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背對著他,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照樣可以毫無困難的想像她傾國的容顏。
這裡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樣,灰灰的天空下著濛濛的細雨,那張長椅還是靜默的待在那裡,只不過昔日坐在上頭流淚的少女,此刻卻拿著畫筆,專注的在畫紙上塗塗抹抹。
他看見了她的畫,畫中一張長椅,上頭空無一人,一支畫架,也沒有人握筆畫著,只有雨,滿紙的雨,畫裡的雨和現實中的雨重疊……
「媽媽,你看那個阿姨好奇怪喔,下雨天為什麼不撐傘?」一名念幼稚園的小女孩,好奇的對身邊牽著她小手的母親小聲的說。
她的母親溫柔一笑,牽著小女孩向著作畫的她走了過去。
「你好。」說話的同時,她遞過了傘,體貼的為她遮雨。
「喔?你好。」她顯然直到這時才發覺到有人近身,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就換上友善的笑容。
「淋兩會生病的,為什麼在下雨天出來寫生呢?雨不會將畫弄糊了嗎?」
「不會的,有人教過我,雨水有時是絕佳的渲染劑,巧妙運用的話,會有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真的?」她看著書架上的畫,「你是美術系的學生嗎?」
「是,今年大三,我想用這幅畫參加期末展。」
「對不起,我不太懂畫,不過……為什麼你的畫裡有畫架,卻沒有人?你是不是想表達什麼?我以一個旁觀者的立場,第一個反應是畫裡的人到哪裡去了呢?」
她沉默了一下才低聲說:「我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她不解,偏頭望著地。「許,我在等他回來,希望他能親手把自己畫上去吧。」
愈說愈讓人無法理解,年輕媽媽有些尷尬的皺起眉頭,「我聽不懂,大概沒有藝術天分吧。不過淋雨對身體不好,這把傘留給你,千萬別感冒了。小盈,和阿姨說再見。」
「姨姨再見,別再淋雨喔。」小女孩稚嫩的嗓音與可愛的臉蛋顯然吸引了她,「好可愛的小妹妹,她今年幾歲了?」
「四歲,上幼稚園中班。你結婚了嗎?」
「我……不知道。」她黯淡了臉,她的婚姻到底還算不算數?
「啊?」這個回答理所當然會讓發問者感到一頭霧水,但她認為對方一定有難言之隱,因此也不好追問,只輕輕笑了笑,「你真是個奇怪的小姐,我不會忘記在這個雨天,這個公園,我遇到了一位特立獨行的藝術家。」
「我也不會忘記的,在雨天,在這個公園,我也遇到了一位特立獨行的藝術家。」她微笑,思緒飄到了好久好久以前……
年輕媽媽真的不知該如何反應了,他猜她心裡一定想著這個女孩八成不太正常,因為他看見她用僵硬的微笑和她說再見,然後牽著女兒快步離開。
她繼續揮動手中的晝筆,絲毫沒有受到那對母女的影響,依舊專注得彷彿天地間只剩下她一個人。
他有個衝動想走過去抱住她,但……她還認得他嗎?
他不知道,這太突然了,或許下次吧。
他們會再見面的,他對著她的方向微微一笑。
容容,你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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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還碰上下雨,全台灣只有北部會有這種鬼天氣,稍具地理常識的人都知道,冬天的台灣應該是乾季,但北部偏「得天獨厚」下起了迎風坡的地形雨,導致雨雨雨,一天四季都下雨!
其實下雨是沒什麼關係,反正她從小在北部長大,一天沒看見雨還覺得不太對勁,但如果有個倒楣鬼下雨天還被個任性的瘋女人強迫坐在咖啡館外的露天咖啡座裡,這就很有關係了。
這個倒楣鬼就是蔡曉琪,而那個任性的瘋女人就是花容。
啐!每次約她出來交稿,她就非要選這種絕對會淋雨的露天咖啡座不可!
