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著細雨的晚上,高樓大廈蒙上黑色面紗,整條大街道只剩下幾隻懶散狗兒和吹過人行道上的風,偶爾有相偎相依的情人走來,偶爾有被紙箱砸出門的醉酒老公,偶爾窗上會出現女人寂寞的眼——那是葛庭霧氣深沉的眼。
她一人獨守紫微夫人工作室。伴她孤寂的有桌上新型電話機,幾本紀錄手冊,一支筆,和緩慢的心跳聲。
很多個夜,葛庭都如此度過。每當紫微夫人披載滿身榮耀,踏著夕陽的餘暉歸去——快活地與她第三任丈夫燭光對飲至天明時,她就把一些夜不成眠、滿腹辛酸苦水的忠實讀者們,如數交由她打發。
當她第三次抬起頭,牆上掛鐘依舊指著十點多一點,多多少?頂多在一些空格裡打轉,她不關心,只希望細雨夜快快過去。
她不喜歡飄著雨的夜晚,真的不喜歡,那讓她心神不寧,讓她精神換散,讓她想起許多在工作之時不該想起的事,關於她的過去或未來……
如果電信局突然切斷電話,她就可以解除夢成,如果紫微夫人忽然良知覺醒,她就不必值夜了,如果那些該死的雨停了,她就會停止一切胡思亂想,繼續做她甜美的社會服務義工,繼續為紫微夫人的事業攀登高峰,但是,可惡的雨繼續下著,不解凡人的痛苦憂悶,它下它的,她想她的,互不相干卻又緊緊牽連在一塊兒。
「若是時光能倒流,你要如何重新裝扮自己?」
時光倒流?
她忘了是誰說過的話,也許是某一首歌裡的詞句,也許是希臘神話,但是總在細雨夜裡敲痛她的心。
她睏倦一笑,時光倒流……
其實她曾想過,曾經衝動的熱烈希望著,假使時光真能倒流,她該回到人生哪個階段,又從哪個階段重新打扮自己?
「葛庭,你適合義工工作,因為你有太多現代人的愁苦憂悶,你會從電話裡聽到如你一般的心聲,就像鏡子裡看到自己,從此認識自己。」
是嗎?
葛庭橫眉豎眼看著紫微夫人,她是個短小精幹、喜愛在緊身窄裙下露出可怕蘿蔔腿的俏女郎,和專欄裡洋溢熱情的筆觸完全不同,她不禁懷疑讀者如何將信任托負給她——一個能在厚重粉末裡清楚看到紋眉的女人。
當時葛庭在報社擔任文字記者,紫微夫人看中她充沛豐富的文案,遂千方百計想挖她過去。
「謝了,紫微夫人,你知道嗎?現實生活中的紫微最好隱形不見,這樣才值得信任。」她記得自己坐在報社裡,高高抬起下巴平視紫微夫人。
誰曉得,兩個月後她走到紫微辦公室裡,紫微夫人坐在她高人一等、特別設計的辦公坐椅上,使葛庭幾乎要抬起整個頭才能看到她的臉。
「葛庭小姐,你知道嗎?有時現實生活中,理想是隱形的,能養家活口的工作才值得信任。」
那天,外頭下著雨,葛庭在門外猶豫甚久,因此全身濕透。
果真,她坐進了紫微夫人工作室,閒暇時替她接接愛慕者電話之外,其它無非認識與她人生觀類似的苦命女人。
坦白說,這份工作並無想像中難受,更可以說敞開了葛庭象牙塔似的封閉世界。
奇妙地,她變成了「隱形人」,從電話裡聽到來自各地方不同的聲音,同時聽遍大世界裡小人物的心聲。
有時是苦訴,有時是低喃,有時激動憤慨,有時只發出一聲「喂」隨即掛斷電話。她能瞭解她們的心情,因為她不是專家,不會用大道理封住對方的悲鳴,正如紫微夫人所言,她也患上現代人憂鬱症,因此更懂得聆聽。
因為現代人「他們」愈來愈不相信現實環境、不相信親朋好友,甚至自己,所以只好把苦悶交給隱形人。至少、他們看不見隱形人臉上的譏笑。
自欺欺人?或許,也不。
