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磊抿緊了後,沉默不語。
「該死的傅磊,你說話啊!」戚泛舟忍無可忍,一把揪起傅磊的衣領。
只要想到,當他風塵僕僕的趕來洛陽探望戚水顏時,等待他的,居然是冰冷的躺在地板上無知無覺的姐姐,他就心痛得想殺人。
他真不敢想像,這些日子,他苦命的姐姐到底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早就該來的!
「那就帶走她。」沉默了半晌,傅磊低低吐出這一句。
「你說什麼——」戚泛舟聞言大為光火,一拳就揮了過去。
傅磊並沒有閃,默默地受下這一記重拳。
「我打死你這個沒人性的混蛋——」
「住手,泛舟。」又一拳正欲揮去,輕淺的聲音加人其中。擾攘的爭執聲,早將昏睡中的戚水顏拉回現實。
顯然,她什麼都聽到了。
這讓戚泛舟更加氣憤。「對這冷血的禽獸還客氣什麼!」
「泛舟,不要!」嚇阻無效,她顧不得身子猶虛軟無力,跌跌撞撞下了床,擋在傅磊前頭。
「姐,你讓開!」今天要不打死這傢伙,替他可憐的姐姐出一口氣,他就枉當戚水顏十八年的弟弟了。
「我叫你住手,戚泛舟!」揪扯中,戚水顏一時情急一巴掌揮了過去。
戚泛舟怔然止了動作。
「你打我?我為你教訓這個薄情的丈夫,你卻為他而打我?!」
這巴掌一揮出,她立刻就後悔了。「我……對不起,泛舟……」
「傅磊,你看到了沒有!我這溫馴的姐姐,二十年生命中,從沒打過誰,今天卻為你打了我一巴掌!她全心全意地為你,你又是怎麼對待她的?!傅磊,你還有沒有良心!」
傅磊目光深沉地望住懷中的女子,這是她頭一回主動投奔他的懷抱,卻是為了替他擋拳頭。
為什麼?他真的不懂。
那張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明明已經渾身無力了啊!
「為什麼不離我遠遠的?我只會傷害你。」
「不要,我不要走!」怕他真鐵了心不要她,情急下,她緊抱住他不放。「我是你的妻子啊,我不要走,傅磊,我已經嫁給你了,這輩子我都要跟著你!」
只因為她是他的妻嗎?
傅磊眸光一黯。「你可以不是。」
什麼意思?!她驚疑不定地仰首,冰冷的唇瓣微顫,不敢去證實她的揣測。
「如果你要說的只是這個,休書,我給。」
「不!不要趕我走,傅磊,我不要走,我要留下來——」淚花紛墜,戚水顏攀緊了他,死命不放。
「依然堅持無過不下堂,是嗎?這些日子下來,隨便一件事都夠我休了你,你要我挑哪一條來寫?」
「我、我……」戚水顏百口莫辯,那並非她所願啊!為何所有的事都會社上她?究竟她是做錯了什麼?
「夠了,姐!」戚泛舟看得心疼,一把拉起了她,強迫她放手。「走,我帶你回去,傅家的人不稀罕你,我們稀罕。」
「不要!我已經嫁入傅家,就是傅家的人了,我不要回去——」她掙扎著,哭得斷腸。不只因為她是傅家的媳婦,還因為……因為她想天天看到傅磊,就算他從不給她好臉色也無所謂,見不到他,心會更痛……
所以她不走,她不能走,見不到他,她會死!
「你當自己是傅家的人,傅家又有哪一個人珍惜過你了?你為什麼寧可留在這裡讓人糟蹋,也不願回家讓爹娘好好的疼惜!」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人糟蹋我,我也沒有受什麼委屈。我從沒求過你什麼,現在我求你,泛舟,不要逼我,我過得很好,真的很好、很好……」怕他不信,她哭著、求著、不斷的重複。
見她如此,戚泛舟滿心痛憐,不由得氣怨交織地衝口而出:「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還在執著什麼!」
這句話,有如一把利刃,狠狠戳入她鮮血淋漓的心口。
她止了動作,淚眼怔忡地回首。
他不要她,是呵,傅磊一直都不要她……
「你知不知道,爹娘有多擔心你?他們要是知道你被折磨成這個樣子,心會有多痛?!而你卻為了一個虧待你的男人,讓全家人為你傷心難過,你這樣做對嗎?」
她……讓所有人傷心難過?
是啊,有她在,傅磊永遠都不會開心,這她不是早就知道的嗎?
爹娘傷心,泛舟憂心,就連傅磊也開心不起來,就為了一個她,累得所有人難受……
「對不起、對不起……」她終究還是不夠好,無法做到讓每一個人都開心。
「和我回去吧,好不好?」
她走,就每一個人都好過了,是嗎?是這樣的嗎?
