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端坐於上,臉色比平日更陰沈上幾分。
底下還坐著一男一女,左側是名風姿綽約的美婦,年約四十出頭上下,手中繡扇輕搖,
坐姿慵懶,一雙狐媚的丹鳳眼兒微垂,斂眉深思;右側則坐著一位年輕男子,斯文白淨,
看似文弱書生,他低著首,同樣無語。
夜已漸深,時間在一室的靜默中悄悄流逝。
「唉,我說呢,你們也開開金口,真悶死人了!」美艷婦人搖著扇,似是有些不耐地
開口了。」這麼大的事兒,你們可還真沈得住氣。」
「非也。」右側的斯文男子也隨後啟口,笑瞅著她,「鳳姐兒莫急,正主兒都未出聲,
咱們旁人窮擔心個什麼勁兒?」說著,目光有意無意地朝上位方向,始終不發一語的易水
寒瞧去。
「嗤!我可不若你這般鐵石心腸。」被喚鳳姐兒的美婦朝他一瞪,「事不關己,你自
然說得輕鬆。須知,那些全是我的心血,教人一把火全燒了,令我如何甘心?如何不急、
不痛?」
「人為縱火。」
一道低低的嗓音驀然穿插其中,正在談話的二人朝易水寒望去,只見他仍僵扳著臉孔,
複述一次:「此祝融之災,乃是人為。」
「呵,不愧是主子,果真不簡單。」美婦揚著笑,媚態橫生的鳳眼閃過一抹精光。
易水寒望著似乎已瞭然於心的她,道:「恐怕你已找出了縱火之人?」
「不,還言之過早。」美婦嬌懶地更換坐姿,「只是逮著了嫌疑犯,是否由她所為尚
不可得知。」
一旁斯文男子微笑地打趣:「鳳姐兒出馬,果真就是不同。」
「哼,你這渾小子少貧嘴。」她笑斥著,「若是與我無關,我才懶得理!可這回……
竟將腦筋動到我頭上了。」說至此,她恨恨地咬牙:「這工坊歸我管轄,裡頭的每一塊布、
每一條絲、每一個人、每一幅繡圖,皆由我親自監管調度,可如今被人焚燬,怎不氣極!」
「鳳姐兒息怒,想必主子自有定奪。」斯文男子仍只是微笑,說得雲淡風輕。
是的,所有人都明白,易家能有如此成就,在短短期間內便打敗群雄、進而稱霸全國,
她功不可沒。
「穆真。」易水寒對著斯文男子開口,「將人帶上。」
「是。」他頷首領命而去,隨後,帶入了此次縱火的嫌疑之人。
出乎意料,來人竟是名女子,丫鬟裝扮,年輕得令人驚訝,尚稚嫩的小臉上寫著惶恐
畏懼,瘦小的身子害怕地微微打顫。
「是她?」易水寒冷眼一瞧,不由得挑起眉。
「正是。」美婦輕歎口氣,搖首同情地看著她,「她甫入工坊尚未足月,手腳倒是伶
俐勤快;在出事前有些嬤嬤們便瞧見她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麼,由於大夥兒正忙著趕工,
誰也沒多加理會,豈料下一刻坊裡便失火了……」
美婦懊惱地搖著繡扇,吐口氣,「是我疏忽了。」話落,看著那小丫頭,又蹙起眉,
「瞧這模樣兒,哪有什麼膽量做這等縱火之舉?顯然——」
她話音一頓,美目望向其餘二人,想必不必她開口,他們也已瞭然於心。
「顯然是遭人唆使。」穆真唇畔笑意不改,一語道破。
易水寒仍未語,神情同樣莫測高深,室內又陷入了沉默。
「主子……饒命,饒命啊!」小丫鬟忽地「咚」一聲重重下跪,在地上不住嗑頭,
「我……我是被逼,被逼的……」
易水寒眸子閃了閃,凌利的眼毫不放鬆地盯著底下伏跪、抖得厲害的身子,「你可知,
