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修長的指尖輕輕敲著鍵盤,直到報告擬到一個段落,才揉揉酸痛的頸間,癱臥在沙發上,雙眼呆愣地望著天花板。
當上住院醫師後,為了方便上下班,她在醫院附近租下這間十六坪的單身小公寓,除了基本的臥房,浴室設備之外,還有一間廳,以及開放式的廚房。只是平常工作忙碌的她鮮少開伙,頂多就是煮泡麵,下水餃。
瞧了牆上的掛鐘一眼,時針走到七點。她走到廚房,拉開冰箱,裡面除了一瓶過期的牛奶,冰琪淋之外,空蕩蕩的,連可以充飢果腹的東西都沒有。
她盤坐在沙發上,想著該到樓下的便利商店飛翔些微波食品,還是該打電話叫外賣?
叮咚!
正當猶豫之際,突來的電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起身,由門板上的貓眼往外瞧,看見湛子拓俊帥的臉龐出現在門外。
記得兩人一起升上住院醫師時,她剛要從家裡搬出來,還是他陪同她找房子、搬家的,偶爾兩人一起值夜班時,他也會順道送她回家。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從來沒有想過兩人之間的可能性,直到前天在他的辦公室發生的那個吻,擊潰了她的心,讓兩人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起來,不再是單純的同學關係,總覺得有什麼正在悄悄地發生變化。
她撫上唇瓣,忍不住回想起他的吻,甜蜜、濕熱、溫暖,彷彿在酌飲一杯醇厚的威士忌,令她整個人迷醉不己。
她感覺被吻上的不只是她的唇,還包括她悸動的心……
叮咚!
門鈴又再度響起,她深吸口氣,才拉開門。
「湛大帥哥,有什麼事?」她倚在鐵門邊,佯裝一副很不耐煩的模樣。
「敦親睦鄰。」湛子拓清俊的臉上噙著笑容,一身輕便的休閒衫裝扮,手裡拎著兩個購物袋,站在門外。
迎向他招牌的迷人笑容,她的心跳又漏了拍。
「我又不是你的鄰居。」她表情倔倔的,但說話的口吻忍不住放柔了許多。
「那友愛同事總可以了吧?」他笑了笑。「你應該還沒吃飯吧?我買了牛肉麵。」他拎高手中的提袋,一股食物的香氣散逸出來。
「沒事獻慇勤,你又想耍什麼詭計?」她雙手盤胸,防備地嬌睨了他一眼。
「我是來道歉的。」他邃亮的眼睛直盯著她,解釋道:「架設網站和開財盤的人是麻醉科的詹勇洋醫師,不是我。」
「……喔。」看來當時她只順著生氣,把「湛」和「詹」兩個姓聽錯了,還理直氣壯地對他發了一頓脾氣,現在回想起來亂不好意思的。
「他們已經把BLOG給關掉了。」
「嗯。」她微微地垂下眼,盯著腳尖。
「再不讓我進門,牛肉麵就要糊掉了。」他低沉的嗓音明顯帶著笑意。
她很不爭氣地屈服在美食計下,側身讓他進屋。
「碗盤放在哪裡?」他大方地跨進她的小公寓,往廚房走去。
「我拿給你。」她趿著拖鞋,來到流理台前,取出乾淨的湯碗和盤子,將牛肉麵和幾包小菜盛盤。
他拉開冰箱,見到裡頭空空的,忍不住柔訓道:「小姐,你家是在唱空計啊?什麼東西都沒有。」
「……就太忙了嘛!」她踅回客廳,把茶几上的筆電和書籍收起來。騰出桌面。「下星期要召開全科討論會,我要整理幾則病例資料,開會的時候拿出來跟大家討論。」
不過要說到忙,湛子拓才是真正比她忙的人。
兩人升上主治醫師後,不用像當住院醫師一樣,既要跟診,巡房,治療病人,又得輪值班,一星期工作超過九十個小時是家常便飯。
現在除了一般門診,開刀,寫研究論文和參加醫學會議之外,假日若遇上病人住院再抽時間回去巡房即可。
反觀湛子拓在婦科服務,女人生小孩是不分白天晚上的,手機得保持開機,隨時要有被CALL回醫院的準備。
「我看真該有個男人來好好照顧你。」他蹲下身,將購物袋裡的可樂、牛奶、水果、冷凍水餃和幾包微波食品逐一放進冰箱內。
「要你管啊!」他放柔語氣,聽起來有幾分撒嬌意味。
他端著兩碗湯麵放在茶几上,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地說:「好啊,以後你的大小事全都歸我管,包準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誰想吃的白白胖胖啊!」她嘴硬道,但心底卻因為他曖昧的暗示而感到甜蜜。
「吃吧,我買了你最愛吃的紅燒牛肉麵,還替你加了酸菜。」他把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遞到她的面前。
「喔。」她抄起筷子,拌了一下。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他還記得她愛吃紅燒口味,而且要拌很多酸菜。
茶几的桌面很窄,兩人低頭吃麵的時候,差不多都要頭頂住頭了。她抬起頭,對上他的俊臉,不禁想著,湛子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她的?怎麼會把她的喜好記得這麼牢?
