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裡,難得的烈日照得小男孩有些汗流浹背。他拭去額上的汗,吃力地提著飯盒,慢慢地繞過樓閣,走向屋後微陡的斜坡。
斜坡之上,是一片春天的綠,鳥在啼、風在吹、草在動,就是沒有他在找的人。他呆了下,有些錯愕小丘上的空無一人。
「娘?」
除了這裡,他那個愛哭的娘親還會到哪裡去了?
從他有記憶以來,鳴祥她義爹在世時,她從來沒有出過天水莊啊,這十幾日來,莫不飛的師兄弟借住莊中,因為娘親是婦人,不能隨意出去見陌生男子……這是他的娘自己說的,然後就把自已關在這院裡,足不出戶的。
「現在她會去哪兒?」他自言自語,心裡有些慌張。從小他娘就在他隨手可觸之地,從未讓他找不著她過……啊啊,那是什麼?
他瞇起眼,彎下身,邊走邊瞪著那樹下草叢裡露出白白的、小小的……赤足?誰的?無名屍首的?還是……他娘的?
就在光天化日之下?
「娘!」他脹紅了瞼,低吼一聲,奔到樹下,立刻用力拉下那掀到小腿的裙尾,密實地蓋住她光滑潔白的赤腳。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若是讓旁的男人看見了還得了?他心裡明知沒人敢擅闖他跟他娘所居的這座樓院,但就是微微地氣了起來。
「娘!」他壓抑地小聲喊道:「別在這裡睡,會曬傷你的啦!」
躺在草地上的女人像睡得極沉,淡色的薄衫貼著玲瓏的曲線,一點也看不出是生過孩子的婦人;美麗的臉孔……只有在睡著的時候才不會對他哀聲歎氣外加眼淚勒索。他的娘,不哭的時候多好看,一哭就像是被毀容一樣的可怕,往往一天下來,他起碼要看他的娘被毀容十來次。
他歎了口氣,咕噥道:「鳴祥看見她哭就歎息,余叔叔看見她哭就視若無睹地轉身走了,偏我是她的兒子,還能怎麼辦?任她欺到底了。」有這種娘,真是要操勞他一輩子了。
誰教她娘雖是二十多歲,個性上卻比他還要孩子氣,讓他每每都覺得……好丟臉,哪有人家的娘親在自己兒子都十歲了還當他是個嬰兒娃娃,動不動就摟摟抱抱的?肯定是他的娘太過戀子,所以相處多年的余叔叔對他的娘親從沒有動過心。這樣也好,她不好照顧,就由他這個可惜投錯胎的兒子來照顧她一輩子,省得以後余叔叔怨極他們母子——
忽見陽光頗大,熱熱地照在他娘白皙的美顏上,他有點不情不願地踱到她的面前,擋住烈日的熱度直接曬到他的娘親,完全不覺被罩在陰影下的娘親微微含笑,慢慢伸出一雙手臂抱住他的小腿。
他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娘!」
沈非君用力一眨眼,鼻頭就紅了起來,哽咽道:「我的乖小鵬,我就知道小鵬對娘最好了!怕娘熱著,還學古代孝子奉獻身體為娘擋陽,娘好感動喔,感動得忍不住要哭了。」
「不哭!不哭,不准哭……」可惡,又要看他娘毀容的樣子了。他脹紅臉瞪著她滿眶的淚水,惱叫:「誰幫你擋了?我是在想要怎麼叫醒你,娘,你快起來啦!」
他娘的眼淚比起江南的水還要廉價,偏他就是沒轍!
