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的理由,沒有任何的徵兆,只是一個突然間,當冬令在府中到處找她不到的時候,申天南便知奉恩離開他了。
就算他費盡心計地想留下她一輩子,她卻還是走了,走得如同一陣風,不留一絲的痕跡。
一大袋子的金銀珠玉首飾,靜靜地擺在他曾經給她看的那張薄紙的上面,靜靜地擺放著,彷彿它們從來便存在於此一樣,靜靜地擺放著給他看。
那是她這五年來,從他那幾名姬妾手中得到的東西,雖不是價值連城,但倘若變賣了,換取的銀子卻也有幾千兩之眾。原本,她想用這些東西,在她自由後給義父一家人一個驚喜的;原本,她想用這些東西來成就一番小小的事業的,可是現在——
她盡數都留給了他,什麼涵義,不言自喻。
休想,休想!
他在瞪了那袋子東西一刻之後,突然狠勁地將它們一把掃落地上,再用腳狠力地踩跺,狠力地踢得到處都是,彷彿如此做了,一直小心寶貝著它們的奉恩就會從某個地方忍不住地跳出來,阻止他,甚至痛罵他一頓,甚至再讓他丟盡大男人尊嚴地踢他幾腳作為報仇。
他寧願奉恩痛罵他,他寧願奉恩不給他一點大男人顏面地痛罵他、痛踢他啊!
卻也好過她不肯再見他!
他對她動心了,早就動心了!
或許是在他第一次見識到她小小年紀便背負起家庭重擔的勇敢時,或許是在他玩笑地教她讀書識字卻忍不住認了真時,或許是在他說用八台轎子去接她、她露出的開心笑容時,或許是在大管家告訴他、她在瓢潑大雨中等候了他三天兩夜時,或許是在她再也不肯對著他笑地重新回到他身邊、他莫名地失落時,或許是在他固執地認定她將是他的妻子時,或許是在他被沉昏中的她狠狠唾罵時,或許在是他努力抗拒了她一個多月卻還是忍不住地去到她身邊時,或許是在他在聽到她喚出他的名字時,或許是……
心,動了,真的,動了。
他說過的,人心,真的是一樣很奇怪很奇怪的東西。不知什麼時候,看進眼裡了,更刻畫在了心底,或許,便是莫名其妙的,卻是真實的、情不自禁地便是這個樣子了。
所以才會一直在意著她對自己的喜歡,所以才會害怕她離他遠去,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將她先禁進自己的地盤再說,所以才會眼裡心底只看得見她一個女人,所以才會在乎並斤斤計較著她對自己的重視是否超過了對她那些家人,所以才會失去理智地用卑鄙手段來折了她自由的羽翼……只想證明,她是他的,他一個人的。
不知在什麼時候,什麼原由,他,對她動心了,同她喜歡他一樣地,他也喜歡上了她。
他喜歡她!
可為什麼,當他想讓她知道的時候,她卻竟然消失不見了?
難道,她是為了懲罰他的風流成性?難道,她是為了懲戒他的不知好歹?難道,她是為了懲治他那可笑的男人尊嚴?
為了什麼都好啊,為了什麼都可以,但她卻不許給他來個一走了之!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休想,她休想如願以償!
恨恨地將一地的珠玉首飾踩到爛得不能再爛,他才稍微地冷靜下來,開始思索奉恩可能的去處。
回她義父家?哼,絕對不會的。以他的奉恩驕傲固執的脾氣,就算是餓死在荒郊野外,她也不會再回那個拖累了她十幾年、到頭來卻又卑劣地捨棄了她的所謂家人中去!那奉恩還會去哪裡?這十多年來,她一直以申府為家,除了這裡,她哪裡還能安身立命?
哪裡,哪裡?哪裡!
