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在孫氏服務多年了吧!真要多謝你們為孫家支撐局面,世功在美的事務忙,如今才安排好一切回來打理孫家的百貨業,你們一班同僚要依舊努力輔助他才好!」
很怕人講些跟時代、環境、身份脫節的說話。
這嘉扶蓮孫以董事太太身份說的一番演辭真肉麻,表面虛辭,其實半點誠意都沒有。那種幼稚浮誇,呼之欲出。
真想告訴她,如今的孫氏並非家庭工業,我懶得跟她周旋,跑到別些人群中去聊天。老遠見到孫世勳靜靜站在一旁,只微笑地跟各人點頭,握手,舉舉手中的雞尾酒杯,完全以一種被動的姿態,去當這個酒會的主人。
倒是章尚清頻頻把社會上有頭有臉之士,帶到他面前來引介。章老顯然沒有對孫世功如此慇勤。
我好奇心油然而生,孫世勳單人匹馬赴會嗎?這一房出齊車馬,怎麼他那邊廂冷清清一個呢?那孫家的姨奶奶呢?
以後這幾個月,總是久不久就見孫廖美華婆媳分別踩上孫世功的辦公室去。我老遠望見嘉扶蓮孫的影子,就躲進辦公室去。可從不見孫世勳的母親和太太出現也許孫世勳未婚!
孫世勳已婚未婚,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想到哪兒去了!
我和他們兄弟在業務上頭,其實接觸還不算多,都是由章尚清跟他們講解孫氏的一切,帶領他們走上軌道,為期一年,章老就告老歸田了。事實上,我在公司的日子也不多,因為要頻頻飛往歐美去公幹,現時百貨業競爭激烈,各式名店開設得如雨後春筍,我們在挑選貨品上頭,非下功夫不可,因而更多御駕親征。
往後這兩個月,大抵要把入貨的職責撒手給各部買手獨自經營了,因為公司秘書部成了我統籌的範圍之後,今年年報出版期間,我必須留在香港監工。
今早章老總明令開會,糾集了孫氏兄弟、財政總監以及我,就為籌備年報及股東大會的工作。
孫氏百貨不是上市公司,大約有10%的股權分散在幾個孫家老朋友以及舊夥計,如章尚清之流的手裡,股東不外10位8位,說來說去都是自己人,召開股東週年會議,擬定派發紅利,也是循例手續。然而,為了配合孫氏百貨的發展,將年報印製得像樣點,兼用作宣傳形象的刊物,已是多年習慣。每逢帶到海外去,都備受讚賞。其中,我們定必搜集了當年百貨業在香港的發展的資料數據,加以評論分析,更有參考價值。故而;發表年報,是一項相當艱巨的工作。
我例必在開會前提早一兩分鐘到達,剛坐下不久,孫世勳就走進會議室來。
「早晨好!」
孫世勳並不算美男子,但笑起來有種親切感。在差不多不見天日的英國受教育、長大,竟能有均勻的棕色皮膚,洋溢健康氣色,很教人望之而暢快!
他略一定神,挑了個我對面的座位坐下去。
上星期,我們一起開過3次會議,他都坐到我對面去。
很怕參加王子培主持的有關電腦發展的會議,老是聽不進腦子去。於是分了神,拿筆在記事簿上亂畫,不知怎的,畫出一個個大心、小心,重重疊疊,滿紙的心。驀地抬起頭來,竟看到坐在對面的世勳對我微笑……
我慌忙告誡自己,以後可不能再如此失禮,露了馬腳。
這天,他又偏要坐到我對面去。
偌大的會議室,沒有人在開會的話,空空洞洞。
兩個人坐在裡頭,一時間找不到話題,空氣仍是冷凝,尷尬的。
沉靜了那麼30秒鐘,難受得要命。於是……
我們同時間開口講話,可聽不到對方說些什麼!
「對不起!」孫世勳問:「你剛才要說些什麼嗎?」
「啊!役什麼,你呢?」
「啊……閒聊而已!」
這麼笨,找話題還不易呢!一個孫氏百貨部門的事就可以聊一整天,怎可能相對無言?
我總不成在會議室裡頭開口問些無聊問題,偽如:你令壽堂和太太沒有跟你回到香港來嗎?