「小孩子年紀一大了,就愛拗著脾氣,你以前多可愛,捏著你的鼻頭,你連呼吸也不敢,現在我說一句,你就反一句,嗚……娘好痛心……」
沈小鵬微氣地使力後退一步,見他的娘像具屍體毫不設防地被他拖動,他立刻停步,通紅的薄瞼皮不停地抽動著。
「嗚嗚……」
「娘,這是我的新褲,你不要哭了一堆眼淚在上頭!」
「啊啊,我好悲傷啊,我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竟然只在乎他的褲子?」她用力抽氣,水氣十足的美目掉出更多的水。
「娘,我想你悲傷得食不下嚥了吧?我剛請大雪樓送吃的過來,你吃不下沒關係,鳴祥肯定愛吃。」
「大雲樓?」沈非君的眼淚停了。
「是啊。」他很認命地哄道:「就是那個娘你愛極的大雪樓,冰鮮羹、四喜丸子、荷葉餃,還有……啊啊,娘,你在做什麼?我的褲子要被你拉掉了、拉掉了啦!你要起來,不要拉著我,自己爬起來啦!」
沈非君見他臉紅到隨時都會昏厥的地步,只好慢慢地鬆開抱住他小腰的雙手,可憐兮兮地坐起來。
「別露小腳啦!」
「只有小鵬看見嘛。」
「那也不准啦!」
沈非君面露委屈地將赤足縮回裙內,見他滿意地點點頭,才用力歎了口氣,細聲細氣地抱怨:「真不知道你的性子像誰。」
不像她,自然是像那個早就死了的爹啊。沈小鵬心裡想道,卻沒有說出口,只是邊將飯盒裡的飯菜拿出,邊隨口答道:「我當然是像余叔叔了。」
「像余滄元?」她掩嘴失笑道:「像他,小鬼你再學個二十年都不及他的一半。」
余滄元雖名為她的義兄,但其性多疑、城府極深,雖同住天水莊數年,卻從未看過他出自真心的笑顏。
偏偏他是天水莊裡唯一的男子,小鵬自幼無父,拿他當父輩的崇拜,她一點也不意外。
她托著腮,往沈小鵬清秀的相貌看去。他雖年幼,但未來的個性已經可見雛形,愛裝老成,脾氣又易被撩撥,面皮比女人還薄,這個性子極易被人欺負,她卻不想改變他。
「娘,你瞧著我幹嘛?」他頭皮發麻地問。
「我受不了了,我家小鵬好可愛啊!」她撲上去抱住他。
「娘!」又來了!「你不要鬧我了……你快勒死我啦!」一鼻子都是他娘身上的香味,可惡!他多想學像余叔叔一樣一身的男子氣味,偏他娘愛抱人,弄得他天天一身香。
「娘,你要吃就放手,不吃,你就繼續抱!」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那,小鵬喂。」她細聲說道。
青筋在薄薄的臉皮上抽動,因為惱怒而變粗啞的聲音從他的牙縫裡傳出來——
「娘,你認為誰是娘?誰是小孩?」
「你叫我娘,我就是娘嘍。」她用力眨眨眼,美麗的眼眸像湖,隨時都可以掀起水氣。「小鵬,你娘好餓好餓,從早上就餓到現在……」
她的撒嬌還沒有完,沈小鵬就已經受不了,拿起筷子夾菜恨恨地塞進她的嘴巴裡。
「唔……還是小鵬最好了。」她感動地說。想要伸出手再抱住這個軟軟的、還帶點乳香味的兒子,卻遭他瞪眼,她只好可憐兮兮地縮回身側。
「娘,我記得早上特地問過廚房,她們說早就送過來了,為什麼你不吃……」見她一臉心虛,他瞇起眼,很用力、很用力地把四喜丸子再塞進她的嘴裡。「娘,你該不會是在等我吧?」
「以前……小鵬天天都會陪娘吃早飯嘛。」
如果頭髮可以豎天,他早就氣得怒髮衝冠了。他好怕他還活不到長大,就被他的娘給活活地氣死了。
「娘,我不是說過,莫不飛他師兄弟來,我跟著余叔叔身邊學習如何當一個好主人嗎?」他要忙著長大、要忙著學習大人應該要懂的事情、要忙著讀書,還要忙著應付莫不飛他們那票子師兄弟的騷擾,他好忙好忙的,偏他的娘像個小嬰兒,老愛黏著他!