「棋老闆那聞名金陵的聞棋書坊啊!」
他微愣一下,而後狠瞪向已在旁邊瞅了他好一會兒熱鬧的老頭子。
「那日那兩位劉公子來找奉恩敘舊時,明明白白告訴了奉恩,這些時日他們會在何處落腳。」托一個傻女人之福,這幾年來一直窩在角落裡吃喝不盡享著清福的白鬍子老頭兒咂咂嘴巴,吸一口手中紫砂小茶壺中的好茶,頗似惋惜地唉歎一聲,「其實奉恩能力也夠,出去同別人開創一點自己喜歡的小事業也是好的,總好過整天悶在小家子裡忙忙碌碌、到頭來連給家人賣掉了也不知道。」
「你再說!」他瞇眸,狠狠地瞪只會說風涼話的人。
「喲,少爺,有氣您衝著我發有什麼用?」白鬍子老頭根本不在意他的凶狠,逕自笑嘻嘻地翹起了花白的小鬍子,「本來就是啊,想娶人家,所以就設計毀了人家清白名節地將人家娶到手了;想保持什麼男人尊嚴,所以明知道人家小姑娘喜歡他喜歡得緊,卻還是只霸道地想人家只喜歡他一個,而自己卻同那麼一大票的鶯鶯燕燕地纏纏黏黏——天下所有的好處都給他佔盡啦,到頭來卻還告訴人家可憐的小姑娘『他即使沒娶她,她還是得一輩子留在他身邊!』好啦,好啦,這一下人家真的留在他身邊嘍!」留了一屋子注定被他踩扁的碎玉珠子在身邊。
哈,這就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啊。
真是痛快!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咬牙忍下老頭子的冷嘲熱諷,忍耐道。
「我想說什麼?我什麼也不想說啊。」但見人家的拳頭露出來了,老頭子忙識抬舉似的笑瞇瞇,「我是想告訴一個人,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如果他還想要賢惠可愛的好妻子呢,就咬牙忍痛將他那一大群的鶯鶯燕燕驅逐出府去算啦,男子漢的顏面算什麼,有一個窩心體貼的溫香暖玉陪著過冬,其實早就該滿足啦。」真是笨啊。
「我早說了我以後只要她一個!」他忍氣道,「我還沒計較她同別的男人手拉手,她倒計較起我這莫須有的罪名來了?!」
「剛同那幫鶯鶯燕燕廝混了三四天的人,還能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啊?喲,佩服,佩服,小老兒實在佩服得緊呢!」
「我——」他深吸一口氣,再次忍耐老頭子的嘲弄,「我只是氣不過她關心她的那幫可惡的家人勝過關心我,所以氣一氣她而已!我又沒真的、真的——」
「這可就真是奇了怪了。」老頭子摸摸所剩不多的頭髮,眨眨精亮的小綠豆眼,「人家不過是同朋友把手言歡了一刻,自己卻被氣得得了失心瘋;而自己就算沒做什麼,卻也同六七位除了人家之外的女人共處了三四天……」
「我真的沒有!」難得的,申天南幾乎算是忍氣吞聲的低姿態了,「我除了在靜風堂喝酒聽她們彈琴唱歌之外,真的什麼也沒做——連衣裳我也沒準她們碰我的!」
「俺們又沒看見,哪裡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什麼也沒做啊?就算這次沒偷腥,那下次呢,下下次呢?」
「你到底要我——」他皺眉,吐口氣,「我將她們全部送走成了吧?我替她們安排好後事行了吧?我從此洗心革面再世為人可以了吧?!」
「自然成了行了可以了啊!」老頭子回答得理所當然。
他頓時鬆下一口氣來。
「可是人家不知道啊!」
「你!」拳頭,狠勁地握起了。
「哎呀,你惱什麼惱啊?人家不知道你就去告訴人家知道啊,人家出走了你就去找回人家來啊!」真是笨笨笨!
