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間最令龔慧安忙碌的事情,半是她的女記者生涯的種種挑戰,半是她的新戀情——一個年輕的實習攝影記者湯瑪斯。
湯瑪斯只有二十歲,金髮碧眼,身材魁梧,舉止成熟,但笑起來一派天真。
第一次約會是在他們的第一次合作之後。他們共同採訪一位甚具知名度但十分難纏的服裝設計師,從這位設計師的「城堡」走出來時,她感覺自己像一名剛被釋放的囚犯。
相較之下,湯瑪斯顯得比她有耐心許多。他的笑靨未曾因設計師對於拍照角度的挑剔而終止,隨時可以吹出一兩聲悠閒的口哨。
這麼年輕的人,很少這麼有耐心。
「湯瑪斯,你是個好孩子!」她由衷的說。
「我不是好孩子,」湯瑪斯頑皮的笑:「我只是一直在學習如何做一個真正的紳士。」
二十歲,他的早熟叫她吃驚。
「東方美女,一起吃個中飯再回去好嗎?」他忽然這麼問,口氣一點也不像個孩子。
在大太陽下,她瞇著眼看他,好像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長大了。他才二十歲呀,怎麼口氣這麼像一個佻達男子。
與他如此貼近,她可以聞出他身上的香味。那是KENNO東方調的古龍水,這種味道,從他這麼一個魁梧男子身上散發出來,似乎嫌太纖弱了些。
「你想吃什麼,我請客。」龔慧安笑著說。
「不不不,是我邀請你的,」他對她眨眨眼睛,「我們到法拉盛吃中國菜,你得教我怎麼用筷子。」
「沒問題。」她爽快答應。
她和湯瑪斯一邊嚼著糖醋排骨,一邊討論東方宗教與西方宗教之不同。湯瑪斯天真的以為所有的中國人全是佛教徒。
「我小時候覺得東方女人都很好看,」湯瑪斯以欣賞的眼光投向她,「她們都像女神,很慈眉善目。長大以後才發現東方女人也有難看的。」
她咯咯的笑。這個男孩真有趣。
「Elina,你是我見過的東方女人中最美的一個。」
「你還見過誰?」
「見過蘇絲黃的世界裡頭那個——」
「好老的片子,你竟然知道,真行!」
「還見過哦,雙峰裡的陳沖。」
「她很嫵媚。」
「你和她一樣嫵媚。」
「謝謝。」
西方人總是不吝於稱讚女孩,而他們讚美女孩的方式十分令人開心。
此後湯瑪斯總主動要求跟隨她拍每一趟採訪,成為她的搭檔。奇怪的是,他總能如願。
「Elina,那個小鬼很喜歡你。」有一天,社內跑社會運動的Linda這樣說。
「別開玩笑了,他那麼小。」
「他將來前途無量哪。」Linda敲敲她的頭,「可以好好做投資。」
「為什麼?」
「他是我們這個財星集團總裁的兒子。」
「嗄?」
簡直是個驚人的消息。湯瑪斯自己從來不說,她也不問——對一個想當攝影記者的小朋友而言,背景是不重要的。
可是——既然他有這麼好的背景,為什麼要到父親旗下的小部門當攝影記者呢?
她問湯瑪斯。
湯瑪斯神秘的笑:「我告訴你你一定不會相信。」
龔慧安挽著湯瑪斯的手,走在寬敞的第五街上。她穿著一件寬邊的黑色雪紡迷你短裙,風將她的裙邊吹成盛開的花瓣。
湯瑪斯偷偷打量著她的腿,以為她沒看到。
「喂,正經點。」
「你自己太誘惑人,Elina.」湯瑪斯說:「我的父親希望我從他企業中最基層的人員做起,可是我一點興趣也沒有,直到有一天,我在他的員工名冊中不小心翻到你的照片,我才告訴他,好吧,我到這家雜誌社去。」
簡直——一點也不理性!龔慧安看著他,吃吃笑了起來。
「別笑我,我說的是真話啊。」
「你真是孩子氣。」
湯瑪斯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這是我的肺腑之言哪。」
採訪完,他送她回住處,在她正要推開車門的一剎那,他伸出手臂,扳過她的肩「Elina」
她回頭。一股熱氣吹拂她的臉,湯瑪斯已經將嘴唇湊近,堵上了她的嘴。
他用他強壯有力的手臂擁抱她瘦弱的身軀。龔慧安感到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好像有暖流從他的體內傳進來,連綿不絕。
「湯瑪斯。」
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吻她。工作儘管繁忙,她還是沒法躲掉人生的孤單。她確實需要溫柔的擁抱。
「湯瑪斯停止。」
她的大腦下了命令,猛然從動人的溫暖中驚醒。下行,他是個小孩呀,不管他的外表如何體面,他還是個孩子。
「為什麼?」
「湯瑪斯,你很好,可是……我們最好不要逾越朋友的界線。」
「為什麼?」湯瑪斯大惑不解,「有什麼下可以呢?」
「因為」她說不出理由。
「那麼,」湯瑪斯說,「你嫁給我好嗎?」
事情已出乎她的想像。
「你肯嫁給這樣一個紳士嗎?」他很認真的問。
「湯瑪斯,你是不是給什麼沖昏了頭」
「我說真的。」湯瑪斯做了個賭咒的手勢,「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真的要娶你。」
「你還小」
「我二十歲了。」
二十歲的時候,誰不以為自己是一個已經能做任何事的大人呢?
她沈默了半晌。
「Elina,你答不答應?」他竟然如此心急,要她立即做答。
「將來,也許將來,我會考慮。」
這是個十分狡猾的答案。但湯瑪斯一廂情願的信以為真,「好,我等你。」
她三步當兩步走,一直到坐在床上才將情緒穩定下來。天哪,湯瑪斯的表白又為她目前好下容易平穩的生活帶來地震!
他是個很好的孩子,很好的工作夥伴,一個將來會很有為的青年,可是怎麼會跟她扯上邊呢?漂亮女孩那麼多,他是不是有「東方偏執狂」?是不是該告訴他她已結婚。
龔慧安忽而想起她的婚姻。
好長一段時間,她的腦海中沒有浮現「陶安然」這個名字。她忘記自己曾與這個人結婚,把他的影像忘得一乾二淨。
是的,自始至終,他在她生命裡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影子。
她很殘忍,自己更改了電話號碼,一點也不告訴他。不,不,不去想他想到他使她不愉快該如何面對湯瑪斯?
基於很人性的劣根性,龔慧安做了一個自私的決定:她不要讓湯瑪斯傷心。那意味著他們還會有「似是而非」狀況模糊的半情人關係。
紐約是個寂寞的大城市。她需要有人陪她。不管她愛不愛那個人,有個人愛她終究是好的。
只是因為寂寞。
可是她也不會給湯瑪斯太多希望;就好像她絕對不會把未來放在一個不穩定的、只有二十歲的男人身上。
她需要玩伴。「誰說人生不是一場遊戲呢?」當龔慧安在半夜裡睡不著起床這樣對鏡中的自己如此說時,她其實很迷惑。
縱然人生如遊戲。但不認真就不好玩。
認真了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