他……該不會真的從大一那年,就喜歡她到現在吧?
但是她脾氣又倔、又固執,而且自尊心強,好勝又不服輸,除了長得比一般女生還亮眼之外,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優點值得他喜歡這麼久啊!
何況他的身邊一直不缺愛慕者,就算選了婦產科,還是有一堆女人不介意他是個探『花』郎,很想跟他交往。
唉,相形之下她這位觀『鳥』家就比較悲情一點,在婚姻市場上乏人問津。
她凝視著他好看的俊臉,心湖隱約地波動了一下,感覺自己受到他的吸引,卻又怕受傷,怕他的心不夠真……
原來她也有膽怯,不夠勇敢的時候。
「好吃嗎?」湛子拓問道。
「還不錯。」她點點頭,又喝了一口湯,感覺心窩暖暖的。
「你吃得出這是哪一家的牛肉麵嗎?」湛子拓瞅著她。
她眨了眨眼,他會特地問她,就表示這家麵攤對兩人來說應該很特別。
兩人的眼底同時浮現了一段青澀的往事。
「不會是學校男宿附近的老五牛肉麵吧?」她好奇地說。
「沒錯。」湛子拓點了點頭。
「沒想到這家牛肉麵還在營業喔!以前我們考完試,很愛約去這裡吃麵,老闆的滷牛肉和醃泡菜都很好吃耶!」她拿起湯匙,舀了一口湯,緩緩地放進嘴裡,隨著芳馥鮮腴的湯汗在口腔內散逸開來,兩人彷彿地被層層甜蜜溫馨的記憶浸潤著,墜入時光的長河中。
「那你還記得大腸二部曲嗎?」他挑了挑眉,腦海底浮現零星片段。
「大腸二部曲?」她一臉困惑。
「我們考大體解剖學時,不是要跑台大筆試嗎?其中一部分都會考什麼離體器官腦、肺、腸等,結果小梁卻敗在闌尾上——」湛子拓說。
「這件事我記得!」她笑了笑,接口說:「考完之後他說要去老王牛肉麵那裡點一大堆鹵大腸洩恨,結果店裡最後一盤大腸卻被老王的孫子給攬翻了,他一直在那邊喊『我的大腸……我的大腸……你要賠我大腸……』」
「『你的大腸在肚子裡,賠什麼嘛!』」湛子拓又學著退休榮民老王的吻。
「你學得好像喔!」她笑得眼角都快沁出淚來了,不忘問道:「小梁是大腸事件的首部曲,那二部曲是什麼?我有點記不起來了?」
「還記得我們在外科實習的時候,開刀房不是都會放音樂嗎?有個外科主任很愛K歌,有一天他在做肓腸手術時,開到一半就問鄭明浩『這條是什麼?』」
「結果咧?」她追問道。
「鄭明浩就說『報告主任,』是盲腸!」湛子拓學著鄭明浩正經八百的口吻。
「然後呢?」
「主任劈頭就罵道,『廢話,我們在做盲腸手術,我當然知道肚子這條是盲腸!我是問你。現在播的這條歌是什麼?』」
「鄭明浩怎麼說?」在外科時,她全心全意都放在手術台上,常常對開刀房發生的趣事無動於衷。
「報……告主任……這條歌是陳奕迅的……兄弟……」湛子拓又壞壞地學著鄭明浩緊張口吃的模樣。
「陳奕迅有唱過『兄弟』嗎?……那首歌應該是『兄妹』吧!」她哈哈笑,拍手叫好。「原來鄭明浩就是大腸二部曲的苦主啊!」
隔著一張小小的茶几,兩人望著對方,臉上掛著笑容,眼底閃爍光采。
他們聊的全都是一些瑣碎的小事,但卻是她和他青春扉頁的一部分,藏著只有兩人才懂的默契和記憶。
往事如同浪潮般一波一波地湧現,她意識到生命裡最青春美好的十年,都充塞著湛子拓的身影,當年他一直視他為討厭的天敵,處處和他競爭,沒想到今天兩人卻窩在她的小客廳,挨蹭在同一張小桌台一起吃麵、互聊往事。
不曉得十年後,兩人會變得如何?
他還會出現在她的身邊嗎?
抑或成為記憶裡偶爾浮現的一幕風景?
