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小張捧著攝影機率先進入轉播車裡,而後幾名工作人員也跟著魚貫進入。
在風雨交加的情況下,連街上的燈光也顯得昏暗,而街道旁的住家早在雨勢轉大之前關門拴戶。原本熱鬧的街道在大自然的肆虐之下,變成一片蒼茫而凌亂的荒涼景象,看在徐姿瑩的眼裡,突然覺得這個自己原本熟悉的地方不再熟悉,反倒是有點陌生得教她心寒。
在大自然之中,人類脆弱得如螻蟻一般,即使可以登陸月球,卻阻擋不了橫行霸道的颱風,這樣的無助和恐懼教人不得不從心底去相信,是大自然造就了人類的存在。
「姿瑩,你先把頭髮擦一下。」隨行的工作人員小蓮將大毛巾遞給她,順道拿出了小型吹風機。「謝謝。」
她只接過大毛巾,畢竟等會兒連線的時候,她還不是得出去淋雨?在這種颱風天裡,雨衣和雨傘根本發揮不了作用,只能認命地讓傾盆大雨無情地往她頭頂上灌。
還是主播最好,只消待在主播台,將頭髮吹得漂亮、妝打點得迷人,穿上廠商贊助的衣裳,裝出最認真的表情,便可以讓所有的人接受到最新的資訊。而一般人通常不知道卻最可憐的,是那些在外奔跑的小記者們。
「什麼?三分鐘後要連線?」負責和電視台聯絡的組長不禁哀號了一聲,切斷電話後,跟車上的所有同仁抱怨著:「天!主任要我們現在趕快準備,要做三區的同步連線,所以這下子所剩的時間,只有幾分鐘而已……」
徐姿瑩聞言歎了一口氣,有點疲憊的眼環視著裡頭仿似落湯雞般的工作夥伴們,還是只能深深地歎息。
真是的!休息不到五分鐘,頭髮還在滴水,上頭又要他們連線,這豈不是存心要他們生病嗎?外頭的風勢雨勢大得驚人,永無止境的大雨讓他們仿如置身於瀑布下方,而現在他們還得再到外頭淋一次……棚裡面的人,哪裡會知道棚外的人是多麼地辛勞?
早知道今天會緊急將她調回來,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事,不過衝著要上電視的份上,她也只好咬牙忍受,只是沒想到會這麼苦……臉上的妝早被雨給打散,精心打理過的髮型早被狂風給吹塌,要她這個樣子上電視,她可真是千百個不願意,然而眼前的情勢哪容得了她說不。
「快點,大夥兒動作快!」
組長見士氣低落,隨即揮舞雙手,將一群濕透的人趕下車,只見各同仁們一個個認命地往車外跳,像是坐在飛機上頭等著跳傘的傘兵,是恁地不情願,卻又無可奈何。
徐姿瑩身上雖套著雨衣,卻覺得打在身上的雨點和石頭沒兩樣!敲得她頭都痛了,眼睛都花了。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淋雨淋過頭了,她怎會覺得有點冷,全身不斷地打寒顫?這狂雨似乎沒有停止的趨勢,反倒是愈來愈凶狠,而看不見形體的風,更隨著疾雨吹襲在沒有拴緊的招牌上頭,顯得險象環生。
該死!她想要回家了。
她怎麼會傻得以為有上鏡頭的機會,便答應出這一趟任務?如果她安分守己地躲在家中的話,她現在應該是捧著爆米花,看著書或者電視節目,而不是該死地在這裡冷得直發抖。
但如果不這麼做,她怎麼會有機會坐上主播台?
徐姿瑩一想,又覺得不對,只要她將裴氏集團的新聞發佈出去的話,她根本用不著在這兒淋雨,她為什麼不這麼做?
或許是怕裴氏的報復,也或許是顧慮到裴令慊……怪了,她幹嘛要顧慮他?像他那種下流的男人,她何必為他著想?只要將消息放出去,她便可以輕輕鬆鬆地坐上主播台了,她為什麼不?
