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請用茶,願您長壽康泰,福祿綿延。」
「好、好!」兩老滿意地點頭微笑,喝了茶,忙不迭將她扶起。
「來,顏兒,看看娘給你的見面禮,喜不喜歡?」傅夫人親切地將她拉來一旁坐著,牽起她的手套入一隻翠玉鐲子。
「這怎麼行呢?媳婦不能收的——」戚水顏連忙要推拒。
「這是我這初當人婆婆的想疼兒媳,誰敢說不行!除非你看不上眼——」傅夫人板起臉,故作不悅。
「當然不是。娘,您別生氣,我收,我收下就是了!」戚水顏信以為真,慌得不知所措。
「好了,夫人,你就別逗她了,顏兒才初到我們家,你可別把人家給嚇壞了。」傅聖元取出另一隻金鎖片。「這長壽鎖片,是你和磊兒成親之前,爹特地去打的,上頭還刻有吉祥如意的字樣——還有,不必費心拒絕了,這可不是要給你的,只是暫時寄放在你脖子上而已,將來要給我孫兒的。」
好話壞話全讓人給說盡了,她能怎麼辦?當然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
「瞧瞧這老頭有多寒酸,一樣禮就想打發兩個人。」傅夫人忍不住扯了個後腿。
戚水顏心知兩老是在開玩笑,這才放鬆心情,展顏一笑。恭敬地屈膝讓傅聖元將鎖片戴上。
「咦?你那隻玉如意呢?聽你娘家的人說,你打小從不離身的。」光潔的頸子一覽無遺,不見玉如意,傅聖元不免狐疑。
笑顏一僵,戚水顏不甚自在的偏開頭。「我收著了。」
「是嗎?」傅聖元懷疑地看了她一眼,總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勁。他一生閱人無數,顏兒太單純,說謊時無法坦然迎視別人的月光,教人一眼就能看穿。
「那渾小子呢?」傅聖元看了看她身後。
「他—一有事要忙,出門去了。」戚水顏斟酌著字眼,用最婉轉的方式回答,沒說出兩人之間的衝突。
傅聖元臉一沉。「何不說他根本一晚都沒待在房裡!」他就不信有什麼事會重要到非得在新婚第一天就得趕著處理,這小子分明存心不讓顏兒好過!
戚水顏被他揚高的音量駭著,難堪得答不上話。
「顏兒,你老實告訴娘,磊兒待你不好,是不是?」傅夫人看出端倪。
她的沉默,無疑是最好的答案。
傅聖元怒上心頭。「這渾小子!我千交代萬交代,要他好好善待你,他竟敢當耳旁風!他有種就一輩子都不要回來,否則我非好好教訓他———」
「不要!」戚水顏直覺驚喊。「真的不要,爹,這不是他的錯。」
「不是他的錯,難不成是我的錯?他都這樣對你,你還替他求什麼情?!」
「不是的,爹。」她搖著頭,淒柔地抬眼。「你早該讓我知道,他根本就不願意娶我。這樁婚姻,全是我們在一廂情願,他已經夠委屈自己了,我們還能再要求他什麼呢?索討他根本給不起的真心嗎?我怎能如此厚顏無恥!」昨晚,她想了一夜,反覆思索著他們之間的一切,愈想,就愈能明白他的震怒所為何來。
不怪他,真的不怪他,他會如此,又何嘗不是被逼出來的?他也有怨啊,在所有人都聯合起來欺騙他的時候,還能期望他給予多友善的回報?
她,也必須負上一部分責任的。
「傻孩子,你只替他想,那誰來替你想?」她的委曲求全,讓傅夫人好生不捨。
這孩子只會體諒別人的難處,卻忘了她自己也是無辜的啊!他們禁不住要想,當初極力促成這段姻緣,是否錯了?原先的報恩之意走了樣,會不會到頭來,反而苦了這善良的孩子?