她也碰過一些自認「苦命」的人士,他們單純得只想靠電話發出一些聲音,沒有天大的血海深仇,只單純想找個人排解臨時的孤獨感,等打完電話後,蒙頭睡個大覺,又復活成精力充沛的超級現代人。
還有個奇怪現象,足夠令紫微夫人登上銷售排行榜的重大因素之一,就是打過電話的人往往會欲罷不能,而且愈來愈沉迷於此種語言遊戲。畢竟,電話除了傳達訊息之外,不會有任何後遺症。
而且,葛庭只會佔用他們一點時間,不會是他們的全部生活。
談起她的工作,葛庭眉頭舒展許多,因為每接到一通電話,就像讀了一本厚厚的人文歷史故事,同時也能令她暫時忘記自己的歷史。
有趣的是,葛庭結交了許多和她類似的生病族群。
她們大都和葛庭年紀差不多,一些窮極無聊的家庭主婦或高不成低不就的職業婦女,她們不認識紫微夫人,生活上也無大不了的煩惱,打電話來可能就是因為撥錯號碼(據她們供稱),唯一目的只為了說話;把生活點滴如數家珍地說給葛庭聽,一點芝麻小事都不願放過,甚至連她親朋好友的特徵、興趣,或腰上有塊胎記等等,這類不足以為人道的小事都要說給葛庭知道。
有時候,電話通久了,葛庭比她還認識話題所談之人,於是她們變成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一種望不見人影,卻比真實朋友還誠實的好朋友。
有一點「自己說話給自己聽」的意味,葛庭是她們另一個自己,自己才是唯一值得信任的朋友。
葛庭經常會突發異想,假設某一天,她真的與電話秘友照面了,她可能一時無法辨識此人長相,但是對他們內心的瞭解程度,可能甚過他們的親生父母或同胞兄弟。
綜合葛庭的工作經驗,接到次數最多的,也是紫微夫人最多的案件——最易使人產生憂鬱情結的,莫過情感生活了。
愛情彷彿是現代人工作之餘的唯一樂趣。
有些話友口才極佳,經常把他們心愛的人說得繪聲繪影;有時說不詳細還把照片寄過來,希望葛庭能身歷其境地感受他們的喜悅或痛苦,不過此刻,葛庭會嚴守她義工職業道德,狠心地把他們的秘密深鎖於保險庫內。
可是,傳播神聖信念的人,有時亦有不太神聖之慾念,葛庭也會忍不住想看到這些人,一邊聆聽故事內容,一邊描繪可歌可泣的偉大愛情,甚至隨著音波高低,她衝動得跟著對方陷入情網,暫時忘記自己是誰。
聽了許多別人的故事,葛庭不禁想起自己的故事,使她的好心情瞬間跌落谷底……
她搖搖頭,痛恨雨夜讓她心神迷惘,她急急打開計算機,想起要把月終報告輸進去,於是她開始工作,桌前小燈印出蒼白又憔悴的小臉,她深信工作是一詞止痛良藥,讓她忘記很多錯過的事……
汗水滲進眼眶迷濛了視線,葛庭忽然力不從心,雖然她努力睜開眼皮,心想打完這些就結束工作了,不必再等待那些可能打進來的電話,現實生活遠比雨夜殘酷。
殘酷……
她兩指亂了起來,霎時,屏幕出現數不清的白點,就像露出笑容的白面虎。她閉上眼,任長髮桌面上披散開來,蓋去那些苦的、酸的、說不完也唱不盡的人間故事。
她知道,她逃不了的,她一追尋著來時路,一邊回首過去。
「葛庭,嫁給我吧,雖然我比你大了一些,雖然我離了三次婚,雖然我長得不怎麼樣,至少,能給你一個安定的家。」
第一次,有個男人向她求婚。
那男人正是她還在報社工作時的頂頭上司,除了他所說的「雖然」之外,還有許多「雖然」令許多女人難以忍受,例如他比她大了三十歲,禿頭肥壯,滿臉橫肉。
可是當她打開那個小小的、握滿掌心的紅色絨布盒,她差點軟弱地跪了下去;是一隻亮得令她眨不下眼的大鑽戒!
