都沒有……那些痛苦的情緒,困擾了我好長的一段時間。」凡沐老修女苦笑著抹去滑下的淚水,「後來,我只能借由信仰來撫慰我空虛的心靈,但我從未後悔自己的選擇。」
他們都失去了太多……曹子詡感傷地看著母親。
「母親……謝謝你活了下來。」倏地,他雙腿跪在母親的床邊,低著頭哽咽道。
深吸一口氣,淚水終於潰堤,凡沐老修女以為這一生都不可能會聽見自己的兒子,再喊她一聲母親。
她顫抖的手,輕柔地觸摸曹子詡的黑髮,「孩子,你肯原諒我?」
曹子詡抬起手,緩慢地將她瘦弱的手掌包覆在自己的掌心裡,親吻它,「我終究是愛你的。」
「我……根本不值得。」凡沐老修女激動地痛哭。
曹子詡為她拭去淚水,「看在上帝的面子,別再跟我爭辯。」
他補充說:「還有,盡快恢復健康,然後把你自己的身體養胖,我相信哄孫子會花去你不少的精力。」
在曹子詡和魏心靖每日的耳提面命之下,凡沐老修女總算是順利出院了。
不僅是上帝給予她力量,重新拾獲的親情更是支撐她的原動力,尤其是看到魏心靖強忍著醫院裡的各式氣味,強忍著嘔吐感時,凡沐老修女就心疼不已。
而揮別了冬天,夏至的烈陽正式來臨。在魏心靖懷孕四個多月時,曹子詡已經無法陪伴在她的身旁。
這個階段的懷孕並沒有使魏心靖的身形有太多顯著的改變,只有腹部開始有些許的隆起。但他仍不忍心讓她隨著自己奔走國外,所以在他前往歐洲工作時,另外請了一個管家和私人司機方便照料她。
凡沐老修女更是三天兩頭的往曹家跑,就擔心魏心靖一個女人家不懂得照顧自己和肚裡的寶寶,莫席則是奉命——有空閒就得帶魏心靖出門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