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深的天牢,明夏艷瘋狂地仰天嘶吼,獄卒早已習慣,繼續喝酒吃肉,被吵得不耐煩了,就潑點餿水和泥糞進去,要她安靜一點。
這天牢,千百年來封印了多少寧可玉石俱焚的困獸?他們的咆哮永遠只能成為黃泉底下無人聞間的哀鳴,愛恨情仇終隨一切回歸塵土而灰飛煙滅。
那一方未曾清明的天,悄悄地,落下了眼淚。
明冬青不知道,上天給了她和親人一次重逢的機會,那一聲「妹妹請多保重」,原來是永別。
「有辦法救姊姊的吧?」她淚漣漣地問著丈夫。
元胤昀沒有回答,只是抱緊明冬青。他從妻子的眼裡看見絕望,只是這一刻她不免希望自己是個孩子,也許哭夠鬧夠了,老天爺會成全她的願望。
明冬青也知道無法可走,硬要出頭就是連累元家上下一起死。
「我想見她最後一面。」她抿緊唇,不想丈夫為難地忍住啜泣,她唯一的摯親原來還活著,卻沒想到絕望與希望竟然只有一線之隔。
元胤昀就算富可敵國,也不可能隨隨便便擅入天牢,更何況還得冒著明冬青身份曝光的危險。
明冬青抬起頭,一臉期待地問:「你想,樊大哥幫得上忙嗎?」
元胤昀沉吟了,他不是沒想到樊大哥。一年多以前,陪著明夏艷到羌城為父母掃墓的男人,不是明夏艷當時的丈夫晏王爺,而是當朝左相持國公獎樊之子樊顯。而明夏艷進宮後,樊顯就頻繁地往元家走動,明冬青因為他和明夏艷相識,待他十分友善,而元胤昀卻始終抱著觀察與保留的態度。
他無法確定獎顯是敵是友,唯一的依據就是明夏艷願意帶他到自己父母墳上上香。他想,樊顯也許早就知道明夏艷的身份。
但如果樊顯就是密報明夏艷身份的人呢?如果是,恐怕他和明冬青此刻早已在大牢裡了,以樊顯父親的權勢,他大可帶人直接上元府將他們問審。
元胤昀其實不願打草驚蛇,所以始終沒有主動聯繫樊顯,想不到沒多久樊顯便主動來訪。
「樊大哥……」明冬青簡直像看到救星,元胤昀卻一把拉住她,僅以審慎的打量眼光看著來意不明的樊顯。
樊顯苦笑,「我明白元老闆的顧慮,但是如果我真是懷著惡意接近你們,元家已經是欽犯了,我今天來的目的只是帶小艷的口信給冬青妹子。」
「姊姊要對我說什麼?」姊姊早就知道她是青兒了,是嗎?所以她才送那只香包給她,安慰她。明冬青握緊手中的香包,鼻頭一酸,眼前又泛起淚霧。
「『明家總得有一個人,要好好活著,好好做人。』冬青妹子,你姊姊的意思很明顯了,她不想你冒任何的險,她知道自己沒有遵守父親的遺願已經是不孝,你就成全她,好嗎?」
明冬青咬住唇,心碎的淚珠滾落,只能無奈地點點頭。
「那……如果是送東西進天牢呢?」她抱著最後一絲期待問道。
樊顯只思考一會兒,「這我可以試試,你要我帶什麼東西?」
明冬青吸了吸鼻子,「我想給姊姊做吃的。」
樊顯深思的眼看著已經哽咽的明冬青,好半晌才道:「好。」
明冬青一刻也不浪費地直奔廚房。
妻子走遠,元胤昀瞪著樊顯,「你剛剛想說什麼?」
樊顯似笑非笑地看著元胤昀,「我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你真和夜明珠交情甚篤,現在倒是顯得一派優閒。」
樊顯依然苦笑,「不管我現在如何,總之我不會害冬青妹子,至於元老闆的問題,我只能回答你,我現在所要做的事情,你們越是一無所知,越能平安活到白頭。」多可悲,這天子腳下,有誰能確信命真的是自己的?