回答老頭子的,是猛力擊碎他手上寶貝紫砂小茶壺的啪啦聲。
「啊,啊,啊——」心愛的寶貝茶壺代替自己捨身成仁,老頭子頓時心痛的不能自拔,眼睜睜看人家飛也似的跑掉了,他無可奈何地抹抹被濺了一頭一臉的茶水,「真是的,弄壞了我的小茶壺你以為不用賠的啊?反正是花你的銀子,我無所謂。」而後將手中剩下的茶壺碎片往某處一丟,笑瞇瞇地喊一聲,「小二啊,去替我再買一把上好的小茶壺回來吧。」
「為什麼是我去跑腿?!」從某處鑽出來的胖乎乎圓滾滾的身軀很不滿意地轉到老頭子面前來,用很不滿意的口吻說,「我是二總管,二總管!你這個整天只會算計人的臭老頭!」
「嗯哼?」老頭子慢慢咧開沒了門牙的嘴巴,「你說什麼呢,小——二?」
「我、小二這就給大管家去買上好的古董小茶壺去!」
胖乎乎圓滾滾的身軀很快地跑掉了。
對嘛,這才是好孩子嘛!
白鬍子老頭咧著沒有門牙了的嘴巴,得意地笑了。
唉唉唉,精明得像鬼的申天南終於被他和小奉恩合力玩弄於股掌之間嘍!
當然,還得謝謝將軍夫人的大力幫忙。
哈哈,普天同慶。
「棋老闆」,十年前崛起於金陵,在短短的十年間,將聞棋書坊這一間很不起眼的書肆,一躍經營成為江南乃至中原中數得著的書坊大頭,其成功背後的傳奇,一直是金陵各色人等茶餘飯後所津津樂道的。
作為土生土長的金陵本地人,更何況同樣是在風頭浪尖滾打著的顯眼人物,申天南自然是知道聞棋書坊的幕後老闆是怎樣的傳奇人物,就算不是在同一行業搶飯吃,他多多少少還是曾聽到過許多甚至已經是神化了的有關「棋老闆」的傳說,他在深為佩服的同時,也存著許多的顧忌,因為這位向來神龍首尾俱不見的「棋老闆」,便與奉恩同樣是女人。
女人,本應該局限於家相夫教子的女人,偏偏非要瑛進男人們主宰著的世界中來,甚至還真的闖出了一番不小的事業。申天南突然覺得他的頭從來沒這麼痛過。
只希望他的奉恩在被他抓、請回申府之前,不要被帶壞了才好。
心情迫切地硬起頭皮持著拜帖上門求見,只想著盡快地找到奉恩,尋回他離家出走的妻子,卻想不到向來一帆風順、所向披靡的他竟然連吃了兩回的閉門羹!
——棋老闆外出了,不在府中。
那好,他明天、不,今晚再來。
——棋老闆累了,已安歇了,抱歉。
他是申天南啊,金陵赫赫有名的申天南!
第二天一早他再來,得到的結果卻竟然是棋老闆早就又出門了!傍晚再來,棋老闆身體欠妥,實在是不宜會客!
他暗惱,知人家其實不過是推脫之辭。
但,這卻是尋找奉恩的唯一法子,他咬牙,忍下,索性連府也不回,便坐在馬車裡,頂著寒風蕭蕭北雪飄零地蹲在棋老闆府邸之外,一夜到天明!
我看你這下如何!
