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師,要不要送你一程?」
黑色房車在屋簷前停了下來,車內男子按下車窗,朝她揚聲一喊。
是幼兒園的學生家長。
女兒四歲半,長得清甜可愛,由於學生之故,兩人有過幾次談話。
言談中,男人有意無意地訴說自己婚姻不睦,妻子熱衷於工作,沒有人懂他成功事業背後的寂寥,多盼個紅粉知己相伴……
她表面上帶著淺笑默默聆聽,不發表任何意見。
男人!總是有太多出軌的借口與不得已,而這是她聽過最大眾化的俗氣梗,一點創意都沒有。
「不麻煩了,我家人等會兒就來。」她並無意願成為任何一個男人的「外婆」,這順風車搭不得。
男人又不死心地遊說了幾次,她始終淺笑婉拒,直到對方終於死心,關上車窗駛離。
她真不懂,男人的太太她也見過幾次,是個賢慧持家的女人,有那麼好的太太、那麼可愛的女兒,為什麼還是會想偷腥呢?
還是——她看起來真的很適合被男人包養?
掌心無意識撫向臉龐,腳底下淺淺蜿蜒的水漥,倒映出絕色姿容。這張臉很美,她知道,但是有一張美麗的臉孔,真的就能保證擁有真愛嗎?
她扯唇,自嘲地笑了笑,仰首不經意迎上一道湛墨瞳眸。
是他,那個幾乎足不出戶的綺情街怪人。
他撐著傘,隔著一條馬路站在對街,子夜般的幽邃深瞳凝視她,許是視線接觸得太突然,來不及收回的目光便這麼定在她身上。
她還以為,沒有任何事物能引起他的關注,尤其是她。他從來是連正眼都懶得瞧她的,更別提是用如此專注的眼神望著她。
他在想什麼?剛剛那一幕,他必然是看得清清楚楚,是認為她像個勾引有婦之夫的壞女人嗎?
眼前行人號志燈轉綠,他移動步伐。以為他會過街來,可他卻轉了個身,朝來時的方向折返。
是了,怎麼會忘記,他連和她走在同一條路上都無法忍受,剛剛那一瞬間怎會荒謬地以為他會過街而來,與她共傘呢?
葉容華苦笑。
仰頭看了看益發強大的雨勢,這雨,看來一時半刻停不了了,若她一直站在這裡,他是說什麼都不會過街來的,而這是回綺情街唯一的一條路。
不想站在這裡礙著別人回家,她認命地拉高外套,投向雨幕,一鼓作氣奔往家中方向。
真是糟糕。
傍晚才淋了雨,晚上便感覺到些許不適,她喝點熱水減緩喉嚨的乾啞刺痛,一本《兒童行為研究》整晚斷斷續續看不到五頁,怎麼也無法集中精神,索性合上書,倚靠床頭望著粉白的牆面發呆。
樓下斷斷續續傳來電視綜藝節目及家人的笑聲,她蜷坐而起,屈膝環抱著自己,一瞬間覺得——好孤單。
或許因為她是家中長女,必須早熟、懂事,父母也較少操心她,她從來都是默默做好該做的事情,照顧妹妹、打點家務,該讀書時讀書,出社會後中規中矩找工作就業,久了,就忘了該怎麼當個貼心愛嬌的女兒。
她沒有辦法像妹妹那樣抱著父親的手臂,或親親媽媽的臉頰撒嬌,換來父母開心寵愛的笑顏,一直以來,她總覺得自己與這個家格格不入,能夠讓她有些許歸屬感的,大概也只有爺爺偶爾摸摸她的頭,慈祥地輕拍她手背的那一刻。
她知道父母不是不愛她,只是互動總淡了那麼一點,相較於會對父母說心事、暢談戀愛煩惱的妹妹,她真的是太疏離了些。
或許是身體上的不適,情緒莫名地低迷,懶懶的什麼也不想做,直到桌上鬧鐘傳來整點的滴答聲,才發現已經十一點了。
額間隱隱散發著不尋常的熱度,她伸手去取桌上的保溫杯,發現杯裡已滴水不剩。她掀被下床,到樓下倒水,順便找顆退燒藥。
老人家一向早睡,客廳裡只有父母及妹妹,節目也看到一個段落,關上電視,正好見她下樓來。
「容華,還沒睡。」里長父親抬起頭,問了聲。
「嗯,有點發燒,找點藥來吃。」
「一定是下午淋了雨的關係。」母親彎身從櫥櫃裡找出退燒藥給她。「吃了藥早點休息,要是真的不舒服,明天就請假別去上班。」
也許是在國中任教的關係,母親給她的形象一向威嚴,有時常覺得母親對她說話和對自己的學生沒什麼分別。
「我知道。」
她們之間,只剩下平平淡淡的叮嚀,若是妹妹,一定會賴著要母親陪她睡,索討憐惜,而且少不了每次生病時,母親一定會親自煮給她吃的鮮魚粥……
她吞了藥,轉身回房。「爸、媽、婕妤,晚安。」
回到悄寂的房中,她安安靜靜躺回床上。
「容華,爸媽不是不疼你,只是……妹妹有的比你還少,所以難免多心疼她一點、多給她一些,你當姊姊的,就多包容些。」她記得,許久以前,母親曾這麼對她說過。
「我懂,沒關係的,媽。」當時,她這麼回應。
妹妹是早產兒,身體不好,而她一年到頭大病小病難得生上一回,就算不舒服,睡一覺醒來,所有不適的症狀也不翼而飛。
妹妹性情內向,在外人面前總是害羞彆扭,不擅言詞,而她卻能坦然自在,大方得體地在長輩、同輩間應對。
妹妹容貌偏似父母,小家碧玉、清清秀秀,不醜,但也不會艷驚四座,而她的絕麗姿容在這個家裡顯得突兀,親友總是讚她一年比一年更美,笑說與父母一點都不像,該不會是抱錯小孩吧?