她想,當郡只大鑽戒戴在她指間,生命是否就改變了?灰姑娘葛庭搖身變成貴婦人!
可借,鑽石就像天邊劃下的流星,只能許願而無法佔為己有。她無法強迫自己動心,因為蛤蟆永遠變不成王子。
她終於鐵下心拒絕求婚者。唉!錯就錯在這裡,她不該當著辦公室全位同仁面前大聲拒絕。結果第二天,她被派到印刷部工作,然後,當主管有意請她代為送報之際,她離職了。
閨中密友朱朱知道這件事之後,立刻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地衝到她面前,她原以為朱朱會為她打抱不平,沒想到……
「笨蛋,大大的笨蛋,終於有好對像自動上門,你居然把他推出去!」
好對像?葛庭瞪著朱朱,她那雙塗得藍藍紅紅的眼皮跳得好厲害。
她記得朱未曾見過那男人幾次面,每次報社舉辦第二春交友聯誼會,朱朱總是第一個報名參加,她認為朱朱會體諒她拒絕的原因……
「原因!嫁給男人需要什麼原因?」朱朱氣得在沙發上亂跳。
「你有沒有想過嫁給他會得到什麼好處?你天天有新聞稿寫,每餐不愁沒飯吃,他的口袋至少讓你下半輩子高枕無憂!」
葛庭癟癟嘴,不苟同朱朱的論調。
「別忘了,你還有個女兒!」
這句話打倒了葛庭,失神地掉進坐椅裡,她終於被朱朱刺中要害。
「好好,我不拿你女兒開刀……」看葛庭失魂落魄的模樣,朱朱不禁慈悲心大發。
「好吧,倘若你真要拒絕,也不要一口回絕嘛!可以把他讓給我。當然啦!我不見得會喜歡那種難看的男人,但是絕對喜歡他的錢。」說到錢和男人,總讓朱朱兩眼亮起來。
那麼愛情呢?她想問朱朱,卻開不了口。
葛庭曾聽過許許多多的愛情故事,但是發生在面前的,總是不盡完美。
像朱朱,離了好幾次婚,每次都結得衝動,離得傷心。她想問朱朱,到底她得到什麼?
「錢!」朱朱把她嚇了一跳。
「這是社會,這是現實,沒有錢等於沒有男人。告訴你吧,認識有錢男人,不論結果成功或失敗,最後都有金錢安慰心靈,有錢人用金錢買到婚姻,而我,用婚姻買到金錢。」
好個理直氣壯之宣言,朱朱糟蹋了婚姻神聖使命……
「喂喂,別瞪我,好像我是怪物,我的確沒你那麼多愁善感又浪漫多情,不只是我,你屋子外的很多女人都如此,要知道真實情感可遇不可求,但遊戲愛情到處皆是,看你如何選啦!」
她掩耳搖頭,不懂,不懂愛情,不懂未來,不懂現代人怎麼了?