「你……要我走?」她在等,等傅磊一句話,只要他有一丁點不捨,她就為他而留,就算下場是粉身碎骨,她也不在乎。
從頭到尾,傅磊都只是神情麻木的看著她,像是對所有的事,都沒感覺。
是不是只要她走,一切就全都不存在了呢?包括曾有的心亂、迷惑,以及所有的不由自主……
只要她走,別時時在他眼前晃著,干擾他的情緒,他就能狠狠將她拋捨,找回他應有的平靜,並且再也不會想起一絲一毫關於她的一切?
若是如此,他有什麼好猶豫的?
「不必向我辭行。」淡淡地,他拋下這一句。
戚水顏閉了下眼,死心,也絕望了。
「好,我走!」她走了,他就會開心了吧?她走了,所有人都不會難過了,所以她走,為了每一個人,她該走!
仰著臉,她淒淒楚楚地笑了,想好聚好散,留給他最美好的一記微笑,但是淚,卻不聽使喚,從容決堤——
像要逃避什麼,傅磊別開眼,匆匆而去。
「帶我走,泛舟。」輕輕吐出這一句,心,狠狠撕裂,再也受不住痛楚,她身子一軟,被帶入解脫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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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來,夜已過半。
枕畔是濕透的,難道她就連在夢中都無法逃脫悲傷,仍會無意識的垂淚嗎?
傷,可以多重?她從不明白,卻嘗到了。
撫向另一頭的冰冷與空虛,環顧房內的每一景、每一物。嫁他之初,她是抱著多美好的憧憬,想與她的丈夫白頭到老,豈料一生還未走盡,就得被迫離異,她所以為的一生一世,只換來半年的辛酸血淚,……多麼的短暫啊!
這間房,他只睡了一夜,但是對她來說,這就夠了,至少她真實擁有過他,她會一輩子永遠記住那一夜,被他深深擁在懷中的那一夜——
隔天,戚水顏悄悄地走了,沒驚動府裡的任何一個人,除了幾樣私人物品,沒帶走任何東西。
當傅磊知曉後再一次踏入房中,已是人去樓空。
桌上,成疊的帳冊整齊的擺放著,以及一隻手鐲、一塊吉祥鎖片,還有——玉如意。
他驚愕地拾起。這隻玉如意,不是早讓他在盛怒之下給丟了嗎?怎會……
腦海突然想起,好幾個寒冷的夜裡,她不寐不休,在庭外流連終宵的纖影……
他恍然大悟。那幾個夜裡,她徘徊不寐,就是在找這個吧?
將玉如意牢牢握入掌中,彷彿還感受得到她微溫的熱度,血般的艷色,是她這段日子以來的重重傷楚,他甚至能夠輕易的想像她在取下它時,淚兒漣漣,極其不捨的淒傷容顏……
不知哪來的衝動,他奔了出去,一路穿過庭園,衝出大門,環顧空蕩蕩的大街,無以言喻的失落感泛上心頭,竟濃烈地教他難受——
連他都不曉得,他到底在找什麼,那樣的衝動,來得太突然。
傅磊,你究竟在幹什麼?!
他在心中大聲地問著自己,卻連自己都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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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戚水顏走後的隔天,鄭明珠也讓傅磊驅離了傅家。
這個女人對他本就沒有任何特別意義,只是用來和戚水顏鬥氣罷了,既然水顏不在了,她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很無情嗎?他連結髮妻子都離棄了,區區鄭明珠又算什麼!
父母對他很不諒解,自從得知戚水顏離去,將他痛罵一頓後,就沒再對他說過半句話。
他還記得,父親曾這麼說:「傅磊,如果你不是我的兒子,我真想殺了你!我敢說,你這輩子再也找不到比顏兒更好的妻子了,你卻不知好好珍惜,將來你一定會悔恨莫及的!」
娘哭得淚眼濛濛,直說:「你們爺兒倆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就連你,磊兒,一忙碌起來,常是十天半月的不見人影,哪還記得有我這個娘,都是顏兒在陪我的啊!她不論多忙,每天早上都會陪我用膳,知道我腰骨酸痛,常會替我推推捏捏,又是食補又是藥補的,要不是有顏兒,哪天我死了你都不知道!這麼一個性靈手巧的好女人,就是容貌傷殘又有什麼關係呢?你為什麼就偏要拘泥外在的缺憾,而不去看她心靈的美好?」
傅磊被說得啞口無言。是啊,他到底在拘泥什麼呢?連他都迷糊了——
以為看不見她,紛擾的心就能平靜,可是為什麼、日復一日,更深的愁鬱卻纏上心頭,揮之不去?
良久、良久,他都只是恍然失神地盯著她遺落下的髮簪,無法思想。
這只髮簪,他一直都沒還給她,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貼身收著了。
淺淺一歎,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住固定的方向瞥去,依然沒見著理應存在的餐點,一時怒上心頭。
「順伯,你給我進來!」
「少爺有何吩咐?」順伯慢吞吞晃了進來。
「叫負責這間書房的丫頭過來!」這戚水顏到底是怎麼帶人的?她一走,底下的人做事就愈來愈懶散,有時對他還愛理不搭的,還當是沒人管了?!
順伯文風不動,哼都不哼一聲。
「我叫你去,沒聽到嗎?」連順怕都這樣,真是反了!