這問題幹嘛老是縈繞我心?
哈!干卿底事!
躊躇之間,幸好章老剛領著財政總監駕到,孫世功把手插在褲袋裡,默默地也跟了進來。
章尚清對他在任的最後一期年報,十分重視,正如他在會議結束時說:
「寶山,這是你頭一次監製年報,用心點,給我留個可愛的紀念品!」
一念到多年賓主,兼有提攜之恩,心上很捨不得。
我低下了頭。到底是女人情懷,不言而喻。
章老拍拍我的肩膊,站起來,正要退席。
孫世功突然發問:「章伯,你完全不考慮我前天給你提過的意見?」
此話一說出口,但見章尚清額上青筋暴現,整張臉脹得紅通通,幾乎咆哮:「你再聽清楚,有我在孫氏一天,不要給我胡攪。」
說罷掉頭就走。
我在孫氏這些年,從未見過章尚清發脾氣,連小脾氣都沒有。
什麼建議會遭到如此激烈的反應?章老從來是個開明納諫的主腦人。
我想不明白,固然不好意思開口問孫世功。
只見白了一張臉的他,回頭拿眼瞪了孫世勳一下。很深深不忿的樣子。
嘿!跟孫世勳有什麼相干?人家靜靜地坐著,連話也沒多說一句!我好莫名其妙地坐在原來位置上,有點不知所措,更替世勳叫屈!
孫世功跟財政總監相繼走出了會議室。
又只餘我倆。
我昂起頭,望住孫世勳,希望有答案。
對方尷尬地笑了一笑,眼光落在會議室掛在牆上的三幅油畫像上去,正中擺放著的是孫競庭,兩旁是他的兒子崇禧與祟業。
孫世勳訥訥地說:
「家母曾告訴我,父親非常重視手足之情,他們是對好兄弟。」
這是孫世勳第一次提起他的母親。
這番說話是什麼意思呢?顯而易見,孫家姨奶奶希望他跟兄長合得來:
因而,他感慨了!
我還來不及答話,章尚清的秘書周太就跑進會議室來,對我們說:「章老總有請!」
我用眼睛問周太,可是連我也請在裡頭?
周太答:「也請沈小姐一同到老總辦公室裡走一趟。」
章尚清已經回復平靜,臉上的血紅緊張引退了,代之而起的是稍嫌蒼白的寧靜。
他讓我們坐下,把兩粒藥丸拍進嘴裡,連連喝了幾口清水,跟著說:「年紀大了,真的不堪一激!」
到底是處理慣大事的人,一下子回復正常,就有幽默感!
「章伯,別太認真!你老要好好保重,否則我們咎慮更深,」孫世勳把身子探前,很為難的樣子。
「世勳,非認真不可。我把你倆叫進來,就是為了要叫你們認真從事,這以後的日子要靠你們了!」
何解言重如此呢?又如何會輪到我的頭上來?
「世勳,你祖父、父親和伯父都是非常殷實的商人,孫家的每一個銅鈿,都是白手興家,克勤克儉,從正途賺回來的。我深信他們希望這份清白,傳子代孫地守下去:」
我很用心地聽著。
「傳到你這一代,千萬別變了質才好。有我在生一日,沒有人能胡作非為,可是,總有一天……」
「章伯,何苦說喪氣話?」
「今時不說,更待何時?世功太像他母親,廖美華處心積慮就等這一天!孫氏百貨是家族象徵,她要取回權位,一定不擇手段,世功向我提出的只不過是第一招!」
「章伯,把孫氏上市,不一定是壞事,」
「世勳,凡事要看遠一點!我沒有意思阻礙孫氏擴充!
世功建議上市的目的為何,居心叵測,我們並不缺乏資本,
完全沒有集資的必要,況且,世功不只提出要計劃上市那
麼簡單。」
章尚清拿眼看看我,分明的把原來的話止住了,停一停再繼續說:「世勳,你必須盡快成長!不能不自覺地同流合污,否則把柄在人手上,水洗難清。香港是險地,一旦人在江湖,很多時身不由己。總之,你千萬謹記,公司賬目絕對要清楚!一是一,二是二,半點假不得!」
我微微顫慄,難道孫世功建議做假帳,瞞稅?