「小姐,你要不要先進來裡面等?裡面有暖氣,比較暖和,也不會淋到雨,你的朋友在外頭看不到你,自然會到裡面找的。」咖啡館裡的服務生看她在細雨中等了一個小時,雖然有篷子遮雨,但寒流來襲還是讓她冷得發抖,他們忍不住出來勸她。
「錯了,她在外頭看不到我,她八成就會當作沒事的離開。」蔡曉琪暗暗咬牙,這事地有經驗得很,那女人自從受了刺激之後整個變性,有時癡有時傻,再加上進了美術系,正式成為藝術工作的一員,使得她神遊的毛病變本加厲,有時走在大街上也會莫名其妙的忘記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裡,和人約好了在某一處碰頭,如果沒看見熟悉的人在那個地方等她,她就會以為自己找錯地方,然後很納悶的走掉,絕對不會想要等人或在附近找一下,所以她很認命,和容容約會一定準時到達。
「是嗎?」服務生不太相信世界上有這麼脫線的女人。
「對,而我已經習慣了。」她無奈的歎口氣。
服務生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任由她「很詩意」的繼續坐在小雨中,大概過了十分鐘,花容終於出現了。
「小姐,你終於來了!」
「對不起,曉琪。」花容在她面前坐下。
「這次又為了什麼原因?愈來愈大牌了,讓我等了一個小時。」
「因為下雨。」
「所以招不到計程車?」
「不是,我突然覺得人?天的雨好美……不知道為什麼,我去公園寫生,就覺得今天的雨和平常的雨不太一樣,好像有種熟悉的感覺,我忍不住就慢慢的走,一路走過來。」
「一路走過來?咦,那你的畫架呢?」蔡曉琪發現她兩手空空。
「畫架?」花容偏頭想了下,「大概被我留在公園了,沒關係,那應該沒人會要吧,我待會再過去拿。我就說今大的雨好美,害我什麼都忘了。」
「我的天!」蔡曉琪哀號一聲,「容容,你實在愈來愈『藝術』了!我怎麼也感覺不出今天的雨和平常的雨有什麼不同?我打賭,要有不同也只有酸鹼值更酸了!」
「俗氣。」花容輕輕的呼她一聲。
「好好好,我本來就俗氣。喂!你直接從公園走過來,那我要的東西呢?」
「什麼東西?」
「稿子啊!我要的稿子,你答應今天要給我的。」
「可是……我還沒寫好啊。」
「什麼?你想害我被主編殺了是嗎?你知不知道每天有多少通電話打進出版社催你的新書?我們都快被煩死了!」
「我不知道,真有那麼多人看我的書嗎?」
「茱麗葉小姐,你現在是當紅炸子雞哪!」蔡曉琪怪叫道。「茱麗葉」是花容用來發表愛情小說的筆名。「要不是銷售數字不會說謊,我還真不敢相信,居然有這麼多人愛看悲劇小說,你真讓我們跌破眼鏡。『茱麗葉』三個宇創造了愛情小說界的奇跡,在情慾當道的市場中殺出一條血路。容容,你是怎麼想到這種與眾不同的寫法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到什麼寫什麼,這樣算是悲劇嗎?看樣子我的人生也算是悲劇了。」
「噢,拜託,小姐,千萬別又感傷了,這種天氣已經夠讓人多愁善感,你別又加深它的灰色!」蔡曉琪急忙改變話題的說:「言歸正傳,你的作品確實讓人感動,難怪有那麼多讀者催你的新書,出版社也幫你排了滿滿的出書計畫,但大小姐啊,你別老是拖稿行不行?這樣我會被罵耶!」
「對不起。」
「嘴巴上道歉沒用,拿出誠意來,我現在就跟你回家,你寫好幾章就拿幾章,我好向主編交差。」
「你要跟我回家?但我家離這裡很遠喔,不塞車的情況下,搭計程車要三十分鐘。」
「騙誰?不是才剛搬到一街嗎?」
「前幾天我又搬走了,因為原來那個房東很奇怪,老是藉機敲我的門,說些無意義的話,我覺得有點害怕,就趁早打包走人了。」花容聳了聳肩,「不過這樣一來,我又白付了好幾個月的房租,有時候契約這東西真是討厭。」
「你又這樣白白浪費你的錢了!」蔡曉琪氣急敗壞的說。
她知道花容雖然擁有淳於曜所有事業的絕大部分利潤,但她從沒去動過一分一毫,所有花費都是她靠著工作一點一滴辛苦賺來的。六年前她大學畢業進出版社當編輯,花容在她的建議下投稿時下流行的愛情小說,稿費的豐厚收入讓她稍微喘口氣,她也才有時間重拾書本,考上大學。
「容容,這是第三個了,我早告訴過你,像你這樣漂亮的單身女郎在外面承租房子是很危險的,就算你不想再住淳於曜的房子,也可以回你爸爸那裡去啊!」
「我不要,也不能。」花容歎了口氣。
「這十年來你都沒和他見面,他一定非常想你。」蔡曉琪略微思索之後才開口說:「你爸爸其實一直關心著你,為了你,他和心蓮……」
「對不起,曉琪,我不想談這個名字。」
「好吧,既然你不願意回家住,那就住到我家吧。」
「我才不當電燈泡,打擾新婚夫妻的生活呢!」花容對她吐了吐舌頭,蔡曉琪剛和愛情長跑八年的男朋友結婚,她識相得很,絕不會去打擾小兩口的甜蜜世界。「曉琪,一直以來你幫了我許多忙,是我最貼心的朋友,相信我,如果真有什麼困難,我會第一個向你求救的,你不用擔心我。」
「聽你這麼說,我稍微放心了。」她頓了一下說道:「容容,我在報上看到一則消息,淳於曜回國了,你知道嗎?」花容沒有反應,呆呆看著滿天如花針般的雨。
「容容?」
「雨好美。」花容對她柔柔一笑,「難怪我覺得今天的雨和平常不太一樣,感覺很熟悉。」
「容容……」
「令天的見面就到此為止,我得去拿回我的畫架了,拜拜。」她和好友揮揮手,迅速的走人。
「喂……啐!說走就走,害我白白受了一個小時的風寒。」蔡曉琪對著她離去的背影感到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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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容回到公園,卻意外發現她的畫架連著未完成的畫一起失蹤了。她歎了口氣,不明白這種東西為什麼有人會要?