戚水顏搖搖頭。「是我不好。得不到夫婿眷愛,也是我自己該去面對的問題,讓兩老替我們夫妻的事操心,我已經很過意不去,如果再為了我,壞了家庭和樂,那我真的是萬死莫贖了,爹,求你別讓顏兒成為傅家的罪人,好嗎?」
「這樣——不是太委屈你了嗎?」她的善解人意,讓傅聖元看在眼裡,疼在心底。「把你娶進門,本是想好好疼惜你,你若過得不好,我要怎麼向你爹娘交代?」
「不礙事的,爹言重了。」戚水顏強綻笑意。「顏兒真的不覺得委屈,爹娘如此疼惜,對我來說就已經很足夠了,我和相公的事,就讓我們自己解決吧!」
「這——」萬一他那混帳兒子更加得寸進尺地欺負她,那怎麼辦?依顏兒溫順的性子,一定只會逆來順受。
「求求你,爹——」她軟聲央求。
禁不住她的軟言乞求,傅聖元只得無奈首肯。「那小子要是做得太過分,你一定要說出來,爹娘會為你作主。」
「會的。謝謝爹,謝謝娘。」戚水顏舒眉笑開,寬了心。
傅家二老相視一眼,同時在心底一歎。
他們只不過答應她不去苛責那個虧待了她的丈夫罷了,她卻開心得像是他們賜給了她多大的恩惠……唉!她如果不是那麼的靈慧冰心,也不會教所有人都將她給疼進心坎裡,他這兒子如果不是鐵石心腸,終有一日,也會明白他所得到的,是多美好的至寶。
怕就怕……他不懂得珍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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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夜決然而去的羞辱,只是戚水顏不幸婚姻的開端,她心知往後還有更不堪的局面等著她面對,但是她千想萬想,也沒想到他會做得這麼絕!
他居然在第二天,便將另一個女人給弄進家門,千嬌百媚得存心教她自慚形穢,好似無形中在向她示威,要她知難而退。
公婆氣得暴跳如雷,差點要將那孽子給逐出家門,是她費盡了口舌,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
她不夠俏,不夠美,不夠風情萬種,能怪他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尋求這一切嗎?她沒資格怨呀!
那夜離開後,傅磊沒再踏進新房一步,夜夜都只有她。對著紅燭,守著一室的淒涼到天明,她知道他是在另一間房,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
明知,他是存心給她難堪,她還是咬牙受下了這份屈辱。
未來的日子還那麼長,如果她光是這樣就受不了,那往後還要怎麼過?
初見他的那一眼,她心中不是沒有驚歎的,他生得好俊!就算早有心理準備,她這夫婿仍是出色得超乎她所能預期。
這樣一個卓絕不凡的男人,本當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卻娶了她——一個容顏殘缺、永遠匹配不上他的女人。
也因此,她更加能夠體會他的不甘。
他是那麼傲的男子,鐵定無法忍受旁人的嘲弄與議論紛紛,更無法忍受這樣的妻子,成了他完美人生的敗筆。
她發現,她完全能夠理解他的心情。
所以,她能無止盡的包容,直到有一天,他能真正釋懷。
只是她能期待這一天嗎?
會不會等到最後,無心人依舊無心,而她,仍是一無所有?
雖然,傅磊始終視她如無物,冷冷漠漠,不理不睬,像是完全沒她這個人的存在,但戚水顏還是很用心的在融入他的生活。
府裡的婢僕,其實是很懂得拿捏時勢的,雖然公婆疼她,但是不得夫婿眷寵,又有什麼用?