從章老總的辦公室走出來後,納悶得很。
我可以工作辛勞致死,最怕搞人情是非。高層的紛擾其實是家事,為什麼要帶到孫氏百貨企業來?
章老不會無緣無故地讓我也預聞其事,要我知道其中的微妙,豈不是把我視作孫家的一分子?
一念至此,臉上立即發燙!心頭突然有如鹿撞地亂跳!
剛好有人叩門,這麼巧,進來的竟是孫世勳。
「妨礙你辦公嗎?」
「啊,不!」
我下意識地拿手摸摸臉龐,還有點燙手。
孫世勳望住我微呆了一呆。
我問:「有什麼事嗎?」
「啊,我相信剛才發生的事,也許大家都不好過,我想請你吃頓午飯,好嗎?」
我差不多忍不住要笑出來,這叫壓驚還是什麼的?其實很有點離題萬丈,然而……
「中午我跟大姊有約!」
「那麼!改天吧!」
孫世勳擺擺手,正要把門帶上。
我叫住了他:「大姊只是順路到我們公司來買點化妝品,也許我改天再跟她見面好了:」
現代女性不流行故作矜持這件事了吧?況且我們是同事。我也實在沒有心情再聽大姊訴苦。跟孫世勳吃頓午飯是好的,我的意思是可乘機多瞭解孫家以及孫氏的發展計劃,資料對工作的成敗一向都很重要。
我搖電話到沈寶河家,她自己接聽。
「大姊嗎?今天中午我有政治飯,不能跟你見面,」
「你姐夫今晨3點半才回到家裡來,我跟他又吵了一頓!」
「這樣子不是辦法。」
「怎麼樣才是辦法呢?沒有人教我,」
「大姊,你今年幾歲了,孩子都快上大學呢!我跟你說過多少遍!」
「再說一遍好了!」大姊似在電話裡哭泣。
「今天中午真的不成,約會很重要,」
「寶山,你別重蹈我覆轍,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你說到哪裡去了,我中午的約會是公事!」
「那麼放工後,我回家等你!」
「不,別讓媽知道,煩都煩死,在外頭跟你見面好了!」
「6點,半島,」
「不成7點才下班,只能喝半小時茶,我還有公事晚宴!」
「寶山,你賣身給孫氏了?」
我原本想說賣身給孫氏也沒有什麼不好,還是忍住了,大姊這人好敏感的。我不要她胡思亂想。
我跟孫世勳在凱悅酒店的餐廳吃中午飯。
他告訴我,小時候家在劍橋,住上幾年才搬去倫敦的。
「劍橋很美!」我說。
「年紀小時並不曉得欣賞,我去時才滿週歲,剛和平!」
我心算,沒有造聲。
「我是快50歲的人了。」
「對,就有資格申請社會福利處的生果金了!」
孫世勳大笑。
我說過,他並非美男,然而,很男人的樣子,尤其是笑的時候,不論微笑、大笑,都教人看得舒服,產生安全感。
「你在孫氏要內外兼顧,很勞累,如果任由你選擇,喜歡主內還是主外呢?」
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選答其中一項,他會不會就在以後的日子裡只讓我在內與外之中主持其一。我該告訴他實情,我是喜歡內外兼顧,一把抓。權位到了自己手裡,不能再放出去,否則,有可能從此潰不成軍。
然而,如果他在試探我在處理私事上頭的品性動向呢?
最理想的女人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可是,不一定符合孫世勳的個性,他似乎比較內向。
「我的適應力十分強,只要心甘情願,什麼類型的工作都可以應付得來。」我認為這個答案比較得體,且有彈性。
「什麼樣的人生角色也不介意演嗎?」
「可以這麼說!」
蓬門碧玉抑或豪門巧婦,纖纖弱質還是女中丈夫,我都可以應付得來。自問扮什麼似什麼!誰出生後不想活得好一點,那就只有鍛煉做人的演技,臻於化境。
「我得向你學習了!」孫世勳的興致很好:「我是認真的,回到孫氏來,分明要演另外一個人生角色。舞台陌生,對手難纏,頭頂的燈光一打下來,我原形畢露,台詞念得生硬,連一雙手都不知往哪兒放?」
「英國的戲劇造詣一流,英國人的城府更探,你能不近朱者赤?」
「其實,我一直不適應!我比較喜歡開朗坦誠的個性和生活。」
我默然。自知說錯話了,英國人手段之老奸巨滑,正是現今香港人一邊擔心;一邊無可奈何地窮於應付的,怎麼拿來比他呢,豈只不是恭維,且是諷刺!
