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讓嚴祈吐出如此能撕裂人心肺的決絕之詞的其實是一件小事。已經忘記了是那個叫秋艷的還是叫秀玲的丫鬟惹的禍了,也忘了起因是什麼雞毛蒜皮的理由了,反正柳淨雲就是記住了嚴祈當年窮凶極惡的口氣,以及那冷漠決然的目光。從此以後,一過經年,夜夜夢迴,總是嚇出一身一身的冷汗。
和嚴祈朝夕相處了七年,柳淨雲怎麼可能摸不清對方的脾氣。嚴祈是個很固執的人,也是個很傲慢的人,他說了不會原諒,就一定不會原諒;他決定把一個人棄如敝屣,就絕對不會賞臉再多看你一眼。
其實,被嚴祈這種從骨子裡就是欺軟怕硬的傢伙漠視也並不一定是件壞事,可是柳淨雲就是受下了……只要預想到嚴祈知道自己瞞著他騙了他的事實,柳淨雲的心就沒來由的發緊,緊的喘不過氣來。
嚴祈嘴裡雖然不說,但心裡是信任著自己的。他不願辜負那份信任,他不願看到嚴祈遭受背叛後那控訴的眼神,他不願聽到那冷酷的言辭被對方使用在自己的身上,他寧可死……也不願意嚴祈冷冰冰的對自己說——
「你總算醒了!太好了!看來那個老傢伙沒有騙我嘛……」長舒了一口氣,繃緊的身體就像斷了弦一樣靠倒在床邊,嚴祈誇張的用額頭磕了幾下床板,似是怕自己還在作夢!
「……嚴大哥?你也死了啊。」迷迷糊糊地喉嚨裡全是辛辣的味道,柳淨雲半睜著眼看清楚嚴祈,很不厚道的綻開欣慰的笑容。嚴祈跑回來的結果是大家一起死嗎?算了!也好啦!對自己來說,只要不是逼他離開嚴祈,什麼都好的。雖然這麼想確實有點對不起後者……
「死你個頭!少咒老子!我還沒活夠本呢!」呆了呆,嚴祈也被柳淨雲過於幸福的笑靨混淆了視聽,硬是琢磨了片刻才發現對方這麼高興不是因為發現獲救了,而是以為自己死徹底了!真是的,也不想想是誰煞費苦心絞盡腦汁差不多連膽汁都搾乾淨了才把他這條小命從聽雪劍手裡要回來的:「笨蛋!喊逃命的時候聲音比誰都大!真正跑起來的時候又慢得和烏龜有一拼!要不是我回過頭去找你,你現在就真的可以排隊等投胎了……」明明比自己還瘦弱無力,不會武功居然還敢硬充大俠的叫自己快走?
「奇怪……聽雪劍武功高強又從來不留活口……嚴大哥?你是怎麼救下我的?」任由驚魂甫定的嚴祈敲著自己腦袋教訓,柳淨雲虛軟地抬臂抵額,飛快地打量了一下目前身處的木屋,空蕩蕩的房內看不到任何一個可能及時救下他們的多餘身影。
然而,嚴祈在聽到他合情合理的這個疑問後,臉卻不自然的青中透出一抹紅暈來。
「嚴大哥?」好奇地眨了眨眼,柳淨雲催促地扯了扯前者的袖管。
「呃……你用不著知道啦!反正我們暫時不用死就是啦!」左右言他的岔開話題,嚴祈越是吞吞吐吐,柳淨雲就越是有不祥的預感:「嚴大哥?你到底用了什麼手段連侯興那種人都能打敗?」
「我也沒有那麼厲害啦……」避開柳淨雲崇拜的凝視,嚴祈摸著鼻子開始想躲。就算是他也不好意思告訴柳淨雲,自己在情急之下為了救下柳淨雲……只好順手賣了對方吧?
回顧當晚,千鈞一髮之際——
「住、住手!你不能殺他——他……他……」眼看柳淨雲已經被掐昏了過去,生怕侯興再繼續使勁對方就要有個三長兩短了,嚴祈破罐子破摔地把能想到的威脅利誘一股腦的全倒出了口,只求對方能先放自家少爺吸口氣:「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可是武林盟主柳拂風的寶貝兒子!」
「……哦?」輕描淡寫地挑了挑眉,嚴祈的怒吼不過令侯興略有意外罷了:「原來是柳家的小兔崽子啊……那又如何?」
「他、他爹可是武林盟主啊!你殺了他就不怕遭到全武林的圍剿嗎?」嚴祈雖然沒混過江湖,不過他記得武林盟主應該是很厲害的角色吧?