她擁有的比妹妹多了那麼、那麼多,爸媽多給些關愛也無可厚非,她不是嫉妒妹妹,真的不是,她只是……
只是有時候,難免感到孤單。
只是想要有個人,知她、懂她,靜靜陪伴著她……
她要的,真的只是這樣而已。
夜更深的時候——
半掩的窗扉紗簾掀動,隱隱約約中,一道暗影聚現,緩緩移步來到床前。
無聲地、沉默地,注視著半掩在枕間的沈睡面容。
許久、許久,眉心不解地蹙起。
「你——不快樂嗎?」
為什麼呢?她想要的都已經擁有了,一切的一切全依她的意思,為什麼還會不快樂?
他不懂,怎麼也想不通。
沒能再深想,她微蹙的眉心似是睡不安穩,他抬掌移向她印堂之上,掌心緩慢地凝聚霧氣,半晌,他收攏指掌,再攤開時,黑霧自掌間消逝無蹤。
吸盡她體內病氣,她神情稍緩,睡得也舒坦了。
未收回的指掌移向臉龐,輕輕撫過麗容。這眉目如畫、這秀挺俏鼻、這柔嫩朱唇、這凝脂玉膚,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她的美,足以吸引任何一個男人的目光,她可以從中挑選她最想要的那一個。
因此,她會幸福的。
這一世,她會幸福,笑著與她要的那個人,攜手共度白頭。
在床畔安靜佇立一夜,直到天色將明,他悄然退開,如來時一般,無聲無息消失在房中。
恍如不曾存在。
清晨醒來,葉容華只覺神清氣爽,前夜的不適消失無蹤,一如過往的每一回。
假也不用請了,她動作明快地梳洗好,下樓為家人準備早餐。
家裡的早餐通常都是她在準備的,如果時間充裕,她會自己煮,一鍋清粥加幾碟小菜、醬瓜、花生,就可以讓家人吃得很滿足。
有時起床得太晚,她就會出門去買。爺爺喜歡山東伯伯的饅頭夾上蛋與肉片,爸爸吃麵線羹,媽媽喜歡飯團配奶茶,妹妹的小籠湯包則要到轉角對街的那家店買。通常她可以在半個小時內買齊,回到家時,家人也差不多該起床了。
不過今天,她遇上麻煩了。
葉容華咬唇,暗惱自己多事,弄得自己困在這裡進退不得。
可她心裡也很清楚,就算再重來一次,讓她看到這群高中生等公交車時窮極無聊抓小動物凌虐,她還是會上前制止,無法視而不見地走過。
現在的孩子教育是怎麼了?用皮繩勒住狗脖子,再用橡皮筋比誰射得準,這種事情有趣在哪裡?看到狗兒驚嚇得瑟瑟發抖、無助哀鳴,卻不覺於心不忍,還能哈哈大笑?!
「夠了,你們不要這樣!」
她試圖制止,反被捉弄調侃。
「阿姨,你年紀雖大了一點,不過保養還算不錯,看在你長得還滿正的,我們可以勉強請你喝杯咖啡喔!」
慌亂中,不曉得是誰的橡皮筋失了準頭,射中她手臂,她疼痛地蹙眉,偏頭瞥見不遠處的身影。
是他——
這人平日不是鮮少出門嗎?最近真巧,一連兩日都碰上。
有鑒於前,她也不曾奢想他會上前來替她解圍,正思索著該如何自力救濟,一群小毛頭忽然同時一哄而散。
怎麼回事?
困惑才剛浮上腦海,耳邊便傳來一聲雷公吼。
「小鬼!想死啊!」大步上前的男人,揪住一尾落跑速度較慢的小男生。
原來是他,那個平日看起來很粗魯、對小動物似乎也不怎麼有愛心的綺情街鄰居——寇君謙。
「真是的,我有這麼可怕嗎?一見我就跑,好像我很愛欺凌弱小似的……」大熊魯男子困惑低喃。明明他什麼都還來不及做……
「有!」小男生一臉快哭地回答他。
這位住綺情街的大叔明明就很可怕好不好,住在那麼陰森詭異的地方,剛剛看到橡皮筋自己彈回來,嚇都嚇死了,他一定會妖法啦……
「是嗎?」寇君謙露出猙獰的笑。「那就給我記牢可怕大叔的叮嚀。以後有多遠閃多遠,要再讓我聽到你們欺負小動物,我逮一次扁一次。還有,以後見到這位『姊姊』給我客氣點,不准對她不禮貌,聽清楚了嗎?是『姊、姊』!」
「聽、聽清楚了……」
「來,現在跟著大叔說一遍——漂、亮、姊、姊、對、不、起!」
「漂、漂亮姊姊對不起……」深怕那記鐵拳揮過來,屈於淫威下的男孩驚慌含淚地被押著道歉。
「呃……」這是什麼情形?葉容華被惹得哭笑不得。
一待他鬆手,小男生立刻溜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