其實,葛庭也年輕過,也浪漫過。
歲月模糊成影子飄浮在空氣中,她猛然抬起頭,牆上掛鐘又溜過兩格,窗外依舊那般細雨,像她愁腸,笑她一生。
時間很快就過去,像一本精采的小說,不知不覺翻過了大半部。
她下意識操作計算機,屏幕上隱約畫出一張臉,年輕時的葛庭,直直短髮,有對酒窩,有張紅唇,和許許多多的年少輕狂。
十八歲她犯了錯。
不該在彷徨無助的街上碰到他,不該在暴風雨的路上留住他,不該在舞廳裡和他共舞一曲激情探戈,傻傻喝了許多酒,最後大了肚子卻失去他。
她用力關掉計算機,捧著胸口心疼難忍。
老掉牙的曲調不斷翻唱,她走著前人的錯步往下栽,同情心總在最同情自己之時大放光明,以為藉著拯救小生命來拯救自己,她毅然決然要生下小晴。
這份決定下得唐突,也可以說破環境逼迫。
高中畢業,她投考上大學,而年輕女子,若不是被生活逼迫而放棄學業,觀念上只有上大學。
補習班日子非人過的,盛氣凌人的輕狂不甘被鎖在牢獄裡,她已經厭倦整天痛苦地面對教科書,和一群同她平板憔悴的學生討論功課,以及三更半夜狂飲熱茶提神的日子,而且辛苦一年後,聯考還是個未知數,所以這時除非發生比考試更大的刺激,才會讓葛庭繼續奮鬥下去。
果然讓她遇上比考試更大的刺激,葛庭大著肚子回到家。
她很難忘記當時的情景,媽媽和外婆坐在客廳,水果刀擺在餐桌上,她戰戰兢兢地說完故事,很小很少的故事,然後心急如焚地等待判決。
她看到母親晃著肥胖身軀,外婆則傻坐一旁。母親很快地拉起外婆,兩人躲到廚房竊竊私語,良久,葛庭就看著水果刀發呆。
等她們再出現時,她驚然瞥見母親眼角強忍的淚水,她以為母親如她一般堅強,能靠自己的力量把孩子撫養長大,因為葛庭從小就沒有爸爸,而媽媽就像山那樣高大。而她沒有掉淚,外婆也沒有,媽媽卻哭了。
「小庭,相信時光會倒流嗎?」
媽媽問她,又是時光倒流的驚人語調,她搖頭,無法相信,或許自此以後她開始有了這種念頭,但不是當時。
「我們真的從你身上看到過去,以前,你外婆因為生不出男孩被你外公休掉,而我從年輕守寡到老,現在你掉進時光隧道裡,和我們犯了同樣的毛病,以為女人能單手征服世界……唉!與其責罵你不如鼓勵你堅強起來,希望你比我和你外婆,和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堅強。」
這番話,把葛庭連眉毛都說得堅強起來了。
幸好有母親和外婆幫她帶孩子,好像女強人世界是由眾多女強人造成,也只有如此,葛庭才能追求女強人的生活。
經歷生產痛苦後,她的確變得更用功,不負己望地考上大學夜間部。為了孩子,白天工作晚上讀書;為了母親殷切的期待,只有把生活填得連呼吸都困難。
經過蛻變過程,不見得每隻毛毛蟲都會變做蝴蝶,掙脫不了蛹的毛毛蟲就死在蛹內。
殘酷現實讓她漸漸懂得生活,不單只有安慰和鼓勵;然而內心隱痛的罪惡感和旁人眼中可悲不可敬的未婚媽媽陰影,逼得葛庭沒有一天好受過。
她失去了笑容,無法用年輕的心面對週遭朋友,即使有笑容也都隱含悲痛,好像青春只留住十八歲那一年,一點酒,一些音樂。
年輕,對女孩來說,是彈不完的情歌;對葛庭而言,則是唱不盡的挽曲。
愛情曾多次與她相會,卻因女兒小晴錯身而走。
年輕男孩會同情不幸的女人,但很難愛上不幸的葛庭。
她猶記得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好男孩,彈了一手好吉他,有一副天生好嗓音。難能可貴的是,她把他的相片帶回家,老媽和阿媽雙雙給他打了最高分數,外婆甚至拿出存放在櫃底多年的新嫁裳,只等為她披上。
花前月下,他唱完最後一曲情歌,當他嘴角幾乎碰到她的,她鼓起勇氣向他坦白過去,關於那個暴風雨之夜,酒和小晴……
「天!」
她想,最後只留住那男孩的尖叫。
夜風吹動男孩的發,他的笑,他的歌,那些愛情與希望,隨著風消失了。
可是,因為得不到愛情補償,女強人之夢隨著輓歌愈唱愈激昂,她匆匆結束大學課程,不顧一切地擠進社會裡,妄想追求到另一片天空。
然後呢?