許是棋老闆也知耍人是有限度的,當他第五次求見時,終於被客客氣氣地迎了進去。
同樣是用來待客的雅致花廳裡,或坐或站著四五個人,他無心思去仔細端詳在場的人物,一眼捉到了他那離家的逃妻正垂首落座在花廳西側,便立刻走了過去,凝著頭也不肯抬的奉恩,他心中五味雜陳,分不清是惱多一些還是歡喜多一些,只覺得懸了好幾日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來了。
他這個——不得不憐不愛的妻子啊。
「奉恩,你散心了這好幾日,心情好些了嗎?」不知該從何說起,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歎口氣,他顧不得尚有其他人在場,握住奉恩擱在膝上的素手,蹲下身與她四目互凝,一時間不由得百感交集。
奉恩任他握著自己雙手,也任他望著自己,便是神色淡然地不言不語。
「奉恩,」見妻子如此神情,申天南猶豫了一下,終於將憋在心裡好幾日的話說了出來,「我那日……我向你認錯還不成嗎?我知我就算怎麼也不該氣糊了雙眼同你說出那樣的話來……你就,你就原諒我的無心之過,你就當我是得了失心瘋了!好麼?」
奉恩只靜靜地聽他說,還是淡著一張臉,喜怒什麼也不顯。
「奉恩——」他拉長語調,握緊她的手,「你若是因為那張薄紙的緣故才、才……」離家出走的話他不敢說出來,「我向你起誓,我娶你絕對不是因為那張紙的緣故!」見妻子突然黯淡了雙眼,他心中暗惱,恨自己沒有長腦子,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我承認,我當初娶你是、是因為我知道奉恩可以是一位好妻子,是為了我,自私的緣故,可我、可我是真的要奉恩成為我的妻子啊,這輩子只要奉恩一個女人成為我的妻子——」耳尖地聽到身後傳來竊竊的笑語,他更惱,卻又是無可奈何,只能硬起頭皮繼續往下說——
「奉恩,我知道我很卑鄙,不該仗憑著你喜歡我就——」手突然被用力揮了開,他心一慌忙又用力地握上去,握得緊緊地,死不肯再被她掙脫,「奉恩!你先不要惱,先聽我把話說完啊!我是知道你喜歡我,可我其實有時候也很遲鈍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五年前你重新進府來,我、我說實話,我只是很高興罷了,因為我還真的不習慣身邊缺了奉恩呢!是大管家告訴我,告訴我奉恩是喜歡著我的——我很歡喜,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我真的很歡喜——」
「是男人都會得意自己被人喜歡的吧?」身後,涼涼地傳來風涼話。
他僵了一下,臉皮有些黑下來,但見妻子依然不喜不怒的樣子,咬咬牙,他忍下嘲諷,將自己所有的誠懇奉出來:「奉恩,我前些年抱著私心對待你的確是我的不對,我、我更不該隨口拿著、拿著——」
「拿著『我會娶奉恩』的幌子欺騙了奉恩單純的心?」熱心的提示,再次從他身後飄過來。
他惱甚,卻又沒法子生氣,只能咬著牙繼續對著妻子柔聲細語。
「奉恩,你就當我少不更事,你就當我是一頭笨豬,你就不要再氣我惱我了,好不好?」
結果,他的真摯換來的卻是奉恩冷冷的一哼!
甚至,連頭也轉開了,再不肯望他。
這個男人真是一句甜言蜜語也不會講啊。
一句「我喜歡你」難道真的比不上他的男人臉面重要啊?
花廳裡豎著耳朵的所有人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奉恩!」申天南自然不曉得身後眾人們對他的評價,只緊張地凝著眼前的女子,腦子中快亂成一團了,「如果你不肯原諒我,那你就大聲地罵我一頓、甚至是打我一頓也好啊!你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老是生氣是會傷了身子的。」
他說到做到地湊上老臉,合起眼睛,準備挨痛。
但等了好一會兒,奉恩卻依然是不言不語的。
「奉恩?」他微微張開眼,小心地望向妻子,見她雖依然不喜不怒的,眼眸中卻有了絲絲的波動,便知她其實已經心軟了許多,不由放下心了,「你不生我氣啦?」
「再氣下去,如果真的被氣死了怎麼辦?申大公子,那樣的話你的一千兩銀子可就真的打了水漂嘍!」煽風點火的話又從他身後煽過來了。
到底是誰那麼的心如毒蠍、見不得人家夫妻和好?!
「奉恩,那、那張薄紙只是給了我永遠留下你的理由啊,才不是我要的結果!」天哪,他費了多大的口舌啊,怎麼話題又繞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