「我其實覺得大哥在美國長大,不會凡事斤斤計較,我相信他會有商有量。他們只是過慮!」
他們是誰呢?除了章尚清,起碼還有一個,他母親?
我不能如此直接發問。於是旁敲割擊:「章老很緊張孫氏數目的來清去白,根本就該如此,沒有人會傻到做假賬,為了省稅,划不來!」
我從來都認為險不妨冒,但效果要能彌補擔驚受怕的損失很多很多倍,才值得。
「世功的計劃並非如此!他並沒有建議隱瞞盈利,相反的,我聽章伯前天晚上跟我提及,世功是要自今年開始,將實際收益在賬面上倍數增大!」
「為什麼?」這是直覺反應!
「我也不大明白,你知道在商場上,我是初哥!」
當然,他是,我不是!
我再想探一層,就領悟出不少眉目。
但覺背上有點發冷。
立時間明白為什麼章尚清要把我也叫在一起,隆而重之地囑咐,以後孫氏的賬目非要一清二楚不可。因為公司賬目有什麼三長兩短,我這個公司秘書部頭頭責任非輕!
追查罪咎,簡直可大可小!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過分敏感,但商場上的確有過傳聞,說一些處心積慮的公司,故意虛報或虛構盈利,其實旨在短至一兩年,遲至四五年內謀取更大利益。譬方說,公司業績優異,姑勿論將之上市,可以作為議定股價之有利本錢,使集資數目更為可觀,或者轉手賣予私人時,索價更高,都足以抵銷年來可能負擔之公司稅而有餘。莫非孫世功有此深謀遠慮?
章老在處理生意上頭一直崇尚務實忠誠,不喜花招計謀,故而憤然反對。他沒有在我面前提及孫世功的建議,也許就是怕我是商場的識途老馬,一下子洞悉乾坤,立時間嚇得亂了陣腳,反為不美。
倒是孫世勳為人忠直,不防有詐,就更要直接地提醒他,商場之內,驚濤駭浪,誰說不然!
工作上頭,我的態度永遠是寧枉母縱,我不管自己是否踩著了芋夾當蛇。總之,孫氏已非昨日,龍蛇混集,非額外留神不可!
說到底,午飯還算是在愉快的氣氛中用畢的。
況且定下神來,就覺留心足矣,擔心是不必的。江湖上的風險,此起彼落,無日無之,天天新款,永不言倦。
沈寶山跑了10年有多的碼頭,也算是從小嚇大的了!
只稍微擔心這孫世勳要如何碰個頭破血流,才能成長?
最好有個自己人不住在他身邊提醒他就好了。
忙碌使時間過得飛快,
小冬妮在下班前提我要到半島去跟大姊見面,8點又得跟捷克來的水晶廠商晚宴,席設半島嘉地斯。
「原本在麗晶宴客的,我看你反正在半島跟歸太太飲茶,省得你又要跑過對面,乾脆把晚宴地點改了。你姊妹倆談心完畢,只管走上二樓便成!已通知赴宴各人了!」
小冬妮給我解釋完,才帶上辦公室的房門。
這樣體貼醒目的秘書往哪兒找去?
從半島走至麗晶對我而言,屬於八千里路雲和月。可免則免。
大姊有個遲到習慣。我在7點前到達半島,先鑽進查理佐丹去。日日忙致嘔血.購物只能挑這些約會的縫隙時間!