元胤昀生平最恨人和他打啞謎,他警告道,「我不管你做什麼,誰敢動青兒一根頭髮,就算要玉石俱焚我也不在乎!」他丟下這句話,便甩袖離去。
獎穎笑意裡的苦色更濃。不惜玉石俱焚?他又何嘗不是呢?
不管是哪個民族,總相信餓著肚子走完人生最後一程是不好的。
明冬青和姊姊吃過饑荒的苦,更加捨不得她在黃泉路上挨餓,只是想不到為姊姊做最後一頓飯,竟然是她這輩子唯一能為她做的。
怕走味,她不敢掉淚,但那好難。她知道姊姊後半輩子也是錦衣玉食,所以她想做的只是一頓平常的家常菜,就像以前她們在家鄉,兩個小女孩坐在餐桌邊,期待一頓溫暖的晚餐一樣。
奶娘會做她拿手的筍絲排骨、嫩姜炒絲瓜、鹹魚白菜……雖然父親貴為太守,他們一家從來不吃什麼山珍海味,現在想想竟是兒時最美好的回憶,如今就讓她用這頓以兒時回憶與親情熬煮出來的平凡家常菜送姊姊最後一程吧!
希望她吃得飽,希望她吃到兒時的滿足與快樂,希望她下輩子投胎到幸福美滿的人家,一生無憂無慮。
元胤昀只是默默地在她身後陪她,最後一道甜點完成,她用漆盒盛裝,然後再也無法克制地在丈夫懷裡痛哭失聲。
樊顯在明夏艷刑期前一日,完成了明冬青的托付。
「她胃口極好,你親手做的飯菜她全都吃完了。」但他沒提明夏艷一身髒污和憔悴,更沒提這是認識明夏艷以來,第一次看到堅強的她流淚。她們姊妹最終僅能以一餐送別飯代替團聚,結局是天人永隔。
第10章(2)
翌日,司徒爍賜下毒酒。
那日天平裡,傳來明夏艷淒厲又瘋狂的笑聲和詛咒,久久不絕。
「國師,朕贏了這場賭注,命運終究能被改變,你看到了。」司徒爍斜倚龍座之上,日薄西山,太和殿上只有當朝帝王與國師相對,重重幕靄令日光昏濁濁的,把這座輝煌雄偉的大殿互古以來的孤寂逼得無所遁形。
國師垂首立於大殿之下。「聖上英明。」
司徒爍單手支頰,薄唇勾起,眼裡卻是這盛世朝陽也化不盡的霜雪。
「朕將會扭轉乾坤,誰也阻擋不了朕。」斗蓬揚起,彷彿真能遮天蔽日,當夕日再次輝映在黃金龍座,座上已空無一人。
白髮婦人靜立大殿中央,直到日落,宮人來點上宮燈,太和殿上又變得幽影重重,彷彿那些歷史巨輪下的犧牲者要來索命。
皇帝也改變不了命運,是她不該洩漏天機。她終於明白為何師父寧可神塔後繼無人,也要將她逐出師門。
世間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她離開族人,想證明自己的能力,卻讓皇帝成為喪心病狂的瘋子,連她的族人也淪為天朝發動戰爭的一顆棋。
她一句預言,斷送羌城百姓與明氏一族千餘口人的性命,這十年來沒有一夜安眠,三千青絲盡成白髮。
真是她得天厚愛,預測天機,還是到頭來天機玩弄了她?
「師父,那明氏餘孽真的死絕了嗎?」向她拜師學習占星術的徒兒問:「因為我看星相……」
「住口!」她喝斥,「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教訓為師?」
徒兒噤口,婦人沉默良久,終於歎氣,「星兒,你記住為師今日的話,星相是死,人言是活,你的一句話,將決定帶來的是善果或惡果。生死本自命,但千萬記著,無論天機告訴了你什麼,得饒人處且饒人。」
天機道出了什麼?何不就讓它成為秘密?明氏余孤,一個被白虎叼走,另一個則化作羅剎厲鬼,從此與司徒皇室糾纏到千秋萬世……
白虎旗幟在凜胤中烈烈作響,威風更勝皇室黃龍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