為什麼?天曉得她的腦袋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姿瑩,準備了!」組長在風雨交加中嘶聲力竭地喊著,就怕她沒聽到。
徐姿瑩全副武裝地站到攝影機前,努力地在狂肆的風雨中調整心情,做著深呼吸,好讓自己冷靜下來。
「好,等待主播台內的指令。」
她拿起麥克風,卻覺得眼前的攝影機好像有點歪歪的,感覺上有點頭重腳輕。不知道是風雨太狂妄的關係,還是她的身體不舒服,她竟然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
「準備了……」組長喊著,而當他的眼不斷地環視四周時,卻發覺在徐姿瑩頭上的一塊招牌正搖搖晃晃地、像是快要掉落一般。然而他尚未提出警告,那塊約兩米長的招牌便硬生生的落下。
感覺上像是慢動作似的,站在徐姿瑩對面的眾人只能站在原地,瞪大雙眼等待奇跡,等待著狂風可以將那塊直直墜落的招牌吹到另一頭去,然而那塊招牌卻沒有改變方向的跡象,硬是要跌落到徐姿瑩的頭頂上。
剎那之間,在眾人急得倒抽一口氣時,卻見到一抹矯健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向徐姿瑩的身旁,緊抱住她僵直的身子,雙雙跌落一旁,而招牌則轟然地摔落在徐姿瑩剛才站立的地方。
大概過了兩秒鐘,所有的工作人員才像是回神般地衝向兩人身旁。
「沒事吧?」組長急急問著,立刻向電視台聯絡。
「有沒有搞錯,颱風天還在做SNG連線!」裴令慊自水坑中抬起沾滿泥污的俊臉,怒不可遏地吼著,感覺心像是要破裂般地悚懼。
天!若不是他及時趕到的話,那塊招牌可是會不長眼地落到她的頭上,天曉得那會不會將他們兩個人從此分隔在兩個世界?但是他終究沒讓可怕的惡夢成真。
「這是……」組長想要解釋,卻又畏懼於他那邪鷙的眼眸。
裴令慊壓根兒不理睬他,隨即將徐姿瑩摟在懷裡檢視,卻發覺她早已昏厥,而當他抬手撫向她濕淋淋的額際時,更發覺她正在發著高燒。
「她在發燒,難道你們沒有注意到?」他簡直不敢相信他們居然沒有人發覺她的神色早已不對。管不了他們會有什麼反應,裴令慊打橫將她抱起,在眾人驚訝的眼光中,將她置入他的車內,隨即揚長而去,閃入滂沱的雨勢中。
???
裴令慊手腳俐落地將一身濕透的徐姿瑩放置在客廳的地毯上,隨即將她濕透的衣服一件件地脫掉。
「好冷……」徐姿瑩偎在他的懷裡,全身不斷地打顫。向來喜怒分明的臉上,是一片教人心疼的慘灰。
「待會兒就不冷了。」裴令慊瞧她喊冷,便略微粗暴地褪去她身上的衣物,卻不小心扯斷了她手腕上的手鏈。他隨即將手鏈拾起,再將她抱起走入臥房裡,用大浴巾擦拭她濕冷的身子後,再用數條被巾將她團團包住。
見她不再喊冷,他隨即將手中的手鏈置於床頭櫃上,再將他放在口袋裡的成藥拆開,跑到飯廳裡倒了一杯熱茶,再迅速地回到房內。
「姿瑩,吃藥了。」他低聲喊著,單手拱起她的肩。
徐姿瑩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不願張開嘴。
裴令慊見狀,只好將藥放入口中,再含了一口熱茶,一併注入她的口中,半強迫她吞下膠囊。
如果不是颱風夜裡,所有的醫院、診所全都歇業,他也不願意送她回自個兒的家中。她的情況不是很好,並不是用單純的取暖便可以改善的。
「嗚……」徐姿瑩痛苦地吞下藥,艱澀地睜開雙眼,有點不懂他怎麼會在她的身邊。「裴令慊?你怎麼會在這裡?而這裡……」
奇怪,她怎麼又回到他家了?
「你生病了,好好休息吧!」原本是一肚子不知該往哪裡發洩的怒火,卻在見到她之後,化為一池繾綣的柔水。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他不容置喙地吼著,隨即將她推回柔軟的床上。「你一點也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嗎?只差那麼一丁點,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你知道嗎?」
倘若不是因為他全身濕透了,他一定會狠狠地抱緊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她在他的身邊。
「你的頭髮在滴水……」
她自被單中探出手,尚未觸及他濕淋淋的頭髮,卻已被他搶先一步地推回被窩裡。
「睡覺吧!等明天醒了,你就會舒服一點。」裴令慊柔聲地說著。
然而她的手仍是不安分地握緊著他的大手。
「把手放進去,我的手太冷了。」
「沒關係,我想要握著你。」她閉上眼,有點迷糊地說著;儘管頭很暈、胸口很不舒服,全身沒一個地方對勁,然而握著他的手,她彷彿有一種錯覺,好似身上點點滴滴的痛苦正逐漸退去,打在附近震耳欲聾、震懾她心魂的雷聲再也進不了她的心窩裡。
她很怕雷聲,但是她卻從來沒提過,因為她知道沒有人願意保護她;她不會撒嬌,所以她總是假裝堅強,因為她知道沒有人願意讓她依靠;她也從不對人訴苦,因為她知道,除了自己,再也沒有人幫得了她……
慘澹的童年,迫使她快速成長;悲慘的人生,使她學會堅強。但是她很清楚,她是多麼希望有一個可以讓她學著依賴、學著撒嬌、學著訴苦的臂膀。而他在此時出現了,那感覺就像是她小時候不斷向上帝禱告,祈求她所給予的一個天使。然而就在她不斷地長大,歷盡了數不盡的挫折之後,卻又奇跡地讓她擁有一個天使。
呵!終於有人願意陪在她的身旁了嗎?