對於一個處於新婚就被打人冷宮、形同棄婦的女人,誰會去敬重她?再加上傅磊似乎刻意的在縱容這種情況,甚至給予更多的誤導,每一個人看她的眼光不無蔑視,並且暗中在猜測,她幾時會成為下堂婦。
而她個性又太溫柔,沒有一丁點當家主母的強悍架子,於是下人也就更加不把她看在眼裡,態度放肆得緊。
他是在用這種方式,間接逼她知難而退,她懂。
陷入這種窘境,丈夫不配合,又沒人肯幫她,她就必須花去更多的心思,才能弄清楚他的生活作息,以及每一分習慣、嗜好。
直到現在,她還在努力當中。
每晚,他都會抽出時間在書房審帳,由於長期的忙碌,久而久之,晚餐總是吃得不多,她料想,這個時候他也該餓了。
她備妥消夜前往書房,敲了兩下,沒有回應,她想了想,直接推門而入。
「出去!」傅磊頭也沒抬,直接拋出一句。
戚水顏步伐一頓,杵在門邊看他。
「你有沒有家教!你的父母沒告訴你,進來前要先敲門嗎?」他並沒揚高半分音量,但是極盡冷蔑的語氣,就已是一把最鋒利的刀刃。
戚水顏無措地呆怔住。「我——有敲門。」聲音愈來愈小。「是你沒應聲…」
「沒應聲就是不想理你、不想看見你、不想讓你進來,你連這點也不懂嗎?你就這麼不識相,不明白人家有多厭煩見到你?!」他的嫌惡,全都清清楚楚的寫在臉上,一字一句,殺人不見血。
戚水顏垂下眼瞼,默默受下他的輕侮。
「我放下這個就走,你要記得吃——」她急急將手中的托盤端上。
「拿走,我不吃!」傅磊看也不看一眼。
「那怎麼行?這樣下去會弄壞身子的,你……」
「我說拿走,你聾啦!」傅磊重重放下手中的毛筆,霍地站起身來,筆管承受不住他的力道,應聲斷成兩截。
戚水顏嚇了一跳,驚訝地仰首。
「轉過頭去!你自認為賞心悅目,我還怕看多了夜裡作噩夢!」他惡毒地諷道。
她連連退開數步,慌張地偏開頭。「那這個——」
「不吃!」手一揮,決絕地翻落滿盤食物。
「呀!」她心急地伸出手,做著徒勞無功的挽救,卻讓熱湯給燙傷了細緻肌膚。
她咬住下唇,強忍疼痛看著白皙手背上那片紅腫。
「你、你這女人——」怎會有人蠢成這副德行?!今天打翻的要是烙鐵,她要不要也去接?難怪她會毀容,這不是沒道理的。
傅磊氣得說不出話來,再一次確定他受不了這個沒腦袋的笨女人!
戚水顏怯怯地垂下頭。那一刻她只想到他會沒東西可吃,怕他餓著,再也思考不了太多,才會做出這麼不理智的事,她不是故意要惹他生氣的。
但是她不敢說出口,他的臉色好難看,她一丁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還發什麼愣,不會收拾收拾啊!」受夠了她的遲鈍,傅磊終於怒吼出聲。
「呃,好!我馬上就清理!」戚水顏如夢初醒,連忙點頭,急沖沖的彎身撿拾,因為太慌亂,稍不留神,銳利的碎片劃過白嫩肌膚,帶出一道血痕,幾滴殷紅熱血,在乳白色的碎瓷片上漾開。
她細細地倒抽了口氣,將幾欲衝出喉頭的輕呼聲嚥了回去。
傅磊投去一眼。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看吧,就說他受不了蠢女人,真是笨拙得沒話說!
他冷哼著別開臉,硬著心腸不去理會,這全是她自找的,他何必同情?
清理完一地的雜亂,回頭看了眼他冷然的側影,得不到一絲一縷溫情,她放掉癡念,笑自己的傻氣,落寞地轉身。
「等一下。」傅磊冷不防地喚住她。
戚水顏停下腳步,期待地望住他。
她眼中的光芒,他不是不懂,卻殘忍地選擇了漠視。「以後沒事,不要隨便進我的書房。」
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戚水顏困窘地呆住。
「我知道了。」低低應完,在淚水奪眶而出之前,她倉促地推門而去。
這就是她的夫君!
這就是他想說的!
戚水顏,你還能期盼什麼?
