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吃了一點東西,沒說什麼話,兩人的心情都沉重鬱悶。
小蟬捧著畢加索為她繪畫的那顆心來看,然後她提議畢加索為她畫人像畫,畢加索示意她脫下衣服,於是小蟬乖乖依從,她光著身體側臥沙發上。
以往畢加索偶然也會為小蟬畫人像畫,有的穿衣服,也有不穿衣服的。而在這臨離別前的最後一次,畢加索卻顯得興趣索然,他畫兩筆就發一陣子脾氣,擲下畫筆又撕掉畫布,暴躁而不耐煩。
小蟬轉換了姿勢,用披肩遮掩身體。畢加索忽然說:「真是男人的恥辱!」
小蟬定神望向畢加索,看到他一臉不屑。
她知道,又來了……
小蟬問:「你說什麼?」
畢加索望著她,似笑非笑地說:「喜歡過一名不及格的女人,掉盡了男人的面!」
畢加索坐下來燃起煙,吐出煙圈,樣子冰冷邪氣。
小蟬悶聲不響穿回衣服,她知道這個男人又在故意撩是斗非。
畢加索以夾著香煙的手指指著她說:「這樣子的身材怎能見人?饑民一樣,毫無女性美!」
小蟬坐在沙發上把襯衣的鈕扣扣起,然後抬起眼來看他。她不甘示弱:「你放心,今天之後你不用再對著這樣一副身材。只是,他日你懷念起來時,別哭得似個沒娘親的嬰兒!」
畢加索立刻臉色一沉,他咬著煙,轉身從雜物中尋找出一疊畫作,他把小蟬的裸體畫一張張抽起,惡形惡相地在她跟前撕碎。那手勢利落,好像真的絕不留戀。「毫無價值!垃圾!」
小蟬抱住自己的手臂,無法自在。她叫自己冷靜,別中這個男人的圈套。然後,她決定站起來,走進廚房倒出一杯水喝下去,繼而她就想到要對他說的話。她走到他面前,這樣告訴他:「我快要走了,我知道你忍受不了。但你放心,我會一生愛慕你,你永遠不會失去我對你的愛。」
畢加索沒有望向她,他垂下眼,而撕破畫作的動作亦停止。
小蟬溫柔地說下去:「你知道我愛你,而你,愛上過我也並不羞恥。」
畢加索僵住了表情,他不知該如何反應。
而忽然,從樓下傳來怪叫的聲音:「嗚嗚——嗚嗚——三樓住了個怪模怪樣的東方女人——」
畢加索立刻跑到窗台上向下張望,繼而,他轉身直奔大門,急步跑到樓下去。
小蟬從窗台俯望,看見三名法國小男孩。她逕自笑了笑,太明白會發生什麼事。她也沿樓梯往下走,走到樓宇之外後,她就看見畢加索捉住其中一名小童使勁地揮拳毒打,而其餘兩名小童已溜得遠遠。
小蟬拉開裡加索,喝止他:「夠了!」
畢加索發狂一樣,掐著小童的脖子不放。
小蟬拍打畢加索的臉,迫使他放手。「你是不是想被人抓入獄!」
目露凶光的畢加索這才把小童放開,小童哭著跑掉,小蟬則半拉半扯地把畢加索推回樓上去。她說:「我知你緊張我……我是知道的。」
畢加索的表情怪異起來,他由憤怒轉為悲慟。「我不許別人欺侮你……」
小蟬把他扶進居所內,她說:「那你也不要欺侮我嘛!」
連環發洩過後,畢加索虛脫了,他無力地倒到沙發上。
小蟬抱著他說:「你最會用憤怒掩飾傷感。有什麼理由因為捨不得我而要發我脾氣?」
畢加索神情痛苦地埋在小蟬的懷裡,欲哭無淚。「你不要走……」他淒然地說。
小蟬輕撫他的一頭濃髮,嘗試安慰他。「遲些你就會與費爾藍德談一場轟烈的戀愛,她會是你一生中戀愛的開始。」
畢加索卻說:「不,你才是我一生中戀愛的開始……」
內心不禁淒然。小蟬吻著他的發頂,她紅了鼻子,想哭又不敢哭。
畢加索說:「對不起……」
小蟬望向懷中的他,他變成了一個懺悔的孩子。她說:「算了吧,我明白你。」
反反覆覆,令人無法捉摸,就是這個男人的特徵。
畢加索歎了一口氣,他歉意地說:「我答應你我會真的變好,讓有日我們在一個神秘的時空相遇時,你會愛我更多。」
小蟬微笑,她說:「其實,我也是個笨女人,管你是好是壞,我也己經愛上了。我就如同其他女人,愛你愛得心甘情願。」
畢加索聽見後,精神就抖擻起來,他眨了眨眼,然後說:「你別說,我真覺得自己了不起,女人都為我生為我死!」
小蟬推開他,讓他跌倒在沙發的另一端。「討厭!」她瞪了他一眼。
畢加索繼續纏住她賴皮。「不不不,你信我,我會改。」
小蟬不讓他纏。「到時候改好了我又看不到!」
「我改我改我改!」畢加索捉住她不放。「改改改,我們再來一次……」
「住手!呀——」小蟬尖聲大笑,阻止畢加索的手在她身上游動。
「啪啪——」是拍門聲。
二人望向大門的位置,表情一同掛下來。
Mystery的人要來了。
「啪啪啪——」
小蟬垂下眼不肯前去把門打開。畢加索則皺起眉凝神望著大門口。
「啪啪啪啪啪——」
小蟬這樣想,如果不前去把門打開,裝作不在家,會不會就能迴避這次分離?