孤兒院的修女說得對,總有一天,她一定會遇上一個需要她的人。儘管這樣的需要只是建立在彼此的利益互惠上,她仍是衷心地感謝他,讓她在不願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陪在她的身旁,讓她知道她不是孤單一個人。
裴令慊斂眼望著她,看著她濃密的眼睫不斷地抖落淚水,不禁心疼地為她拭去。是想起了在孤兒院的歲月嗎?
他知道的,孤兒院裡不可能有她希冀的親情,有的僅只是義務式的關愛,倘若幸運一點,還可以分享更多的溫暖。然而卻不是每個孤兒都可以這麼幸運,而她算是較不幸運的那一種,這一點從她不斷在各個孤兒院中輾轉流離便可以猜測得到。
他站在床邊,望著呼吸逐漸平緩的徐姿瑩,心總算也跟著平穩。
裴令慊鬆了一口氣,想要縮回自己的手,卻發覺即使在睡夢中,她仍是緊握著他的手,把他當成是在汪洋大海中的浮木,緊捉住不放,連帶地也揪疼了他的心。
是愛吧!這樣為她憂懼、為她心憐的情緒,倘若不是愛的話,又該如何解釋這滿滿充塞在他體內的情愫呢?
他苦笑著,輕聲拉開床邊的抽屜,拿出一把剪刀,毫不猶豫地將身上的名牌襯衫剪下,讓她仍能握著他的手,而他也可以將一身濕透的衣衫脫下,再輕柔地躺到她的身旁,任由貪婪的眼看著她難得的脆弱,任由放肆的手熨燙著她熾熱的體溫。
這算是撒嬌吧?
他雖然不是很明白,但是他很樂見她願意將他當成一個依靠,很高興她願意相信他。
他輕輕地將她擁入懷裡,借由自己的體溫溫暖著她,卻驀地想起她手上脫落的手鏈,於是自床頭櫃上取下,正想著明天要將手鏈送修,卻發覺手鏈上的花紋似乎愈看愈熟悉,而手鏈中央的墜牌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議。
這是怎麼一回事?
裴令慊疑惑不已,莫名的不安自胸口襲來,他微顫地翻過墜牌的另一面,只見上頭印著——吾兒令慊。
上頭的字雖然已經模糊得幾乎看不清楚,然而他卻可以一眼認出這是父親當年送給他的手鏈,而這條手鏈,他則送給了只見過一面便下落不明的妹妹……
???
風雨漸歇,即使窗外仍是一片透不過光的陰霾,卻也有些微的亮度,足以讓人猜到已是天亮時分。而裴令慊則是整夜未眠地看著那條斷裂的手鏈,不斷地尋找借口搪塞他益發不安的心。
這條手鏈上頭有加長的痕跡,看著上頭磨損的痕跡,不難猜出她戴著這條手鏈已有一段時間,然而這條手鏈上卻鐫刻著令他悚懼的字眼。
她說過,這一條手鏈是她一直戴在身上的,如果這是她造假的,也絕無可能會刻有他的名字,因為她不可能會知道這一條手鏈上的秘密。倘若她知道的話,又何必大費周章地來到他的身邊?
這是沒有道理的,是不是?
然而他卻沒有辦法解釋這一條手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驗過DNA了,兩個人絕無血緣關係,然而這一條手鏈卻硬生生的打破之前的鐵證,令他不解,更令他不安,讓他想了一夜卻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或許是因為她認識他失蹤的妹妹,也或許是還有太多他想不到的理由充斥其中,這一切只能待她醒來,才解得清迷障。
他伸手探往徐姿瑩的額際,發覺燒已退了,心頭總算是安心了點,然而電令聲卻在此時不識相地劃破寧靜,迫使他趕緊起身,隨便套了件長褲便往門口走去,只怕吵醒了她。
「媽?」他一開門,即見到一個不曾到過此地的人。
「吵到你了嗎?」薄心綺大方地走入客廳,冷冽的眸子環顧四周,接著在沙發上坐下。「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媽……」天!現在光是徐姿瑩的事就夠他煩的了,她還想要逼他相親嗎?
「我不准你和徐姿瑩交往,不管用什麼方法,我一定會拆散你們兩個,所以你最好是聽我的話,不要逼我生氣。」薄心綺不疾不徐地說著,低沉的音調裡卻有著絕對的威嚴。
「為什麼?」他赤裸著上身,斜倚在玄關邊的牆上。
「因為她是你的妹妹。」
薄心綺幾番思索之後,唯有告訴他事情的真相才能叫他放棄。然她平淡的語調聽在裴令慊的耳中,卻像是核子試爆一樣,在他的心底掀起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震得他狂顫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