順伯抬起頭,表情竟有些嘲弄。「根本沒有這個人,少爺要我叫誰去?」
沒有?!「胡扯!前些日子明明——」
「那是少夫人,一直都只有少夫人。她知道這間書房是少爺的私人天地,少爺不愛別人接近,她怕丫頭們粗手笨腳,惹得你不開心,索性就自己清掃打理,就連每晚的餐點,都是她親手做的,從未假手他人。」
傅磊愕然難言。
是她,竟然一直全是她?!每一夜,從未斷過,就連在他不遺餘力的羞辱她、在她生著病、甚至在他做出強佔她的惡劣行為後,她都還在關心他會不會餓著?
不是沒懷疑過的,只是無法相信,他如此的傷害她,她會無一絲怨忿。
她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
一本帳冊被丟上桌面,將他喚回現實。順伯很沒大沒小的說道:「這是府裡的帳目,看看少夫人掌理的方式,哪一項不是條理分明,少爺難道沒發現,自從少夫人接手後,府裡的制度變得比以前更加井然有序了嗎?我們當下人的,沒有一個不敬她、服她!她怎麼可能會把布莊弄得一團糟?」
「還有,我也問過端送食物的婢女了,是鄭明珠自己嘴饞,老是想強佔少夫人的東西,才會自己流產的,是她活該,和少夫人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誤會少夫人太多的事,連我們當下人的都看不過去了。」
傅磊只是抿緊了唇,不發一語。
是誤會又怎樣?他們之間的問題,從來就不在那裡,縱使明白真相,也改變不了什麼。
順伯見他沉默,又道:「去把少夫人接回來吧,這麼好的妻子,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數不清這是第幾次有人對他說這句話,他不曉得戚水顏是怎麼辦到的,居然收服了身邊每一個人的心,而他反倒是眾叛親離了。
他緩緩站起身,走向窗邊,目光不自覺的停留在她以往經常徘徊的方向。
「順伯,你不會懂的。」
「我是不懂!少爺明明不是真的無動於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以前常會看著她失魂,等她走了,又一個人躲起來想念她,你心裡早就已經有她了,為什麼不肯承認?就因為她沒有一張美艷的臉蛋,達不到少爺的要求,你怕喜歡上這樣的女人,會讓人笑話你沒眼光嗎?娶妻前,你總是對老爺說,要成親的人是你,你不要受別人左右,可是現在,你又何嘗不是在受旁人眼光的左右?而且還全是一些不相干的人,這樣做有意義嗎?少爺啊!枉你聰明一世,怎麼在感情上,會這麼糊塗!」
一字一句,針針見血地道盡了傅磊心頭糾結的矛盾。
他——只是怕別人笑話他沒眼光,才會不斷否認對她動心的事實?
娶她,是父母逼迫;放手讓她走,是世俗眼光逼迫,那麼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順從自己心底真實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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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又一個月過去了,以為終會淡去的愁緒,反而隨著她離去的時日愈久,就益發的糾纏心神,日間夜裡,想的全是她含淚淒傷的面容,抹不去、忘不掉。
他變得愛往她住過的房裡去,撫著她睡過的枕被,常是這樣就不知不覺的過了一夜。
想來真是諷刺,以前她還在時,他拒絕靠近一步,如今人去樓空了,他反而日夜流連,不捨離去。
要怎樣,你才會開心,傅磊?
腦中不期然又浮現她問這句話時的神情。
她是要他開心的吧?可後來又為何不聽他的回答?是已有了答案嗎?
突來的領悟竄上心頭,她是為了這樣才走的吧?不是因為他傷她太深,也不是太心碎絕望,而是——為了成全他,所以她走?!
思及她最後那記淒絕的笑,至今他仍感受得到當時的震顫。
從沒見過這樣一張面容,笑著流淚,比任何表情都要震撼悸疼他的心,那一刻,他便知曉,她無怨,所以她笑。
為什麼非要她走不可?這些時日,他不只一次的問著自己,真是像順伯所說,不敢相信自己會對這樣的女人動心,怕人譏嘲嗎?
不,他知道不止,不然當時,他不會若有所思的問她為何非留不可。
她說,她是他的妻……
乍聽之時,他竟感到失望。
只因為她是他的妻嗎?如果丟下休書一封,他們之間是不是就什麼都不是了?她的無怨無悔,為的不是他傅磊,而是因為他剛好是她的丈夫!
他是基於這樣的心情,去說下休妻之言的,並非真的不要她……
如果,她當時說的是不一樣的答案,今天他們之間的結果是否也會不同?
是心底的傲氣作祟吧!他為她苦惱傷神,而她,卻只因為她是他的妻子而死守著他,再也沒別的了……怨惱之下,他何苦要付出?
於是他要她走,他要在付出前,就斷了一切可能。
可,他到底在等什麼?他這般傷害她,又還能期許她給他什麼?
不該是這樣的,他從沒試過,又怎知她給不起?他的心平靜不了,一切都無法因她的離開而結束,既然如此,與其在這裡苦郁愁悶,他何不去尋找他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