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而華貴講究的房內,映入眼簾的,儘是喜氣洋洋的紅。
四周靜悄悄;彷彿空氣凝結了般的死寂。
令所有象徵吉祥喜氣的一切,成了最怪異突兀的諷刺。
床沿,新嫁娘一身鳳冠霞帔,穩穩端坐。
紅蓋頭覆住她艷麗姿容,也遮掩住木然而無神的美眸。
她終於成了他的妻。
下轎、進易府大門、拜堂……一切均依禮法而行——只是無賓客、無祝賀,連司儀朗
誦的聲音,都是平板冷硬。
即使隔著紅蓋頭,她仍能感受到四周的議論和僵硬。
最大的壓力源自於身旁,她的丈夫……那道強烈而冰冷的注視,令她發顫。
是凍到骨子裡的刺寒。
若非喜娘攙著,她簡直無法站立。
直至進了房,才得以擺脫他。
置於膝上的粉拳緊握,她努力克服驚懼與不安。
是喜事嗎?不,這是喪禮——
她斷送一生的喪禮。
她輕嘲地揚起唇,忽而聽見一聲微響,房門被打開。
窒人的壓迫感。易水寒。
她在同時屏住氣息,凝神以待。
久久,不見他有任何動作。
她驚疑莫名,始終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喘,直至她幾乎忍受不住這詭異的僵窒,驀
地覆於嬌容多時的紅頭巾被用力取下。
她驚喘,毫無防備地望入他冷然的眼。
他薄唇緊抿,凌利的黑眸緊緊鎖住她,她只能僵直著身子,和他四目交接。
「怎麼,怕我嗎?」他冷笑,瞧出她的慌亂。
「……沒。」她搖著首,不敢正視他的眼。
劍眉一蹙,他忽而有些惱,以粗魯的力道將她扯近,毫不意外地看見她狠狠倒抽口氣。
俯下身,他以幾乎要貼近她唇畔的距離低語:「記住,你是我的妻,由現在起,你得
習慣我的存在,我的碰觸——」
話落,薄唇微微刷過她水嫩似的芙頰,她一震,臉兒迅速竄燒,惹得清艷的麗顏更添
嬌柔。
她欲掙脫,他不許。
對上他的眼,她放棄抵抗。
是了,她是他的妻——
他揚起一抹笑,滿意她的溫順,「告訴我,我是誰?」
緩緩,媚眼兒首次勇敢、無畏懼地迎視,「你是,我的夫君……」
「那就好好記住你的身份!」
輕柔的嗓音未完,他抬起她的臉,以強勢的力道吞噬她的唇。
她傻住,無法反應。
毫無憐惜的吻,只是任性、霸氣地烙下他的印記。
屬於他所有物的印記。
許久,他終於放開她。
她微喘,睜大了眸,卻無掙扎。
他是她的夫君不是嗎?她不該反抗。
他見她這勾人心魂的媚態,眸色轉深,卻是用力鬆開對她的箝制。
她被此強勁力道推開,跌坐於床沿,有些不明究理地望向他。
這是首次,她細細打量他。
她發覺,她丈夫是英俊的。
高大的身形,瘦削卻不顯文弱,一雙劍眉襯出英氣,五官俊挺,氣勢非凡,可惜過於
冷硬嚴酷,令人望之生畏……
尤其那雙眼,總是冰冷而隱約無神——
驀地,她眨眨水眸,察覺了不尋常。
明明是犀利而無情的黑眸,何故總有些古怪?
就彷彿是……有些失了焦距的詭異——
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她大著膽子向前,專注地視著他。
發覺她欲探究的舉動,他面容沈凝,卻不閃躲。
偏著頭,她在他右眼裡,捕捉住不該有的無神。
她結結實實地一怔!
顫顫地伸出纖細的小手,在他眼前輕揮。
沒有反應。
她瞧見他的身子在瞬間緊繃,她停在半空中的手也僵住。
彷彿一桶冰水自頭頂上淋下,她機伶伶地打個寒顫。
她明白了。
易水寒,他的右眼,是瞎的。
她甚至來不及驚呼,便教他一把拉入懷中。
「訝異嗎?」他惡狠狠地扯出冷笑,俊朗的面容寫滿痛苦和憤恨,手下的力道捏疼了
她,「我永遠都記得這是你殘忍的父親所加諸在我身上的結果!」
她如遭雷擊,愣在當場。
是……是爹爹!?