履歷表滿天飛——葛庭,大學商學系畢業,打字好手,略通英文。
當她的求職信滿天落地後,她進入由母親朋友的先生所引見的報社裡工作,才知道這種條件滿街都是。
進入社會是個充滿信心的好開始,她認識許多人,又藉著許多人認識更多人,講好聽點,她宛如小溪流入深壑,再也難流出深壑,講難聽就是——她被同流合污,不可避免的流入慾望深豁。
她漸漸明白精神生活中看不中用,現代人生活,除了微弱的精神呼喚外,還要吃好穿好,還要休閒,還要排場,還要許多不知花得有無價值的物質享受,反正現代人喜歡花錢買享受。
所以,她必定不快樂,只要想她那微薄的薪水,想她微薄的個人力量,還有講不完、說不盡的慾望深壑,她只有拚命工作、工作、以工作佔去所有思想。
她終於明白母親的話,如果時光倒流,她不願意再堅強一次。這世上絕對有單手征服世界的女強人,但不是葛庭。
「你為什麼不嫁呢?以前被休掉的女人沒人敢碰,旱死丈夫的妻子不敢再嫁,而你呢?為什麼留在這裡?」老外婆扶起眼鏡說話,她不只一次,簡直就是每天反反覆覆著嫁不嫁的話題。
「不是我不嫁,婚姻要靠緣分的。」她捺住性子對老太太解釋。
「阿土不錯啊,有田有地的,死了太太的男人一定疼小的。」老太太低聲叨念,彷彿對自己說話。
「阿媽,阿土伯是老媽的情人,現在人已經作古了?」
「你不是阿蕊?」
「我是阿蕊的女兒,你的孫女——小庭。」
「小庭……那她是誰。」
老太太指著在她身旁一跳一叫的小晴。
「她……」
葛庭索性不說了,類似的對白每天發生,老太太和所有老過頭的人一樣,患有些微的老年癡呆症。她不禁想到,五十年後的她,是否和眼前的老女一相同;剩下的日子,除了回憶還是回憶,就像古老唱機反反覆覆、低低啞啞地唱著古老曲調。
時光倒流……神話,她走著上一代的路,走不好,讓下一代學著走。小晴已經十三歲了。
那個似懂非懂又完全不懂的小女兒。
「媽,你亂遜的,可以說遜呆遜斃了,和你生活這麼久,從沒看過有叔叔伯伯偷偷摸摸從你臥房跑出來過,害得我也跟著遜呆遜斃,遜得拉狗貓雞都無聊透頂,你又不是長得everyday,怎麼沒人把你?」
「什麼叫做遜呆遜斃?什麼叫做無聊頂?什麼又叫做everyday?」她瞪著小晴看,覺得她好像外國人。
小晴皺緊眉,嘴裡不斷嚼著口香糖,她看葛庭也像外國人。
「遜,乃差人一等之意,如果因為呆而差人一等,豈不可憐?如果又因為呆斃,也就是笨死了,豈不可憐到無藥可救?這樣解釋夠清楚了吧,還有everyday就是冬瓜茶。」
葛庭氣得扠起腰。
「冬瓜茶?你英文補到哪裡去了,明明是每一天的意思,怎麼是冬瓜茶?」
小晴由原來倒立貼在牆上的姿勢翻下身來,直挺挺地站在葛庭面前。
「媽,完了,我和你不能溝通,你從來不看電視。」
葛庭仔細看清楚小晴,終於發現她像外國人的地方了,她簡直就是女嬉皮打扮!帳蓬大的襯衫反穿,裡面罩上一件連她都不敢嘗試的小緊身衣,而且牛仔褲上坑坑洞洞,頭髮左右不齊,她是來自外星的怪物!