現今名店的售貨員真是訓練有索,一看見熟客,就能記起姓氏,沈小姐前沈小姐後的,盡量表現你的身份,抬舉你的地位,叫人額外舒服。這點百貨公司還不易做得到。我們孫氏近年也經銷名牌貴價貨,故而在這等經營手腕上頭,也日有進步。
孫氏沒有佐丹皮鞋,故而我有空總踩到半島他們店上去,一買就是幾雙。款式一式一樣,只挑顏色。
我喜歡佐丹,因為其他名鞋少有3英吋多高的,我覺得高挑的女人穿高跟鞋,才算相得益彰。高跟鞋並非為矮婦如嘉扶蓮孫而設。
像我,5英尺5英吋半,才算沒有白沾高跟鞋的光。加在一起,5英尺9,跟6英尺的男人走可配襯了。
孫氏兄弟大概就是6英尺的樣子,弟弟好像還比哥哥高那麼一點點!
「多謝沈小姐!這幾雙鞋子我們照舊送到您辦公室去!」
售貨員把信用卡遞回給我時,才如夢初醒。
走到半島大堂坐下,叫了茶,大姊才趕到。
跟她沒見面兩天,她人又憔悴了。
大姊原本頂好看的,翠眉、杏目、櫻桃小嘴!只嫌中年發福,人是重磅了些,因此而顯了年紀,否則,走在街上,旨定有男人會為之轉身側目。
自從姐夫歸雄年有了外遇。大姊就像融了的雪糕,攤在人前,完全變了形。
她才坐下來,就嚷:「寶山,我要離婚了!」
我沒好氣,自顧自地拿起銀壺倒茶。
「如今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你離了婚之後的日子,又會好過?」我問。
大姊呆了一會兒。
「程程和彤彤兄妹倆就快要到海外去升學了是嗎?你孤家寡人一個,如何打發日子?」
「你不也是一個人生活。」
「我有職業!」
家庭主婦離婚等於辭工,比職業婦女更頭痛的是找新工,會得艱難千倍。並非經驗老到,就會成為搶手貨,更非割價求售,就可以有瓦遮頭。
「我搬回娘家去,陪母親過日子!」
「大姊!」我重重地放下茶杯,異常生氣,把聲音極力壓下去,免騷擾鄰座。「你別天真,好好地面對現實成嗎?
我們的母親只捎在一塊兒呆上24小時,就會得把你嘮叨到發神經!人的耐力有限,這跟孝道無關!」
況且,誰個父母願意看到自己兒女變得無依無靠,莫說成為棄婦,就是單身終老,他們也可能覺得丟臉!
望子成龍是天下父母的情懷。在重男輕女的惡勢力下,容不得家中有獨身女兒!
硬逼父母的關愛變成怨懟,是最傷心的無奈,大姊差點要在公眾場合哭出聲來:「我要不離婚也不成,他那邊逼得緊,雄年已經屢屢跟我談條件,差不多天天吵」
「你不跟他吵成不成?」
「我忍受不了,他老是三更二鼓才回家來,跟那頭好得不得了!」
我深吸一口氣,很認真地說:「大姊,我沒有時間再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我的建議。這一次,你可要聽清楚,你必須以靜制動,不可再跟他吵,這頭婚姻不是可以吵得回來的!你愈是凶神惡煞的樣子,歸雄年的情婦益發顯得小鳥依人,百般可愛!」
大姊拿手掩住嘴,怕自己驚叫起來。
可憐女人受了刺激,總會變得神經質,「大姊,你自己想想,既然沒有寧為玉碎的條件,只好瓦存!」
沈寶河中學一畢業,多念一年秘書科,就考進歸雄年家族銀行去當見習秘書,才半年日子,遇上學成回來的太子爺,就結了婚!
我的心驀地往下一沉,在機構裡遇上太子爺才結的婚!不會這麼巧!
大姊半生只曉得當少奶奶,外頭風大雨大,她見都未曾見過。溫室中的玫瑰,連太陽過猛,也會得凋謝,遑論其他!
與其全盤敗北,半生不死,倒不如謀求打個平手,共存共榮,便宜了姓歸的,也叫沒法子的事!