他是那麼的嫌棄她啊!嫌棄到連一眼都不想見到她……
蹲踞在牆角,她終於放任滿腔的悲屈,化為熱淚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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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邊的事務處理到一個段落,傅磊伸了伸僵直的腰桿,推開窗口透氣,視線不經意又讓黑夜中那道纖細的身影給吸引。
自從他警告過她後,她就沒再靠近書房一步,也極少出現在他面前,以免惹他心煩,她總算還有點自知之明。
不過——她現在又是在做什麼?
他已經連續好幾晚,看到她在那附近徘徊了,夜裡冷得要死卻不回溫暖的被窩裡掙個好眠,反而在外頭受凍,然後才拚命朝快凍僵的小手猛呵氣,真是敗給她了。
這女人腦袋裡不曉得裝了什麼豆腐渣,淨幹些正常人絕對不會去做的低能舉措,都呆到以手去接熱湯了,會拿臉去試火實在也不足為奇。
只是這回,她又想幹什麼蠢事了?
他順手端過桌旁的熱茶潤喉暖身,凝眉思忖著。
關心她嗎?呵,笑話!他只是怕這個沒腦袋的女人萬一不小心弄死了自己,那可就麻煩了。
這盞茶清甜不澀,入喉回甘,暖了身子,也逐漸有了點胃口,瞥見小桌旁的清粥與幾道小菜,他決定暫時把那個麻煩的女人拋諸腦後,先填飽肚子再說。
忘了是打幾時起,書房中會適時擺放消夜,有時是幾盤樣式簡單爽口的糕餅點心,有時是一碗清粥與幾道小菜,清淡而不膩,要命的合極了他的胃口,並且總在他倦累時,貼心的出現在他面前。
家裡的丫頭幾時這麼勤快了?他得記得,找個時間給予嘉賞。
想著想著,一碗清粥解決掉了,盤碟也個個見了底,他放下碗筷,起身再朝窗外望去——
她還在晃?!
真是徹底服了她了!
理她嗎?呵,才怪!只要收屍的麻煩事別落在他頭上,他管她會不會凍死,他要夢他的周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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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應該是在這一帶才對呀,怎麼就是找不著—一
戚水顏喃喃低噥,身體已僵冷得快失去知覺,她仍是堅持著不願放棄,彎低了身子,不放棄每一寸土地的擴大範圍尋找。
她記得他那天丟的時候,明明是往這個方向……
她仰首看向房間的方位,在心底揣測著由窗口拋出的射程,但是範圍實在太廣了,教她無從找起,才會由新婚那天一直找到現在,始終沒有著落。
戚水顏苦惱地皺眉,蹲下身於,將下巴靠在屈抱的膝上;挫敗不已。
她不會放棄的,這塊玉如意大重要了,不管他再怎麼嗤之以鼻,對她來說,這卻牽繫著她這一生的悲歡情愁,代表著她的婚姻,以及她深鎖等待著交出的芳心。
雖然,他棄之如敝屐……
但是她不會放棄的,她一定要找回它,就像她從沒想過要放棄這段婚姻,是一樣的道理!
夜晚的能見度不高,她必須很仔細才不會錯過。
上個月茂叔突然決定要告老請辭,回鄉含貽弄孫去。茂叔在傅家待了很多年,原本府裡的帳目、人手的管理及調度全都是由他在負責,現在他突然要走,家中大小瑣事一下子沒人打點發落,只好由她一肩挑起。
要處理的事情一多,時間也相對的少了,白天她忙得不可開交,只能利用夜裡的時間來找。
好冷,好睏,又好累……
仰頭望向書房,裡頭光亮已熄,傅磊想必是已然就寢了。
她寬心的微微一笑,知道他已安歇,那就好了。她還真怕他一忙起來,會廢寢忘食,弄壞了身子,所以每夜,她總要重複同樣的舉動。確認他已歇息,才能安心入眠。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打起精神來。
再找一刻鐘吧,然後,她也該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