「誰教你這麼穿的?」她握著拳頭發抖。
「阿婆幫我設計,阿媽出錢,我買的。」小晴嚼著口香糖,吊兒郎當頗不在意。
葛庭咬住牙根,強迫自己要冷靜下來,親子教科書上說:教訓女兒絕不能以拳頭相待,否則打不去少女無知,卻打走了她們的母女情。
這一口氣發不得,卻非發不可,所以葛庭苗頭立刻指向那兩個始作俑者——老媽、老媽媽。
她們總喜歡在小晴身上惡作劇,把年輕時來不及做的瘋狂事,寄托於小晴身上。
葛庭撞開母親的臥房,發現兩者正忙著打牌。
「阿庭,你自己要活在古代也就算了,別把我孫女教壞。」
母親眼也不抬地說著,只專心注意手上的牌。
「看看你,把自己逼成什麼樣子?才三十歲出頭,打扮卻像清末民初,每天工作二十個小時,也沒見你賺到錢,何必呢?我們生活又不苦,走出屋外放眼都是好生活,就像小晴說的,從沒看過叔叔伯伯從你臥房偷溜出來,當然啦!我和阿婆很難有機會了,不然日子絕對比你風光許多!」
她明白了,她們逼她亂性,用各種方法……
「難不成你們鼓勵我穿著暴露、濃妝艷抹,花大筆錢只為讓男人多看一眼,或者在外面亂交男朋友,替小晴找個繼父,把家裡搞得亂七八糟,讓我失去做母親的威嚴,讓小晴學我變壞,只因為你們以為我生活孤單?」
她悲痛萬分地面對她們,沒想到她們一致點頭。
「我們不需要你,小晴終究會有自己的生活,而你必須重新生活!」老媽殘忍的對她說。
「對,阿蕊要重新生活。」
「阿媽,我不是阿蕊,我是小庭!」她大聲朝外婆叫著。
老太太抬起老眼。
「小庭是誰?」
她洩氣了,她不是這兩位老太太的對手,她只能灰心喪氣的離開。
那晚,她洗完澡對著鏡子發呆,覺得自己好瘦、好憔悴、好……老。
老?
她仔細檢查梳妝鏡台,找不出任何破綻。
葛庭才三十二歲而已,她摸摸面頰,皮膚緊繃且具有彈性,而且眼角現不出皺紋,她捏捏細腰,多虧瑜珈術幫忙,使她體重始終維持在苗條線上,到底她哪裡老了……
心老了,有聲音迴盪在耳邊,告訴她十八歲以後的葛庭迅速老化,可能已經和阿婆差不多年紀了。
「媽,我那個來了。」
她從床上栽下來,她想,從此以後將噩夢不斷。
「你……」她張著大口,忘了怎麼反應如此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長大了。」
小晴在她面前優雅地轉個圈,像神話般,轉身之間她變成亭亭玉立的大女孩。
葛庭努力張著眼睛,終於發現小女孩長大的事實。小晴的胸前凸出兩顆小小肉塊,雙腿筆直似撐了桿,細軟小腰流動柔美線條,她已經大到讓男人流口水的地步了。
葛庭緊張慌亂地把女兒拉到床邊坐好,對母女而言,是個想當重要的時刻,她必須和女兒做一次女人對女人的談話。
「這個……那個……」實在很難開口,她想不出如何解釋此事的嚴重性。
小晴吃吃笑著。
「你別煩惱了,看來好土呆,阿媽、阿婆都和我說了。」
「她們說什麼?」她驚叫著,深信她們嘴裡鐵定說不出好道理!