犯下此行,會有怎樣的後果?」
小丫鬟嚇得連頭也不敢抬,哽咽地顫著聲音落淚不止:「我……請主子網開一面,饒
了我吧。」
易水寒冷冷視著她,忽然站起身,朝她走來;小丫鬟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緩緩
抬頭,見到他沈穩的步伐,卻含著可怕的氣勢,不由得想逃,然而虛軟的雙腿怎麼也動不
了。
「主……主子……」她臉色慘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逐漸走近。
易水寒在她面前站定,一雙墨黑的眸居高臨下地俯視,薄唇輕啟:「……可是葉楓?」
乍聞此名,美婦和穆真皆微微一凜;而小丫鬟的反應更是激烈,臉色大變後咬著唇不
敢答話。
他已得知答案。
易水寒薄唇冷冷一揚,先是暗襲,再來是縱火,接著不知還有何種卑鄙手段尚未使出
——
葉楓哪,和他的梁子結得可大了。
他伸手一揮,沉聲下令:「帶下去。」
「主子,主子!放過我……我真是被迫的……」小丫鬟在即將被穆真押下時,又急又
慌地直嚷,「他將我全家抓去,我若不從……家人便要遭殃……」
「噯,慢點吧。」美婦人揚起青蔥玉手,制止了穆真的動作。
「鳳姐兒?」易水寒朝她望去,微訝。
他對她一向敬重,她入易府已久,對絲棉布匹、調染繡織的精通無人能出其右,平時
雖一貫嬌媚慵懶,然他從未忽略過她眸裡藏著的慧黠睿智;即使兩人名義為主僕,然對這
年長他數載之人,他仍是懷著尊敬之心。
「唉,瞧她也怪可憐的,再言這事兒我也有責任,不如讓她將功折罪吧。」她提議著。
「說得是,此女既受葉楓買通,不如就由她身上獲取有用的情報。」穆真出聲幫腔,
「畢竟她是受人指使,也迫於無奈,懲處她也無意義。」
易水寒深思半晌,好一會兒才道:「就這麼辦。」
小丫鬟如獲特赦,欣喜地直嗑頭:「多謝主子,多謝主子!」
「好了好了,起來吧。」鳳姐兒向來心軟,走上前將她扶起,「先下去休息吧,日後
還有地方需要你的。」
小丫鬟連連稱謝,退下了。
直到廳內又只餘他們三人,穆真才道開口道:「主子,怎知是葉楓所為?」
對於此人,他也頗有耳聞,心知同是競爭對手,然卻不明白他為何這樣做?易府並未
犯他,不是嗎?
「早先我便曾遇襲。」易水寒劍眉輕蹙,淡淡地答。
鳳姐兒嬌哼一聲,不齒地道:「淨用些下三濫的技倆!有膽便光明正大的在事業上一
爭高下,現下在暗處做些見不得人的事兒,算什麼男人!」
「這筆賬是得討回,然當務之急,是處理坊內的損失為要。」易水寒神色凝重,這才
是令他傷神的主因。
穆真斂去唇邊的笑,也正色開口:「我已積極派人重建西北院落的工坊,然整個宅子
幾乎全毀,並非短時間內便可恢復。」
說至此,鳳姐兒艷麗的臉兒也忍不住蒙上憂色,「裡頭的東西全燒光了,除了茯苓冒
死由火場搶救出的那些——」搖著繡扇,長聲歎息,「大半的布匹綾錦已付之一炬,偏偏
交貨日已迫在眉睫……這要如何是好?」
這場火所燒掉的損失已難以估計,再加上原先欲送出的布匹也幾近全毀,屆時貨交不
出,先別論生意做不成、投下的成本難以回收,光是違約背信這條,便足以對易府產生重
大傷害。
人人皆知,在商場上若沒了信用,還如何能繼續生存?