隔著一張窄窄小小的茶几,兩人的眸光在空中交會,一股曖昧的情愫在心底蔓延開來。
「快吃吧,再不吃麵就要涼掉了。」他柔聲催促道,把幾盤小菜推到她的面前。
「嗯。」她挾了一塊牛肉送入口,緩緩咀嚼著,感覺到自己正被一種溫暖的幸福所圍攏。
兩人吃完晚餐後,她順手將空碗盤收到洗手糟,扳開水龍頭,清洗著碗盤。
湛子拓坐在沙發上,拿起遙控器,切轉到CNN的新聞頻道,但目光卻瞟向站在流理台前的開瀅,今晚她穿了一件淡紫色的大T恤,配上藍色牛仔褲,露出一雙白皙修長的美腿,性感甜美的模樣教他胸腔發燙,心緒有些紊亂。
洗好碗盤後,開瀅從冰箱內取出兩瓶可樂,走到沙發前,將其中一瓶遞給他。
「謝謝。」湛子拓拉開拉環,仰頭灌了一大口,沁晾的可樂由他的喉頭一路往下滑,冷卻了他身體的炙熱。
「幹麼謝我?可樂是你買來的,我只是借花獻佛。」她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對上他邃亮專注的目光,略見緊張地拿起抱枕環在胸前。
湛子拓目光閃爍地凝看著他那張過份美麗的容顏,這麼多年過去,她從一臉稚氣的小女生變成了清麗可人的大女人,同樣瑩亮深邃的眼眸,多了幾分成熟慧黠的光采,那頭柔亮的黑髮也燙成蓬鬆微鬃的長髮,儘管她的外貌變得有些不同,但唯一沒改變的,是她的初衷。
兩人從醫學院一路走到了主治醫生,經歷了多少磨練與挫折,但她卻從不喊著,堅持當年的誓言——當一名好醫師。
他喜歡她對夢想的堅持,喜歡她的認真,喜歡她的執著,喜歡她的倔強,喜歡她不服輸的個性……
這份深深的喜歡彷彿是顆小種子,在他柔軟的心間冒芽,隨著季節遞嬗,不斷地抽長,終於變成一棵大樹,盤踞了他的身心,深入他的記憶,成為青春的一部分,所以再美麗的誘惑也撼動不了他的心。
愛的形式有很多種,但他卻選擇了最笨、最深情的一種——守候。
不想給她壓力,不要成為她學醫路上的絆腳石,卻以一種嬉鬧輕鬆的方式,默默地陪在她身邊,當她眼中那個可惡又可愛的「假想敵。」
「你幹麼這樣看我?」開瀅對上他那雙充滿感情的目光,感覺有些不自在。
「下星期二我要去美國。」湛子拓啜了一口可樂。
「咦?」她怔住。
「副院長指派我去紐約參加一場醫學研討會,為期兩周。」他望著她,其實這才是他來此的目的。
「喔。」她微微地垂下眼,感覺有那麼一點點的失落。
「需要我替你帶什麼東西回來嗎?」他體貼地說。
「不用了,你認真一點,趁著這兩天把資料準備充足,不要丟了我們『聯大醫院』的臉!」明明想關心他,但她卻彆扭地不肯直接表達出來。
「拜託,我可是婦科之光耶!」他理直氣壯地說。
「最好是啦!」她笑了笑。
「你會想我嗎?」他深邃的目光直勾勾的望著她,試探地問。
「我開心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想你。」她嘴硬道。
思念是戀人之間才會有的情緒,她又沒有愛上他,怎麼可能會想念他?
她不會想他的!
應該……不會吧?她輕咬著下唇。
難道湛子拓希望她會想念他嗎?
要不然他何必特地跑來跟她說要去美國出差的事呢?他拎了兩袋食物幫她把冰箱填得滿滿的,是擔心她不會照顧自己嗎?
他們之間僅是單純的同事關係,她對他沒有多餘的遐想嗎?如果真的是沒有,她的心跳為什麼突然變得那麼快呢?
兩人並肩而坐,一起用餐,一起聊著過去實習的酸甜苦辣,感覺曖昧又愉快,令她捨不得結束這一晚……
「真是沒有同事愛。」他唇邊逸出苦笑,對驕傲的她完全沒轍。
「你現在才知道喔!」她頑皮地眨眨眼。
「你喔……」他伸手佯裝要彈她的額頭。
她縮著肩膀,閃了一下,沒料到他卻撥開她前額的劉海,印下一個輕柔的吻。
他突如其來的吻又在她心底漾起一圈甜蜜的漣漪,令她悸動不己。
「晚安,我走了。」湛子振奮摸摸她的發心,像在寵溺心愛的小動物般,舉止溫柔,充滿憐惜。
「晚安。」她送他到門口,向他說再見。
掩上鐵門後,她踅回客廳,窩在他方才坐過的沙發上,摟著抱枕,彷彿還嗅聞得到他身上淡淡的氣息,那麼令人安心,讓人感覺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