小晴學著阿媽的口氣,老氣橫秋地說:「小心點,亂來可是會生孩子的喔,就像你媽生下你一樣。」
心情落入谷底,老太太的話沒錯,女人長大的事實便是——會生孩子了。
「你知道亂來是什麼意思?」她終於承認面前的小女人。
「就是那個嘛!」
小女人可臉不紅心不跳的。
「哪個那個?」她堅持問。
「中國人說行房,外國人說做愛,男人說法克(FUCK),女人說那個的那個嘛!」
葛庭僵著身體不能動彈,這是身上流著她遺傳基因的女兒嗎?為什麼她這樣保守,小晴卻那樣叛逆?
小晴拍拍母親手背,好像葛庭才是該受性教育的人。
「媽,這種事我想不懂都難,電視每天在演,學校課本有寫,街上書坊有賣,報章雜誌處處有刊,所以你不必再重複了。」
「你才十三歲……」
她實在不瞭解,現代十三歲豪放女懂到什麼程度?
「甚至我原諒那個男人對你做的事。」
葛庭驚駭的看著小晴,她說「那個男人」,說得一點感情都沒有。
「你愛我,所以生下我,那個人只想玩,所以找上你,他不曾想到我,也沒想到你會變成如何,他只單純喜歡那一天的你,不管以後許許多多的你,更別提我了,所以我們生活裡從沒有他,更不必理他了。」
她眼眶裡充滿淚,沒想到小晴如此試大體。
「所以你也不要理我,有一天,我會變成三十歲的,很快的,就像你從十八歲變成三十二歲一樣。」
她瞪眼望著小晴,那些話不該出於十三歲女孩的口中,年輕不會在意歲月的可怕,就如她,從不記得時間浪費得可惜。
「所以……你不需要我?」她難過地說。
小晴居然用力點頭。
「真的,我沒你想得那般需要你,而你也不要想得太需要我;因為我們是兩個人,要過兩個人的生活,有一天我會離開你……」
葛庭哭了,她倒進小晴的小肩膀裡哭,不管哭樣多麼難看,小晴太殘忍了。
「但是心連在一塊兒。」
小晴小聲說,不知老媽有沒有聽見。
葛庭捂著臉哭了,在辦公室裡,在被遺忘的世界裡,她一個人,原來沒有人需要她……
她以為自己的所做所為都很偉大,以為嚴謹生活必換來尊敬,但是背後人人都在笑她,沒有人需要她……
電話鈴響了,忽然之間響了,敲醒她的幻覺,敲醒她內心的沉重悲傷。
她看著電話,任它響著,一聲又一聲。
那些人,苦悶的人會等的,等到第二天,第二天再重複第一天的憂傷,他們只需要聲音,不需要葛庭……
電話持續響著,不停歇地響,不妥協地響,響到讓人忍無可忍的地步,葛庭奮力拿起聽筒,杜絕陣陣刺痛靈魂之響。
「紫微專線,您好!」
「你相信時光倒流嗎?」
手裡的聽筒差點落下,葛庭急忙抓緊,又一次時光倒流之說……
「告訴你,我能讓時光倒流,因為我是神……」
神經病!葛庭真想大罵過去。
為什麼她這麼倒霉,偏偏此夜靈魂脫殼,就讓惡魔找上門?
「你看過一本書嗎?書裡說:「轉三圈,我讓你變成大女孩」,果然小女孩再三圈就變成大女孩了……」
她想朝電話說:轉三圈,我把你送到精押病院去!