鳳姐兒愁眉不展,這……實教人憂心啊。
「若重新再做,需要多久時間?」易水寒沉著臉低問。
「即使全員出動、不眠不休,只怕也得耗上半月不止!」鳳姐兒掐指一算,「然而現
下所有材料全無,再購買、進貨又得再花些時日……而再過七日便得交貨,時間不夠啊。」
易水寒握緊了拳,剛毅的面容緊繃,腦中飛快地運轉,思索著解決之道。
鳳姐兒搖著扇,無計可施;穆真卻忽地眼眸一亮,又飛快地掩去,白淨的面容隱隱含
笑。
12
風蕭蕭整整昏睡了三日。
「啊,醒了,夫人醒了!」一直守在床畔寸步不離的紫蘇看見她眉睫輕動,驚喜地喊。
須臾,榻上的風蕭蕭緩緩睜眼,朦朧的視線逐漸清晰,輕輕眨了眨眼,瞧見了面前的
紫蘇。
「夫人!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紫蘇歡欣地迎上,心中的大石終於落了地。
「我……怎麼?」風蕭蕭昏睡初醒,掙扎著起身,腦中尚一片混沌。
「你昏睡了好些天,可讓我擔心得緊。」紫蘇忙上前助她一把。
恍惚的神志漸清明,昏迷前殘存的回憶拼湊完整,風蕭蕭急地抓著她的手,「那……
孩子呢?所有人都平安嗎?」
「夫人放心,這場火雖來得突然,但無人喪生,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紫蘇為她
解說著,「這都多虧夫人當時統領眾人救火有方,否則只怕後果更不堪設想。」
「沒的事,大家都平安無事就好。」風蕭蕭釋然地吐口氣,方一抬眼,才見到房內還
站著另一人。「你是……?」她訝然輕喚。
面前之人一身青衣,俊秀白淨的臉龐掛著友善笑意,站立一旁,似已久候。
「在下穆真,見過夫人。」他走近前微一頜首致意。
「穆爺是主子最得力的助手,主子每日公事繁忙,因此府裡大小事務有一半歸他管轄
呢。」紫蘇補充道。
「原來如此。」風蕭蕭明白地點點頭,有禮地回以一笑。
「夫人,實不相瞞,我來這兒,是有一事相求。」穆真恭謹地揚著笑。
「若有我幫得上忙之處,但說無妨。」
「夫人也知曉這回工坊遭祝融之禍,對易府損失重大。」穆真微微斂去唇畔的笑,清
朗溫煦的男音略沉,「坊裡所有物品全付之一炬,然而交貨日已逼近,只剩七日,只怕這
回咱們得開天窗了。」
風蕭蕭擔憂地黛眉輕擰,「這的確是大危機……」
此事的嚴重性,她再清楚不過,然而又有何解決之道呢?
「因此特來求夫人相助。」穆真一雙眼似笑非笑。
「我……能嗎?」風蕭蕭疑惑他的求助,也自問著。
「夫人定有法子。」他篤定地回答。
風蕭蕭深思著,輕輕下了榻,紫蘇小心翼翼地緊隨身側。
當務之急,是須將燒掉的布匹加緊趕工補回進度,然而現下所剩時日已無多,要如何
以最快速度調來材料工具——
忽地,她腦中猛然一亮。
真糊塗了,現成的工具和絲綿染織原料就在自個兒家裡啊。
莫忘,她是風紹安的女兒,同樣經營絲織工坊的風家……
雖已破產衰敗,然紡織工具和原料,甚至是已完成的成品存貨,都尚在倉庫裡堆放著。
她心下一喜,正要衝口回復穆真,冷不防易水寒的臉孔又竄上腦際。
是啊,夫君絕不願意她向爹爹求助的。
思及此,絕美的臉蛋兒又微微一黯。
然而如今已無法顧慮這些,目前急欲解決的,是七日後如何將約定布匹如數送出呀。
想來……那穆真也是明白這點,才來求助於她?
風蕭蕭咬著唇,心下已然下了決心。
「我明白了。」她霍然轉身,對著穆真揚起淺笑,「這事交給我。」
「多謝夫人。」果真如他所願,穆真唇畔的笑容擴大。
隔日,許多物品一一搬入易府。
因工坊被焚燬,只好暫時用接待外客、向來少有人煙居住的樓閣充當織造所,一干僕
役小廝忙碌著,將所有東西全搬了進去。
物品繁多,浩浩蕩蕩之勢驚擾了此刻位在書樓裡的易水寒。
皺著眉頭快步朝聲源處而來,當他瞧見眼前景象,驚怒地綠了臉色。
「這是在做什麼!?」冷冽的聲調飽含怒氣,讓眾人面面相覷,紛紛停下動作。
正忙著指揮眾人搬運的風蕭蕭輕歎一聲,揚高音量,道:「沒事的,大家繼續搬。」
一見著她竟無視自己存在,又立於其中主持大局的模樣,易水寒瞇起眼,相當不滿意
眾人對她的惟命是從、和她那宛如女主人的架勢分外感覺刺眼!