沈非君見他一臉又氣又惱又心疼,立刻很委屈地說道:「可是小鵬昨天也沒有來找娘,讓娘孤伶伶地一個人用早飯,讓娘孤伶伶地一個人發呆,讓娘……」
「停!」他連忙低叫:「娘,你不要試圖勾起我的內疚!其實,你也可以走出這院外的……莫不飛的師兄弟人還算不錯,有一個是長得壤臉了點,但我想他們一定不會介意的啦。」
「我不要。」她拒絕得很乾脆,讓沈小鵬剛熄火的頭頂又竄出白煙。
「娘,我會長大的。」他咬牙咬得好痛。「以後我要忙的事情會愈來愈多,我不可能時時刻刻陪著你的……好啦,你不要哭了,我拜託你不要哭了啦,今天小鵬陪你一整天!明知你的眼淚是假的,偏我傻,可惡!」
沈非君眼淚汪汪,嘴角卻不小心扭曲了下,細聲問道:「你不用陪莫恩公的師兄弟了嗎?」
「他們好像去接其他師兄弟了吧,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了。」沈小鵬說道。小心地舀了一小匙的冰湯遞到她的唇畔,等了一會兒,不見她開口,他奇怪地瞪著忽然恍神的娘親。「娘?」
她慢慢回過神,收起唇邊飄忽的笑意,乖乖張嘴喝下。她隨意問道:「我記得莫恩公好像是他們的小師弟,來莊的兩人是五師兄跟六師兄,那他們要接的就是大師兄、二師兄跟三師兄了?」
「娘,你少算了四啦。一、二、三、四、五、六、七,莫不飛還有個四師兄呢!」是他錯眼吧,他娘的臉色好像有點白?「娘,你是不是著涼啦?」他擔心得撫上她的額頭,頓覺一片冰涼,心裡嚇了好大一跳。
「我沒事。要來的是老四?」
「娘,你怎麼連手也涼涼的?」娘在他心裡是鐵打的身軀,記憶裡從來沒有倒下的時候,唯一的一次就是在鳴祥義爹死去之後,她病了好幾天,鳴祥說娘親是放下了心、鬆了弦才倒下的,那時她的臉色也像現在一樣的白。「娘,我去找大夫來,好不好?」
「不好。」她還是拒絕得很乾脆。
「娘!」
「那是娘對陌生男人有恐懼感嘛!一下子來了這麼多男子,我會怕嘛。」沈非君面不改色地說道,反手握住沈小鵬暖暖的、小小的孩童的手,唇邊勾起滿足的笑:「還是小鵬最好了,小鵬最好永遠都不要長大。」
沈小鵬連眼也不眨地望著她。半晌,才咕噥道:「娘,你怕男人怕成這樣,說你成親過,誰會相信啊?」他用力地歎了口氣,可憐的小手任著他娘握著,跟著在娘親香香的身旁坐下,很認真地說道:「娘,遲早,我會長大的,我會追上你現在的年紀的。」
「嗯,我懂。」
真的懂嗎?沈小鵬偷覦她一眼。那為什麼他的娘雖然在笑,卻顯得有些悲傷?他很快很快長大不好嗎?長大了保護娘不再受任何人欺負,至少,他的雙手可以強壯到像余叔叔那樣,彷彿可以為心愛的人撐起一片天來。
「我還記得……小鵬剛出生的時候,好小,我一隻手臂就可以抱起你呢。小小的、軟軟的,戮一戮臉皮就會陷下去,小嘴只塞得下我一根手指頭。有一陣子你頭好禿,好不容易長了一點頭髮,娘每天就拿梳子幫你梳頭,希望愈梳愈長、愈梳愈多,結果不到幾天,你那一點點的頭髮就被娘梳掉了一半……」
「娘,別再說了啦!」真丟人!
沈非君看他小臉紅通通的,知他性子害躁。哎啊,她就愛見她兒子又氣又惱的樣子,好像一根沖天炮,一點就飛上天。
「娘又不是故意的。那時候鳴祥、禳福又沒有這方面的知識,也不可能去找個奶娘來……那幾年娘好怕你生病,你病了就要請大夫;一請大夫,我又怕鳴祥她義爹會注意到你的存在……」她停了下,發現自己這個可愛又平常愛面子愛得要死的兒子正緊緊回握住自己的手,雙眼卻瞪著前方,故作小大人的模樣,弄得她心好癢,好想用力抱住這個很容易就被欺負的兒子。
「反正,他死了,沒事了啦。」沈小鵬咕噥道。
「是啊。」她眨眨眼,暗暗深吸口氣,克制自己的手癢,又細聲說道:「說到你小時候,就讓我想起你剛出生……」
「娘,你已經說過了,我剛出生時很醜!」他沒好氣地說道:「我問過人了,剛出生的嬰兒都很醜,天底下的醜娃娃不只我一個人啦。」每次都故意拿這話題來欺負他,可惡!