「哈哈……只要滅了你的口,還有誰能知道是我殺的他兒子?再說了,別人忌憚他姓柳的,我聽雪劍還不把柳家放在眼裡!哼!臭小子,你以為報出武林盟主的名號我就會怕了嗎?」
「不是吧……喂、喂喂!」發現侯興的手又開始用力,嚴祈眼底發紅,想也不想地撲了上去,別管打得過打不過,先扒開那卡在柳淨雲玉頸上礙眼的髒手再說:「再、再等一下!就算你不怕……難道殺了他你就不覺得可惜嗎?」
「可惜?」大概是嚴祈的借口出乎侯興的意料,後者非但沒有踹開拽著自己胳膊的青年,甚至連掐著柳淨雲的手也放鬆了力道。
「對啊!他可是武林盟主的兒子,就這麼殺了他多可惜啊!」緩了一緩心跳,鳳眼狡猾地飛速轉動著,嚴祈勉強擠了個奸笑,端出一副過來人的熱門熱路:「您、您想想看……他爹是什麼人?有錢有勢又讓您看不順眼的武林盟主啊!只要他的寶貝兒子在您的手裡,還怕他不乖乖聽話嗎?殺了柳淨雲也不過是一時的痛快,何不拿他去換花銷不盡的萬貫家財呢?這麼值錢的命捏住手裡,不勒索對得起您花的這些工夫嗎?」
「……你的意思是要我綁架這小子去勒索柳拂風?」
「對對對!柳盟主就這一個孩子,肯定要什麼答應什麼的!」
「……我怎麼肯定他真的是柳拂風的兒子?」
「哎,我們的命都在您手裡,我哪裡敢騙您啊!您到時候一看柳盟主的反應不就都明白了?」
「你說的倒也不錯……但是……我這人對錢財這些身外之物沒什麼興趣耶——我還是比較喜歡現在就掐死這小子。」
「喂喂!對、對錢沒興趣啊……那武功怎麼樣?我聽說柳盟主剛剛得到一本武林秘籍,好多人為了那本書掙破了頭,肯定是很厲害的功夫吧?您不想拿他去換嗎?」靈光一現,嚴祈在危機開頭想到了洞房花燭夜時某人不打自招奉上的消息。大概是老天也覺得即便嚴祈作惡多端,但柳淨雲確實不該死,這一回,侯興的眼睛亮了……
「……你是說《涅盤真言》?好像是有聽說落到柳拂風手裡的樣子……那東西比少林的《易筋經》還要功效顯著……若是能練了它……」
「您便能稱霸武林,傲視江湖了!」打鐵趁熱地一錘定音,嚴祈非常熟悉侯興眼底隱藏的貪婪,那是自己在見到非得到不可的東西時也會露出的神情。
不管怎麼說……柳淨雲有救了!
「哼哼,臭小子,你倒是夠機靈。」毫不憐惜地將失去意識的柳小公子摔到嚴祈懷裡,侯興瞇了瞇狹長的眸子,半是玩笑半帶認真的溢出另一絲殺氣:「只不過……換《涅盤真言》用柳拂風的兒子就足夠了,我沒必要連你也一起留吧?哼哼,第一次被人搶,不殺個人難消我心頭之氣啊……」
「等一等!」踉蹌著抱住柳淨雲,才把對方從刀口拉回來就又把自己送了上去,嚴祈是真的在後悔當初不聽柳淨雲的規勸了——好死不死的,他攔路搶劫做什麼?直接用偷的就不會這麼麻煩了……
「……你還有遺言要交代?」慢悠悠地用卡過柳淨雲的手卡住嚴祈的咽喉,侯興享受的是掐死人的過程,但也給了後者狡辯的機會:「你、你不能殺我啊!我、我還有用!對,我是柳淨雲的貼身小廝,我可以去替你通知柳拂風拿秘笈換人啊!柳府的人都認識我,看到我就會相信柳淨雲在你手上了!」
「沒有你,我割下柳淨雲的一隻耳朵,或者卸下他的一隻胳膊,相信柳拂風認出來後也不會懷疑吧?哼哼,找還是比較傾向於殺了你耶……怎麼辦呢?」收攏五指,侯興倒是有些期待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廝還能想出什麼話來打動自己。
「等、嗚……你不能殺我……」狼狽不堪地抽著氣,嚴祈既然能賣了柳淨雲,為了活命,自然也不會吝嗇賣了自己:「我死了……柳拂風的兒子也不會想活的……」
「哦?你不過是個僕傭,柳家的少爺還會為了你尋死覓活不成?」
「那個……僕人歸僕人……咳咳,不瞞您說……我其實是柳淨雲的禁臠來著……」
「……」
啞口無言地瞪著厚起臉皮全盤托出的嚴祈,隔了很久,柳淨雲才僵硬地露出想哭的神情。這下可好,自己被抓已經足以丟盡了柳家的臉,爹要是再拿白道秘笈向黑道之人交換自己的話恐怕連武林盟主也做不成了,非但如此,他和嚴祈的事傳開了之後,不但江湖上他們柳家沒法立足,可能連京城都要混不下去了!