「回答我。」他加大嗓音,壓抑著怒火。
「正如你所見,夫君。」風蕭蕭拭去額上因忙碌而冒出的熱汗,耐心地回答,「這全
是布帛繡線和絲織調染原料,還有最重要的織布機——呀,留心!」話音未落,又急忙伸
手穩住行經身旁的小廝正吃力搬著的工具。
易水寒咬著牙,忍耐至此已到極限;他扯住她伸出的小手,用力捏緊,惡狠狠地道:
「我是問你,這些東西打哪兒來的?」
她秀眉輕蹙,忍受他粗暴的動作,「是我向爹爹所調借。」
果不其然,易水寒倏地瞪大眼,暴怒似地低吼:「是誰准你這樣做!是誰准你向風紹
安調借——」「是我,夫君。」風蕭蕭一派平穩柔順,承接這早已預期的怒氣,「沒有任
何人,是我。」
「你……」他視著她清艷美麗的嬌顏,內心怒火奔騰。
她怎麼能,怎麼能?他生平最恨之人便是風紹安,如今要他回頭求他相助,他做不到!
高傲的自尊心也絕計不容許他這樣做……而她,竟敢如此自作主張!
「夫君,交貨日迫在眉睫不是麼?」她美眸毫無畏懼地直視他,「我懂你恨爹爹,然
而此非常時刻,夫君還要死守著這成見?莫非夫君寧願交不出約定布匹,令易府長期建立
起的聲明威信毀於一旦,甚至吃上官司,也不願拋卻成見,向爹爹調借工具?況且這是如
今惟一可行之法,若夫君另有更好解決之道,我馬上讓這些東西原封不動地送回!」
易水寒當場被堵得啞口無言。
他臉色閃過一陣青白,難看萬分,咬牙瞪視著面前的麗人兒,硬是吐不出一個字反駁。
是的,他不能。他懊惱憤恨地想,該死的不能!
他並無更好解決方法,他苦思良久,仍是毫無所獲——
他直視著她晶瑩的眸,咬著牙一句話也說不出。
「呵,夫人這話說得真好呀。」
清亮帶著笑意的嬌嗓自兩人身後傳來,風蕭蕭回首一望,只見一位紫衣翩然的美艷婦
人,手裡繡扇輕晃,風情萬種地踏著優雅蓮步,緩緩朝前而來;身後跟著一大群為數可觀
的織工,身側是昨日方初見的穆真。
「你們……」易水寒臉色不善地瞪視來人。
「噯,用不著對我們扳起臉孔,夫人之言極有道理可不是?」鳳姐兒抿著嘴笑,似是
為他方纔的無言以對取笑著。
語畢,步至風蕭蕭面前,福了一福,道:「見過夫人,我是這工坊的負責人,府裡頭
上下都喊我鳳姐兒。」
「鳳姐兒不必多禮。」風蕭蕭看著面前的美婦,微微一笑。
「看來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穆真望著小廝將最後的布匹搬入樓內。
鳳姐兒挑起一雙丹鳳眼兒,朝他瞧去,低聲道:「這事兒你也有分吧?這也是你要我
召集所有人員的原因?」
「噯,鳳姐兒說差了,這全是勞煩夫人才得以完成。」穆真臉色不改,輕笑道。
「隨你怎麼說吧。」她不再爭辯,隨後走上前,對著臉色仍是陰晴不定的易水寒,似
是謂歎又似勸說地道:「主子,你娶了個好媳婦兒;聽我一句,好好的抓緊,別把她推遠
了,否則到時即使伸長手,用盡全力也要不回了。」
易水寒只是沉著臉,再度沉默以對。
不可能,他恨她,他是恨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