但丟了就丟了,她倒也沒有太多的懊惱,這些年來她似乎早已學會看淡一切,簡而言之就是認命。
她又歎了口氣,轉身欲離去的當口,卻發現長椅上躺著一樣足以震撼她平靜心湖的東西——一枝桔梗,桔梗,不變的心。
會是他嗎?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雨天,他又出現了……
拾起桔梗,花容泛起一抹五味雜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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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年就讀F大美術系三年級,二十八歲,比班上大部分同學年紀大,但這無損於她的行情,清麗的外貌與出塵的氣質讓她連續三年當選美術系系花,對她展開追求的男生多如過江之鯽。
「什麼?!噢!MYGOD!」褚千山因過度驚訝而怪叫,「原來她是你的……」
「我的妻子。」他柔柔的眼光又移向那小小的人兒。
「噢,淳於,你真嚇到我了,我以為你的妻子應該和你一起到法國了。」淳於曜不語,只是意味複雜的笑了笑。
「告訴我,你們的分離和婉晴有關嗎?」
「沒有。分離,只因我愛她愛得失去理智,你能相信嗎?」他雖然和褚千山說著話,但眼光仍膠著在前方的花容身上。
「很難,我實在很難相信世界上會有什麼人事物能讓你失去理智。」褚千山歎了口氣,「但我又必須相信,因為你看她的眼神讓人無法懷疑。」他頓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說:「婉晴想必很難過吧?我是說,她即使和你到了法國,你的心卻沒一刻在她身上。」
「她放棄了,所以她沒和我一起回台灣。」
「明智的抉擇。」
「給我們一點獨處的時間吧,我知道該怎麼走到你的辦公室和你討論演說事宜。」淳於曜言下之意,是打發褚千山走人了。
「當然,我可識趣得很。不過我話先說在前頭,這裡是校園,你少給我演出火辣辣的場面。」拍了拍他的肩膀,褚千山立刻閃人。
淳於曜放輕腳步走向花容,她專心一意的揮動畫筆,根本無覺他已來到她的背後。
他好奇的注視著她,這對他而言是一個很新奇的發現,原來除了布袋戲之外,還有一件事可以讓她這麼專注。
天空下著綿綿細雨,她的畫也是。
一如傳聞,多麼哀怨的筆調,這真是他那不知人間愁苦的容容?一陣揪心的感覺狠狠撕扯著他的心,十年了,還是只有她能讓他無波的心湖泛起漣漪。
「午安,小姐。」他終於出聲了,心想經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分離,她大概不認得他的聲音了吧?
不過他發現自己顯然錯了,因為他看見她纖細的身子猛然震了一下,卻沒有回過頭。
「容容,別來無恙?」別來無恙?這四個宇他如何能這麼容易的說出口?花容的唇邊泛起苦澀的微笑。
淳於曜伸出手搭上她的肩膀,溫柔卻堅定的轉過她的身子。
美麗的臉是上帝的傑作,若非掛著兩道屬於人類七情六慾的淚水,他會錯覺眼前的女人不屬於凡塵。
「你美麗的眼睛,不該用來流淚,我不懂,世界上我最不願見到的就是你的淚,但為什麼每次都讓我看見呢?」他捧住她的臉,柔柔的說。
「你為什麼要回來?」花容望著他,熟悉的輪廓就像十年前,他沒有改變,但她呢?
一夕之間長大了十歲,十年,三千六百個日子,她長大了三萬六千歲,早已拋卻人間滋味,他卻又回來攪亂一池春水。
「因為你的電話始終沒有響起。」他所指的是當年留下的那支她想離婚就撥號的電話號碼。
「那並不代表我不打算和你離婚。」
「太遲了,容容。我給了你十年的時間,那是最大期限,你沒有利用它,自以為是的我從此認定你心裡有我,我不會再放你走,不管用什麼手段,我要你認真的愛上我。」
「我……不確定。」
「不確定你心裡是不是真的有我?」表面上問得極淡然,但他的心似擂鼓般的狂跳。
「不確定我的心是不是還在跳動著。」
「我不懂。」世界上難得有他聽不懂的話,看樣子他的容容使用的「藝術家語言」比他更高超。
花容不語,舉起上頭沾著紅色顏料的畫筆,她縱筆一揮,從淳於曜的心口畫下——
由畫筆製造出來的效果十分逼真,在他純白的襯衫上彷彿多了道淌著血的傷口,看來挺觸目驚心。
淳於曜愕然,他不懂花容的用意。
「這就是你曾經對我的心做的事,我不知道它如今是不是還活著,當然,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去愛任何人!」丟下畫筆,她轉身飛奔而去。
低頭看向身上的襯衫,他的心真的痛了起來。該死的,他居然傷了她這樣深,他最心愛的女子呵……
她的畫架無助的被拋棄在細雨中,是否就像十年前的她?
她的畫未完成,那……他就幫她完成吧,就像先前在公園的那一幅,他將完完全全的畫上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