唉,他不後悔喜歡嚴大哥,但是他也不想害得爹為了他們的感情身敗名裂啊!
「喂……我也是為了救咱們才出此下策的。」看不慣柳淨雲要哭不哭的自責模樣,嚴祈難得心虛地弱了氣勢:「不好意思啦!早知如此我就去鬧市下手偷了。憑我當年的技術,現在川資早有了,我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了。」理直氣壯的懊惱道,見柳淨雲沒有接話,嚴祈面子上有點過不去了:「喂……你那是什麼表情啊?我答應你下次不會再搶劫了,這總行了吧?喂!真是的……你倒是說句話啊?當人質又不好了?能活命就不錯了,你還給我使少爺性子賭什麼氣啊!哼……」
「……」搶的不行就想到偷……嚴大哥,小雲是在氣你根本沒有在反省好不好!
素行不良的嚴祈自然不可能覺悟到前者真正的不滿所在,看到柳淨雲蜷起膝蓋把腦袋埋到肘中渾身輕顫,做慣了大哥的後者不由自主升出了維護之心,想也不想地坐到床畔一把將飽受刺激的柳小公子攬進了懷裡:「好啦!不用怕的,命中注定死河裡的井裡絕對淹不死啦,再說啦……天塌下來不是還有嚴大哥罩你嗎?」
「嚴大哥……」被嚴祈保證的更加心裡沒底,柳淨雲不著痕跡的歎了口氣,有些羨慕地望著還不清楚他們已是進退維谷,左右兩難的對方:「可是我們現在怎麼辦呢?聽雪劍那麼厲害,我們休想逃得了。難道……真的要去請爹拿《涅盤真言》來換人?」
「換就換唄!說到底也不過是一本死物,還能比活生生的兒子金貴不成?放心,你爹一定會答應拿書來換你的。」眼角的餘光瞥見柳淨雲白淨的臉就湊在自己唇邊,嚴祈順理成章地啄了一口,滿意地看著紅暈浮上後者略失血色的清秀容顏:「況且我的口才你還不相信嗎?就算你爹真的會猶豫,我也一定能說服他的。」享受著柳淨雲把大半重量靠在自己懷裡的依賴感,前者隨著年齡的增大,跟隨柳員外的時間已經遠遠多過纏著他奔前跑後了,說實話,嚴祈還真有些懷念。
只可惜,豪情壯志還沒來得及發揮,懷中人的下一句話就在嚴祈剛剛熱血起來的心頭澆下了整盆冷水:「嚴大哥……我擔心的不是爹啦……我是在擔心去送信的你……要知道,我們當初可是為了躲爹才逃出府的不是嗎?」
「呃……」沒錯!他怎麼忘了柳員外應該還在摩拳擦掌的等著帶壞自己兒子的罪魁禍首落入到掌心中呢?他跑回去送消息不就成了自投羅網了嗎?況且還是去送壞消息……
「唉……嚴大哥……小雲真捨不得你一個人去面對爹的怒火。別看爹平時對什麼都看得淡淡的,其實嚴厲起來也挺可怕的。尤其是爹又那麼疼我……聽奶娘說,小雲五歲的時候有個壞人為了報復爹趁著廟會綁走了我,後來爹一個人一把劍把賊人的一座山都端了下來,之後就再也不許我出府了,連奶娘好心帶我趕集散心都不准呢?」頓了頓,一臉二八少年特有的純真望向面色鐵青的嚴祈,柳淨雲怎麼看怎麼無辜的笑瞇雙眼:「呵呵……想來還是嚴大哥最可靠,對小雲最好!不但小時候帶我溜出去玩,關鍵時刻還願意帶著小雲遠走高飛!嚴大哥,我們這麼溜出府是不是就是杏兒姐說的那個什麼私奔啊?」
「……」完蛋了!當年拉著柳小公子偷溜出去玩時就險些沒在柴房凍掉半條命,這回拉著對方私奔還不被柳員外活活扒了一層皮才怪?僵硬地抽搐了一下,嚴祈開始很認真的考慮要不要乾脆藉送信的名義離開這裡,然後什麼都不管,浪跡天涯逃命最重要?畢竟……才出虎穴,他不想再入狼窩啊!