下一瞬,他竟扯開自己身上的衣物,突如其來的舉動駭著了她。
然而隨即,她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所瞧見的——
傷疤。深刻而觸目驚心的傷疤。
是遭火灼身之後遺留的痕跡。
易水寒赤裸著上身,胸前、背後,皆是可怕而繁多的疤痕。
雖已痊癒,卻可以想像當時傷口的嚴重程度……
「這些,還有這些……全都是你父親一手造成——」
她伸出手,輕輕貼上他胸前的疤。
「你……」他一震,卻意外瞧見她眼裡的淚霧。
「很痛……很痛的……」她哽咽,淚水落下,一串接著一串。
她不明白這股衝上的酸意是為什麼,只覺得好悲傷,好內疚。
「對不起,對不起……」她幽幽泣訴,為父親的無情道歉,為他所受的傷害落淚。
這改變不了什麼的,她知道。
卻仍是抑止不住那由心裡直狂猛襲上的,好深好沈的痛——
「對不起……」她柔柔的低語從未間斷,一遍又一遍。
易水寒瞇起眼,視著面前哭得梨花帶淚的臉龐。
置於胸前的柔軟小手散著溫熱。
他驀然神色一整,伸出有力的臂膀,攫住她。
「惺惺作態的眼淚彌補不了一切。」嗓音中的冰冷恨意不改。
「我並非虛情假意……」風蕭蕭淚眼迷濛,語氣無奈又悲傷。
撇開頭,他冷冷一哼,甩開她,迅速整裝。
她視著他冷漠的側臉,忽然發覺初時所有的惶恐、混亂、懼怕,此刻竟已全消弭不見。
是同情,是內疚,也是贖罪。
望著自己身上的嫁衣,她明白日後依存的目標是什麼。
她,風蕭蕭,是他的妻呀。
「要如何……才能消除你心裡的恨?」
他回過身,上揚的唇角卻冷冽無比。
「折磨。」他輕佻地撫過她的發,在她耳畔低語,「永無止盡的折磨——」
語畢,他拂袖而去,沒有再回首。
04
天微亮。
幽暗的房內射入一抹晨光;案上喜燭已燃盡。
她睜著酸澀的眼,一夜無眠。
昨夜,易水寒那一去,便再沒有回房。
身上的紅嫁裳尚未褪下,風蕭蕭輕吁了口氣。
傳說喜燭若能平順燃盡而不滅,夫妻也能相偕至白頭——
她望著面前已順利燃盡而滅的一對紅燭,苦笑。
真能這樣平順嗎?她明白這是奢望。
一整夜,她就傻傻地望著喜燭燃燒,直至天明,直至燃盡。
並非小心翼翼的守護,只是再也無事可做。
只因昨晚與孤伶伶的她相伴,是充滿諷刺的一對耀眼紅燭。
她的丈夫,於洞房花燭夜,沒有回房。
這是第二項羞辱嗎?她沒有答案。
歎息聲輕逸出口,不知是釋然抑或是失落。
輕輕挪動因整夜僵直著坐姿而酸疼的身子,忽然房門傳來異響,她抬眼,只見那扇精
雕牢固的木門已被輕輕推開。
來人是兩名年輕女子,一前一後,緩緩朝她走來。
步於前頭的女子姿容秀麗,卻神情漠然平淡;尾隨於後的另一女子雙手捧著水盆,顯
得有些拘謹。
「茯苓向夫人請安。」前方的女子首先開口,嗓音一如她神情的冷然,她淡淡掃過風
蕭蕭嫁裳未褪、和身後整齊未動的床鋪一眼,眉兒輕輕一擰,卻沒說什麼。
「府裡的丫頭們全歸我管轄,夫人若是有任何需要或疑問,也儘管找我便是。」茯苓
的語氣不冷不熱,甚至沒有正眼瞧過她,隨即指著身後捧著水盆的女子道:「這是紫蘇,
從今日起,將隨侍於夫人身側。」
「夫人萬福。」紫蘇福了福身,扯著有些僵硬緊張的笑。
她有這樣可怕嗎?風蕭蕭啼笑皆非地想。
「不必多禮了,日後在我面前別拘束這些。」她輕歎。
她向來不愛排場,況且自知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外來客,瞧這茯苓的反應便可探知一
二。
聞言,茯苓與紫蘇二人微微一怔。
隨即,紫蘇不疑有他地綻開安心的笑,將手裡的水盆擱在一旁;茯苓則輕佻起眉,冷
然的神情閃過一抹訝異。
「夫人若無吩咐,茯苓先退下了。」在轉身之際,又叮囑道:「紫蘇,好生侍候著!」
「是。」紫蘇恭敬地答著,直到茯苓走出房門,她才鬆口氣地一笑:「夫人,您別見
怪,她生來就是那副冷性子。」
風蕭蕭搖著首,表示不在意。
「我來為您梳妝更衣好嗎?」紫蘇的笑容親切而友善,照亮她心中的陰暗,「瞧您一
臉倦容,臉色難看得緊,這怎行呢?」