「啪啪——」
這拍門聲,聽得人心寒。
畢加索的呼吸沉重起來。小蟬望了他一眼,最後還是站起身,上前把門開啟。拖下去,還不是要走?
早在來臨的時候,就知道會有離去的一刻。
門外站著Mystery的美艷服務員,她身穿二十世紀初的街頭男裝,皺皺的恤衫,間條吊帶褲,長髮藏在帽子之內。
小蟬深呼吸,轉身把畢加索畫給她的那顆心捲起來準備帶走,然後她望著畢加索,對他說:「你送我走吧!」
畢加索仍然坐在沙發上,他賭氣地別過臉,「不送!」
小蟬望了他一眼,決定不勉強他。服務員轉身往樓梯走去,小蟬就著走,在踏出大門的一剎那,心裡就千旋百轉,接著走下樓梯的每一步,心情猶如死囚步向刑場一樣,心頭沉重,卻又腳步浮浮。每步下一級樓梯,都活像踏空,從來不知道,別離會帶動出這種異樣虛浮的恐怖感覺。
就在走了一半時,樓梯上就傳來急速的踏步聲,小蟬回頭一望,看見畢加索邊披上外套邊跑下來,小蟬還未來得及微笑,畢加索已經走到她身旁握住了她的手。
體溫傳進過來,她的心頭一暖,整個人立刻放鬆。
他倆手牽手走下樓梯,一直相視而笑,小蟬望著畢加索那雙溢滿愛意的眼睛,禁不住沉得很溫馨。相處良久,還是頭一趟因為他而覺得溫馨。
畢加索扁了扁嘴,頃刻小蟬就心醉;當畢加索紅了眼睛的時候,小蟬就在心頭滴出了淚。
樓梯終於走完,住宅外停了一輛看來平凡的馬車。面對分離的一雙戀人沒留意到,雖然時為下午,但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們的分離,喚來異樣的荒涼感。馬車的門被打開,服務員身手敏捷地跳上車伕的位置。
眼淚在眼睛內打轉,畢加索仍不忘嬉笑。「看!終於有女人在我未虐待她之前就迫不及待離開我!」
小蟬望著他的雙眼說:「或許,一天我會回來。」
畢加索聽罷,不知怎地就怔怔的,瞬間,他的神情就由不捨變成厭惡。他怒喝小蟬:「回去,回去,回去了就不要回來!」
他把小蟬推了上馬車,並用力地關上馬車的門。
小蟬在車廂中伸出頭來,一臉淒酸地望著他,她明白他的舉動,他承受不了虛幻的諾言。她看見,他在強忍淚水。
馬車開動了,小蟬與畢加索繼續四目交投,當看見他的身影在倒退後,小蟬就開始流出眼淚。畢加索逐分逐分地變小,他雙手插著褲袋,站得穩穩地扁著嘴目送她。
正以為畢加索的身影會繼續變小下去,馬車卻驀地停下,小蟬望向服務員,看見她在鞭打不肯向前走的兩匹駿馬。心念一至,小蟬推開馬車的門,走下車。
看著她走下車,畢加索的神情變得愕然。他與她,就隔著半條街互相對望。
她在想,好不好就此奔向他,然後一起跑掉?
他在想,好不好跑前去抱起她,繼而帶她奔走天涯?
他倆一直凝望著對方,兩人的眼淚一直流,但是,無人說一句話,亦無人提起腳向前走。
他們深深地對望而當中相隔的距離,彷彿就是他倆原本相隔的時空。
有沒有人向前踏出一步?
有沒有人敢膽說出一句,願我倆長相廝守?
有沒有人可以承諾,明天後天大後天,我也會讓你一直幸福?
他們一直互相對望,風吹來,眼淚就從臉龐給送走。
這可會是世上最長最長的一次對望?
以後,天各一方,遙遙百年他們會在各自的時空中繼續凝望著對方。
風再吹來,小蟬的腳移動。她還是沒有走向前,她轉身走回馬車中。
馬有靈性,客人坐定了,馬車就開動。
車輪刮過石地,聲音淒然沙啞。畢加索蹲到地上去,張大口崩潰地嚎哭。
小蟬靠在車窗旁邊,眼睛溜向後,她看了一眼就沒有再看。別告訴她,那個是畢加索,如果真是,她會傷心得窒息。
不是畢加索……不是畢加索……不是他……不是他……
畢加索怎會捨不得一個人?
畢加索怎會用情用得這樣深?
怎會……怎會……怎麼可能……
小蟬合上眼。然後地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再次把頭伸出車窗外向後望——
那如小豆點的人影悲愴地哭昏在地上。
「呀——」小蟬哀鳴。
「呀——」
怎會……怎會這樣?
回頭看他這最後一眼,怎會是這樣?
「呀——」
在連綿的哀號中,人就肝腸寸斷。
誰會想到?就連被愛,也會這樣的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