但是她不能,紫微夫人也不會容許她如此做,她認為受到痛苦打擊的人,思想一定暫時脫離軌道,所以會說些正常人不能接受之狂語;其實是他們太急著說一些事,結果把內容前後顛倒了。
「那是書,書可以讓想像力發揮到極致,和現賈生活有很大的差距。」她憋著鼻音耐心解說。
「是嗎?你不相信我能使時光倒流……」對方在那頭抽抽噎噎起來。
「好,我相信,相信現實裡可能出現神話,行了吧?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事?」她盡力安慰受難者。
對方哭了一會兒,她聽到她努力提氣的聲音,然後娓娓訴說她的故事。
「我失去追求生命的力量,突然發現沒有人需要我,我男朋友拋棄我,我父母有他們的世界,我三十歲了,還是兩袖清風、空無一物,現在又被老悶解聘,我……我死了也沒有人為我哭泣!」
「這樣就死,未免太輕易了吧?」她忍耐地說。
「誰說我想死?我只是想讓時光倒流,重新安排生活,認識好男人,以及不再回到那家破公司上班!」對方悲憤地說。
「可是……時光不可能倒流的……」她忍不住掃興。
「誰說的,我最近勤練一種法術,正想找個人來實驗……」
聽到這裡,葛庭將電話筒拿開些,她不想再聽下去,這女人喝醉了,她幾乎聞得出她嘴裡的酒味。
可憐,又一個癡心妄想的可憐現代人,如果葛庭再追問下去,會發現和她一樣的人生,幼稚、無知、知知犯錯、被社會打倒、軟弱無能的另一個葛庭;而她比葛庭幸運,懂得喝酒澆愁,而她,只能細雨夜裡獨歡。
再三圈,讓小女孩變成大女孩;轉三圈,讓大女孩變成老女人;轉三圈,生命晃眼即逝;轉三圈,她已變成塵土亂飛……
面頰濕濕癢癢地,她輕觸一下,兩行淚落入掌心。她的心唱著悲歌,或許人生已經走到盡頭。她不懂,她還想留住什麼?
老太太們不需要她,她們有她們樂意接受的世界。
小晴不需要她,小女孩變成大女孩後,她會有她的家庭、她的世界、她疼愛的女兒,沒有葛庭……
朱朱,紫微,送鑽戒的男人,誰都不需要她,她不過是他們生命中的過客,繽紛世界中的一抹顏色罷了。
罷了,罷了,這世界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她該走了……
「你做了嗎?」電話裡聲音依然高昂,她已找到心靈寄托,紫微也好,葛庭也好。
「做了。」她說。
「太好了。」
對方開心的掛斷電話,葛庭份內工作地做到了,這一天正式結束。
葛庭關掉辦公室裡最後一盞燈,向無言大廳做最後的回顧。
夜風飄蕩無話沉默,癩皮狗垂頭喪氣地穿梭人行道,醉鬼開著車橫衝直撞,她走在一條不知來回多少次的回家路上……
電話是假的,那些愛人、情人、失戀之事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苦悶的人有紫微夫人可安慰;而專門安慰別人的人該找誰訴苦?
路上冷冷清清,沒有人願意回頭看她一眼,月光照不到她身上,地上找不到她的影子。現實上,葛庭被世界遺忘了。
日子匆匆地無言流逝,十年前她走著這條路,十年來一直走著同樣的路,十年後是否還是走這條路?走著走著,把人走老了,有什麼會改變呢?
孤單寂寞的人,走著一條長路。
阿婆不需要她,老媽不需要她,小晴不需要她,朱朱不需要她,老闆也可以不要她,沒有人需要她,這世界少了她一樣照樣運行,什麼都不會改變。
她用力吸氣,急迫想體會呼吸的美妙,但是她只聞到滿鼻子污煙瘴氣。
家就在面前,整棟樓漆黑得可怕,沒有人等她,連一盞燈也不留給她。小晴、阿婆、老媽早已入睡。
眼淚從眼角滑下,即使她消失了,老媽一樣會照顧小晴,而時間很快就過去,不久她們便會忘了她……
她再一次吸氣吐氣,這份決定如同十八歲時的決定。不過,不是為環境所逼,而是被自己逼的。
忽然葛庭從心中燃起生機……
她想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