她利落她將風蕭蕭推往鏡台前一坐,邊取來嶄新的粉色錦緞,一手忙著解下她身上的
大紅嫁衣。
風蕭蕭木然地任她忙碌動作,不發一語。
紫蘇見她憔悴出神的模樣,心中有些不忍,道:「夫人,主子昨夜未歸,這事兒……
是早已傳遍府內的了……」
事實上,由易水寒在迎娶時這樣刻意的輕視舉動,早已令得所有人明白,他是多麼的
不在乎、甚至是厭惡他的妻子。
以至於,易府上上下下,沒人對這未來的少主母存著歡欣善意——
雖無人明白主子為何要娶一位他厭惡的女子,眾人卻也一致地,跟隨他的意志,也將
這位甫入門的夫人列入黑名單中。
甚至,她昨兒個還聽見底下的丫頭們在竊竊私語著,打賭這位「夫人「何時淪為下堂
妻……
於是易水寒在洞房花燭夜徹夜未歸,似乎成了理所當然。
只是沒人想過被遺棄在新房裡的新嫁娘。
紫蘇瞧著因聽見這話而瞬間僵直緊繃的風蕭蕭,臉上寫著同情。
在之前,她也曾和眾人一般,對這位新「夫人「抱持著負面想法,也曾在心底悄悄想
象著她的模樣;她還一度以為這夫人若不是刻薄驕縱的千金小姐,便是怯懦無知的女子,
然而一見到風蕭蕭,她全改觀了。
夫人很美——這是她第一眼的想法。
卻不同於一般女子,她說不上是何原因,卻是再也無法排拒她。
風蕭蕭溫婉柔順而毫無架子,消弭了她原先的成見和不安。
紫蘇真心覺得,這位夫人,似乎並非外人傳說的那樣壞……
「你知曉他人在哪兒嗎?」緩緩,風蕭蕭在心底歎息,低聲問。
她是他的妻呀,竟還得向別人探問他的行蹤——
她自嘲地輕輕一笑,心中頓覺無力和沉重。
「主子嗎?」紫蘇停下正為她整裝的動作,小心翼翼地視著她的反應,「我今早聽見
打掃書房的丫鬟們說,主子正在裡頭酩酊大醉呢,看來待了好些時辰了,約莫是昨兒晚上
便停留至現在。」
「喝醉了?」風蕭蕭不自覺地蹙地柳眉。
「是啊。」換裝完畢,紫蘇轉而梳起她如雲瀑般的發,「每回,主子只要心情煩悶不
佳,便會喝起酒來——」
話至此,她尷尬地打住,紅著臉瞧著風蕭蕭。
「夫人,我無意……」
「沒事的,不怪你。」風蕭蕭牽強地揚起一抹笑,「他是心情煩悶不佳,我懂的。」
她沒有忘記他是多麼恨她——
「夫人……」紫蘇自責地瞧著她哀傷的臉龐,心中暗怪自己的多嘴。
「等會,帶我去書房一趟好嗎?」她忽地要求。
紫蘇面有難色,「可是夫人,主子在書房的時候,是嚴禁任何人打擾的,這是規矩。」
「不要緊,有事我擔著。」她微笑著,「順道備一壺濃茶。」
紫蘇見她去意堅定,也只得應允了。
須臾,風蕭蕭已打理完畢,紫蘇上下打量了幾回,滿意自己的成果。
此刻敲門聲又起,來人竟是去而復返的茯苓。
她冷漠的神情未變,手中捧著托盤,緩緩置於桌面上。
「這是……」
風蕭蕭尚未發問,茯苓便已早一步答道:「此為醒酒茶——夫人定想去書房會主子,
不是嗎?」
風蕭蕭一愣,隨即訝然而笑。
「茯苓,你果真蕙質蘭心。」她輕聲道。
竟早已為她設想好。
「此乃我分內之事,夫人。」茯苓的嗓音依舊平板,卻多了點不易查覺的溫度。
說罷,便毫無留戀地轉身離去。
「茯苓!」她叫住門畔那抹人影,待她疑惑地回首之際,風蕭蕭對她綻開一抹笑,真
誠的,「多謝。」
她有些懂了。這茯苓外冷內熱的性子。
「我說了,此乃我分內之事。」茯苓將頭調開,淡淡地答道,「您是夫人,我理當服
侍您。」
「我也說過,在我面前不必拘禮。」
「然而主僕尊卑,這點茯苓還懂得。」
語畢,便輕巧地退下。
在拉開門之際,又停住步伐,淡道:「只是夫人初來乍到,許多丫頭們或許尚不知禮
數,如將來有冒犯之處,茯苓在此先賠罪了。」
此番話凝住了風蕭蕭唇畔的笑意。
她懂她的弦外之音。
意即,府裡的人們——不論下人丫鬟,皆無人真心接納她。
只因易水寒於大婚迎娶的首日,便已宣判了她死刑。
怕是,未來將有好長一場戰得打——
而,她在這裡又有未來嗎?
她苦澀地輕笑,已無暇多想,端起案上的醒酒茶,舉步往外走。
她準備奮力一搏。
畢竟,她是他的妻、易府的當家少主母,不是嗎?
她不能軟弱;更不能退縮。
她是易夫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