「大姊,他負擔你贍養費,你又能撈到多少?就算一大筆8位數字,你都不曉得如何管理?反正求的是豐衣足食,拿著他的信用卡,喜歡什麼買什麼,以物質彌補心靈空虛,總好過人財兩空!」
「知道他別有所愛,很難忍這一口氣」
「我相信對方也一樣很難容忍你!彼此彼此,半斤八兩而已」
「什麼?她算老幾?竟然打算遲來先上岸?」
「大姊呀!男女私情,跟講求學識一樣,達者為先。
現今的情婦沒有尊大婦為前輩的義知總之,勝者為王,」
「那娼婦真的要搶我寶座!」
「既知來意不善,何苦拱位讓賢?自己打好了的江山,讓人家坐享太平,世間哪有如此便宜之事?」
「那麼就由得你姐夫兩頭住家了嗎?」
「事已至此,他能養夠三頭、四頭,你還樂得鷸蚌相爭,坐收漁人之利!最要緊名正言順的只有你沈寶河一人就成了!人前人後,你始終是歸雄年夫人,再得寵的還是無名無分之輩,休想跟在姓歸的後頭出席名流夜宴,這口委屈齷齪氣,愈是跟姐夫講心的人愈是難以下嚥!一定三朝兩日就苦纏不息,輪到他們大吵大嚷,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
大姊現今背水一戰,必須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在這等男女私情上會得如此決絕利毒!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誰不站在自己的親人旁邊,幫一把忙。
我敢肯定歸雄年的情婦如有姊妹,定必努力扮演我如今的角色,有著同等的心情。
「寶山,明知他對不起我,還要跟在他屁股後頭討一口安樂茶飯,我何以為人?老早知道有這個收場,我寧願學你自食其力,」
「大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舞台上的每個角色,都有不相伯仲的難度。」我安慰她:「我也會得想,寧願有個像樣的家,志不在朝朝暮暮的恩情!總好過在外頭風吹雨打,再強的女人自己站在人前,會得矜貴到哪兒去?不是局中人,不明所以!況且,服侍一個老闆,總舒服過應付整個董事局的兒」
大姊聽了我這篇話,心平氣和得多:「是的,骨氣也要有金錢支持,無權無勇,躲在娘家偷生,也不見得有何自尊!」
大姊是開竅了!
「對啦!大姊,只要你肯妥協,他沒有不讓步的道理。
你試試努力扮演一個完全被害的角色,贏得小姑、子女、親朋戚友甚至輿論的支持,你的勢力就大了!」
「歸雄年似很愛她的模樣!」大姊垂下了頭。
「歸雄年也曾愛你!」
「人是善忘的,只顧眼前。」
「那也不見得愛她,等於—定不愛你,他肯三更二鼓還回家來就是證明,你別胡亂衝動,自毀長城,此其一。
而且,歸雄年愛那女人愛得是否足夠是個關鍵性的問題,只有愛她愛到難以控制,對方才可為所欲為,此其二。」
情場如商場,都是戰場。你要收購,還真要買家肯出個好價錢支持。針不刺到肉不知痛,除非收購對像前景明朗,否則誰不贊成一動不如一靜?再說,應付收腳行動的法子之一,是籠絡諸侯,呼籲爭取所有有能力影響局面、手上持有股權的眾親朋戚友、社會人士,都站到你的一邊去,再下來,孤注一擲,來個反收購行動,又有何不可?
「寶山,有妹如你,我真正安慰!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找你商量,總會尋出個辦法來?」
我苦笑。賣花之人插竹葉:
「我走了!還得去赴宴!有事就給我搖電話好了!」
「寶山!你自己呢?」大姊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怎麼了?」
「你有36歲了吧,還是37?」
「還未足35呢!」
「你計西曆?」
「當然。」
「35也不小了!你打算就這樣子過一輩子嗎?」
不然怎麼樣呢?登報紙徵婚?
「聽你剛才的說話,就算故意說來安慰我,也必有幾分真情在內。況且,姊妹上頭,實話實說,如此年年月月,春去秋來的枕冷襟寒,也很難受!」
我當然有過一頭撞進浴室,照頭照腦淋個蓬蓬冷水浴,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晚上。
只是親如姊妹,也不便,更不想傾吐。
職業女性能征慣戰,報喜不報憂,因為解決不了的困難,說謂了嘴,徒增牽掛,於事無補!
我更怕人家關懷過甚,處置不當,反成笑柄。誰敢擔保不會有人以悲天憫人的口氣,去報導我寒夜孤襟的淒苦,只怕翌日城內各路仇家,都笑歪了嘴!