「嚴大哥……你去送信吧,小雲相信你,一定會勇敢的等你帶爹來救我的……」微微一笑,柳淨雲怎麼可能看不出嚴某人臨危動搖的心思?心歎自己遇人不淑的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他不緊不慢地祭出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暗示:「嚴大哥,你可要快去快回啊!天氣涼了,小雲一個人睡會很冷的,而且小雲記得答應了嚴大哥:會代替騙跑的新娘子伺候嚴大哥舒服一輩子的……」
「……柳、淨、雲!」咬牙切齒地下了鄭重的決定,嚴祈扳過後者的窄肩直勾勾地瞪著那兩汪純淨的秋波,無可奈何地打斷對方不停剌痛自己良心的言語:「聽著!天底下哪有作大哥的跑腿,小弟坐等其成的道理!獨自面對你爹的事應該又由你這個做兒子的出馬才對!」至少柳員外不會對獨生子大義滅親吧?況且,就算柳員外不同意,柳淨雲也一定會為了救自己弄出《涅盤真言》的!他對柳淨雲有信心!更重要的是——他對自己實在沒有信心哇……!
「可是……侯興是要武林盟主的兒子做人質啊!怎麼可能放我去報信?」
「我不管!說到底,當初是你上我的吧?是男人就給我承擔起責任來——」
「……我明白了。」乖巧地點頭,柳淨雲突然俏皮地吻了吻嚴祈因激動而顫抖的嘴唇,轉頭看了一眼等得不耐煩已經推門要進來的聽雪劍,歪頭湊在前者耳邊不似兒戲的輕柔呢喃:「小雲會敢作敢當的,嚴大哥……」
「喂,好了沒有?臭小子,他人既然醒了,你也確認我沒騙你了吧?」有些厭惡地掃了抱在一起的青年和少年,侯興亦正亦邪的處世態度使他雖然不贊成龍陽之好但也懶得去反對:「我都好心的給了你們不少話別的時間了,送信的,你也該上路了吧?」
「我馬上就走,希望前輩言而有信,不會為難我家少爺。」搶在嚴祈張嘴前接過話來,柳淨雲利落的下了床,不理會兩人迷惑不解的瞪視,舉止優雅的穿好了鞋子,起身就往門口走去。見狀,侯興急忙橫臂攔了下來:「你什麼意思?姓柳的兒子必須留下來做人質,送信讓那個僕人去!」
「前輩大概搞錯了吧?我才是僕人啊?當然是我去送信啦……」誠摯的笑著,柳淨雲一本正經的反駁讓侯興也拿不準真偽了。直到此刻嚴祈才領悟到:原來柳小公子也會說謊,原來柳小公子說起謊來也是平時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討喜笑臉!依此類推……這七年間自己到底被騙過多少次了還尚不自知?
「可是……那小子明明說你才是柳拂風的兒子啊?」指了指嚴祈,侯興已經開始傾向於相信怎麼看都比較老實的柳淨雲了。
「那大概是我家公子怕前輩會殺我,情急之下才把武林盟主之子的名號安到在下身上,希望能讓前輩聽了手下留情吧……」見招拆招,柳淨雲可是在父親和嚴惡人中間周旋了七年,再純潔的孩子也會百煉成精的。
「不妥,看你的氣質……怎麼也不該是個普通的下人才對。」侯興的疑心顯然輕了。
「前輩若是不信,柳家祖傳的玉珮應該還在我家公子身上呢!」絕對在,那是逃跑時他親手塞的:「何況前輩只要到昨天的街市上打聽一下就知道,從吃飯到投宿,都是我一路伺候著我家少爺的,呵呵……對吧?少爺?」
「對……」咬碎銀牙的嗡聲附和,嚴祈實在沒勇氣去觸柳員外這個楣頭,想來想去倒不如留下來做人質安穩。只不過,柳淨雲說的那些不是事實的事實讓他怎麼聽怎麼的不爽!
心情複雜的目送著侯興讓開路放走了送信的柳淨雲,嚴祈暗鬆一口氣坐回床上,剛想藉做人質的這段空間好好考慮考慮自己是不是還要與真人不露相的柳小公子繼續糾纏過下半輩子,就聽一聲冷得透進人骨縫裡的聲音陰翳地在頭頂響起……
抬起眼,他正對上聽雪劍侯興那雙射出凶光的猥瑣眸子——
「哼哼……臭小子,你膽子倒是不小嘛……放心,你是人質我不會殺你的,只不過是要給你點教訓,好讓你記清楚了——我侯興平生……最恨被人騙了!」
「……」這個難道就是所謂的:惡人自有惡人磨了?
柳淨雲——你給我等著!我嚴祈一定會在你身上加倍討回這筆債的——
「大、大俠饒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