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模糊身影在葉容華窗邊緩緩凝聚、成形。
他坐在床邊,長指撫過她彎彎的眉、眼、鼻、唇,最後輕輕貼在她頰側,凝視她沉睡的面容良久、良久,片刻也不捨得移目。
而後,傾身在她額際落下輕吻,指尖移至她眉心,閉目凝神,無聲念訣——
另一隻手格開了他。「湛寒,你這顆頑石真的是敲不醒耶!」
他蹙眉。又是她——孫旖旎!
「滾開!」
「偏不!」孫旖旎站在床的另一端,與他對瞪。
「這不關你的事。」
「你干擾天地間的運行,我就要管。」這理由夠光明正大了吧?
「消除她對我的記憶,和天地運行、宇宙和平一點關係都沒有!」
「哪裡沒有?她記得你,也許就會愛上你、嫁給你,月老的姻緣簿就不一樣了。忘記你,她說不定會孤孤單單,抑鬱而終,提早到地府報到,文判的生死簿也會不一樣,差了這一段記憶,她的人生就會讓司命神為她譜的命盤大逆轉呢!」
「強詞奪理!」
「你說什麼?」
「小聲點,你想把一屋子人都吵醒?」
「那正好呀,我正好告訴大家,這裡有個夜半潛入女子閨房,意圖偷香竊玉的採花賊。」
「我沒有!」待在葉容華身邊二十九年了,要偷香竊玉還等到現在?
「我管你有沒有,想說就說、想做就做了!你不也一樣嗎?都不用管葉容華的感受,只憑自己的意願行事,任性地撩撥人家,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你知不知道這種行為很可惡?這在人類的世界,會被稱作薄情郎、負心漢!」
「我、我不是!」他啞然,被指控得一臉狼狽。「這一千多年來,我只看著她、只記得她的溫度,要真只憑自身意願行事,我會抱她,光明正大留在她身邊,但是,我不能再傷她第二次了。」
「你現在就不是在傷她嗎?她這張臉,是你替她強求來的,因為這張臉,她今生原本的命盤就已經全然改寫了,原本她或許可以平平凡凡嫁個不怎麼樣的老公,過著平平凡凡不怎麼樣的人生,柴米油鹽不怎麼樣地過完一生,但是現在呢?她找不到一個真心人,就連寇君謙追得一頭熱,到頭來也發現愛的不是她,接著又是你,先是溫存多情,然後又翻臉不認人,被你們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弄,她會是什麼感受?」一口氣說完長長一串,還不忘追加咒罵。「混帳!」
湛寒愕然。「我……沒想過……」
原是不願傷她,卻沒想到,據而遠之也同樣是在傷害她。
「為什麼老記著千年前的承諾?人都死了,也不曉得投幾次胎了,不能就當它不存在嗎?也許她已經改變主意,不希望你離開她呢?何不換個角度想想,現在的她和你在一起快不快樂?如果她不想忘,你為什麼要強迫她忘?或許,你帶給她的不會只是傷害而已呀,你不去試怎麼知道?」
和他在一起,她快樂嗎?湛寒自問。
快樂。他見過她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千年前,她也是這樣的,一開始臉上總是帶笑,可是後來漸漸地,不再笑了。
他不懂為什麼,人類的心思與習性,他已經努力揣摩,還是不懂她在想什麼,到最後,她寧願死,也不想和他在一起。
他閉上眼,心房劇痛。
為什麼人類如此難懂?他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地保護她、疼著她,還是不夠,她還是怨恨他,要他走。
他很怕,萬一她又說了那些他聽不懂的話,要求他無法理解的事物,該怎麼辦?
他始終是異類,再怎麼像也成不了人,一旦她知曉,只會厭棄,他遭遇太多例子,也承受過太多這樣的對待——
「你不會懂得,人類對我有多厭惡,那種表情,我不希望在她臉上看到,你懂嗎?」
當一室回復原有的寂靜,葉容華悄悄睜開雙眼,環視空無一人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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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表情,我不希望在她臉上看到,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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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因為這樣,才不願靠近她的嗎?
怕他的身份嚇壞她?
如果他可以除去她對他的記憶,那麼能做一次,就能做第二次,再來個第三次也就更不意外了。
一直以來,記憶裡總有些許模糊的地方。她記得年幼時每當生病,總會有一隻涼涼的手覆在她額上,帶來些許沁涼,很舒服,一會兒便不難受了。然後她會眷戀地靠過去,纏抱著不放,才能安心入睡。
她一直以為那是媽媽,後來年紀越大,知道不會是父母,卻還是怎麼也記不起那個人的容貌、身份。
爺爺生病的那段時間,偶爾講些她聽不懂的話,也提過她是個有福氣的孩子,那個人一直在守護她,嬰兒時期,每當她一哭,就會有人心疼不捨地抱起她慰哄,直到她再一次安適沉睡,比父母更憐惜她。
如今想來,並不是爺爺胡言亂語,那人是湛寒,她的大災小劫,一直有他擔待著,保她一生順遂。
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卻從不讓她知曉,甚至連記憶都不留。
「不會的,湛寒……」她淺淺低語。一個會那樣為她的人,她怎麼會怕、怎麼會逃離?
如果她保證,對他永遠不會產生那樣的情緒,他是不是願意留在她身邊?
回應她的,只有淺淺揚動,隨風飛舞的絲質窗簾。
隔天,同樣的時間,下班之後,她再次按下65號門鈴。
他沒有回應,但她並不死心。
「湛寒,我知道你在,開門,我有話跟你說!」她退開兩步,抬頭朝著他房間的落地窗揚聲喊道。
湛寒沒出來,反倒喊出了左鄰及右捨。
容華,你跟冰塊幾時走那麼近的?
左鄰——63號周曉意開窗,高舉的白板上寫了這幾個字,順道好奇觀望。以前不是吃了閉門羹就會乖乖走人嗎?
右捨——66號大門打開,孫旖旎嗑著開心果,替她回答。「曉意,虧你還會讀心,連我們夢裡村第一美人的心事都讀不出來。」
可是湛寒不理她呀!
「人家冷血動物嘛,難以消受美人恩。」
左一句右一句,總算把房內的湛寒給逼了出來,以免她更難堪。
看見開門的湛寒,她淺淺揚笑,一點也不介意他冷漠至極的表情。
「你——別再來了。」
她只是笑,遞出今天的小點心。「我送餅乾來,今天是楓糖千層酥喔!」
他沒接過,連看一眼也沒有。「不必麻煩了,我不需要。」
可她還是拉起他的手,將紙袋放進他手裡。「拿著,這是多出來的,一點也不麻煩,你如果不要,就丟了吧!」
說完,她笑笑地轉身,沒多作糾纏。
「對了——」想起什麼,她停步,回頭補上一句。「在你放棄抹除我的記憶以前,我不會睡覺。」
換言之,他再也沒機會。
聞言,他狠瞪向一旁悠閒看戲的孫旖旎。
「咳、咳咳!」孫旖旎被入口的開心果噎著,一邊嗆咳、一面猛搖頭擺手。她沒說呀!她原本也是想和他長期抗戰的,別用目光殺她啦——
「不是孫小姐說的,你不用怪她。」
朝井底丟石頭的人,挑起一圈圈漣漪後,不負責任地走人,留下湛寒與孫旖旎面面相覷。
她究竟是怎麼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