我決非顧慮。友儕之中,有女友加官晉爵,調派至紐約左當份好差事,既是薪高職厚,尋且有機會申請為永久居民,其實是雙喜臨門。誰知她一時不慎,在給朋友的信中略道美國東岸嚴寒,上班勞累,香港滿城立即傳頌,這位小姐在被邦飢寒交迫!差點沒把她說成潦倒街頭,無人問津!
商場上見慣了刀來劍往,小心眼的人實在太多,都容不下別人的風光。伸長脖子看見你老是風生水起,等來等占都沒有時差運蹇的話,他們就會乘勢誇大,製造假象,實則志在平衡自己心頭的妒嫉!
我怕極了江湖是非,故此決不供應任何易於為人誤導的資料。連親生姊妹,都信不過!
捷克水晶廠來了位總經理,老婆跟著一道來免費旅遊。我招呼他們吃頓晚飯,略盡地主之誼。
才坐下不久,竟看到孫世勳出現。我好奇怪,一直蹬著他,不明所以。
他倒很大方地走上來,跟嘉賓握了手,還說:「我走到麗晶酒店門口.才想起秘書小姐告訴我,改了在半島酒店晚宴,來遲了,對不起!」
孫世勳轉面向著我,輕聲用廣東話說:「章老要我來跟你偷師!」
我笑。
多麼實用而可喜的借口!
酒過三巡,捷克洋鬼子雅興大發,把我請到舞池中共舞。
孫世勳只好禮貌地跟洋婆子成了一對兒。
嘉地斯的舞池很細,來這兒吃晚飯的人又都不一定有此雅興,故而只得我們兩對人在充撐場面。
跳過了兩支音樂,孫世勳有意無意地交換舞伴,把捷剋夫人物歸原主。
「你的舞,很輕盈!」孫世勳對我說。
「江湖伎倆,總有一兩度,以之應變!」
我們都笑了。
以後就沒講話。
悠揚悅耳的樂音源源不絕,老是沒停。
孫世勳握著我的手,收緊了一點點,輕微地摩沙了幾下。
我是覺得的。
一旁的捷剋夫婦,向著我們滿眼含笑。
我尷尬得下意識地把臉略藏在世勳的胸膛與肩膊之間,不敢動,也捨不得動。
嘉賓住在麗晶。晚飯後堅持不讓我們送他們回酒店去。
「讓我們兩老漫步走回去,欣賞一下香港夜景,美麗如我們出產的水晶。」
我們其實是老朋友,5年前孫氏已開始代理他們的水晶產品,鉛質本不及其他牌子的重,勝在雕工精細.配合香港中喜歡花巧的口味,故而銷路甚好,貿易夥伴的關係因而也甚是親切。
他們每一年半就來東南亞一次,不算稀客,不愁認不得路。我們就告辭了。
「我的車子交了給半島,就停在門口。」孫世勳對我說。
我沒有反對讓他送我回家。
停在跟前的是輛白色車身,杏色包皮頂的最新款勞斯萊斯。
我坐上去,繫好安全帶,說:「完全英國佬的作風!」
他笑:「錯了,我在英國只開福特!章老給我訂購下來的!」
又是章老!
事無大小都給他安排似的,不知要不要連配偶也給他物色好!
我的心又撲撲亂跳,也許剛才喝多了白酒。
「我比較喜歡老式的勞斯萊斯,但高頭大馬的樣子,只宜有司機開,很多不便。」
有資格僱用司機的人嫌司機礙手礙腳,我這要擠地鐵的,發誓有天飛黃騰達,第一件事要雇個司機!
「你住在哪兒?」
「太古城,」
「希望別走錯路。我不大曉得往東面的路!」
當然,有錢人家,以跑馬地為界,無需往東邊走!
我怎麼驀地如此小家子氣了,心頭老是酸溜溜的,幸好只是胡想,沒說出聲來!
「你住在哪兒呢?」我問。
「舂坎角!」他停了停,很自動地補充說:「家母喜歡淺水灣,搬回香港時,沒法子在那區找到合適的房子,故而住遠了一點!」
我看了旁邊這男人一眼!
相識以來,最教我感到美中不足的大概是他太孝順。
既孝敬母親,又順應章老。一對老人家把他支使著,差點弄得自己面目模糊不清,何苦來哉?
況且,又不是小孩,都差不多50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