「咦,我說過了?那……我有沒有說過,你剛出生的時候,若不是司徒壽,你很有可能一命嗚呼?」
沈小鵬略為吃驚地轉頭望著她。「司徒壽救過我?」
沈非君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她救過你。是娘笨,那時所見之人太少、太年輕,以為天底下沒有見死不救的小孩,沒想到她被鳴祥義爹教得太好,我差點把你賭輸了……」
「娘,我不懂。」
「一是司徒壽是好人,二是你娘想把你害死,你猜答案是哪一個?」
沈小鵬瞇起眼,惱道:「司徒壽不是好人,你也不會把自已兒子害死!娘,你不要再鬧了啦!」
「我的乖兒子好聰明啊!」沈非君感動得差點痛哭流涕,忽而又正色問:「莫恩公的師兄弟來江南做什麼?」
沈小鵬對她突然的正經有些不適應,直覺答道:「我不知道,但我聽鳴祥說應會在天水莊住上好一陣子呢。娘,有什麼不對嗎?」
「小鵬,你還在作惡夢嗎?」
他楞了楞,雖對常答非所問的娘親已經習以尢常,但對她突然間正經的口吻感到心頭有些不對勁。
他搖搖頭,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沒有,自從鳴祥義爹死後,我不再作惡夢了。」
沈非君微笑:「那真可惜,小鵬沒有理由再依賴娘了。」
「是娘依賴我吧?」
「真的嗎?真的嗎?」沈非君終於忍不了手癢心癢,用力抱住滿瞼通紅的沈小鵬。
他一時不察,整個小身體都被推倒在草地上,娘身上香香的味道撲鼻而來,他惱叫道:「娘,你不要又玩我了啦!你到底幾歲了——哎啊,不要親我啦,很丟臉耶!」如果被余叔叔他們看見,他會很沒面子的!
「娘親你,怎會丟臉?」
「誰說不丟臉的?以前是我年紀小,不懂事,後來我知道天水莊外頭的母子才不像咱們一樣呢!」
「天水莊外頭啊……」
「娘……」他聽出她的口氣有些異樣,小心翼翼地問:「娘,你想去莊外嗎?我帶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你要跟我走嗎?」
「啊?」聽起來好像是要離開這裡。
「那娘給你選擇好了,一是跟娘離開天水莊,二是留在天水莊跟著你余叔叔,三嘛,呃……就是等你爹好了。」
沈小鵬聽到一時,心頭狂跳了一下,不及問她為何突然間想要離莊,又聽到第三個選擇,他只能暗氣自己又被他娘騙了一次感情。
他那個可憐的爹早就死了,他怎麼等?等鬼嗎?
「那還用說?自然是選二了。」他沒好氣地答道。
「真的嗎?真的嗎?小鵬要拋棄娘,讓娘一個人獨自流浪在外頭?」
沈小鵬見他娘又開始撒起嬌來,心裡更加放下心來。
他娘沒有什麼用,就是愛哭又愛鬧他,偶爾還會愛撒點謊,讓他氣得牙癢癢的,好想另外再認個娘親算了。
「對!我要拋棄你啦!天水莊好好的,鳴祥她義爹也死了,娘在這裡不好嗎?幹嘛走?」何況他娘膽子不大,料想她也沒有勇氣敢在外流浪。
沈非君看了他一眼,翻身躺在他的身邊,看著萬里無雲的天空,慢慢地伸出雙掌對天。「小鵬,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嗎?」
「啊?」
「娘也是有夢想的嘛。」
娘的夢想不就是他嗎?他倆不是相依為命嗎?他為何從不知娘還有其它夢想……還是他的娘又在胡搞把戲玩他了?
「小鵬,娘想睡覺了。」
「別在這裡睡啦,會著涼的。」
「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娘又不是沒有做過……哎呀,不對,現在小鵬是娘的被子了,抱抱,來抱抱嘛。」
「不要啦!」
「娘真捨不得你。」
他以為她在說這幾天他將陪她的時間用來陪莫不飛的師兄弟,他直覺答道:「遲早,娘要習慣的啦。」
她歎了口氣。「是啊,娘要習慣……小鵬,你真的不改變你的選擇嗎?」
他呆了一會兒,才想起剛才娘親給他的三個選擇。
「我要跟余叔叔學好多東西,沒有時間跟娘鬧啦。」
「真的不改了啊……」她好失望地看著他。
又來了!沈小鵬用力合上眼,不為所動。「娘,等我一有空,就陪你,好不好?」
「那……自己的選擇要自己負責喔。」
他娘的聲音傳進他的耳裡,他還是當作沒有聽見,隨即他好像聽見一聲極輕的歎息,心裡不知為何又猛然跳動了一下,他立刻張開眼,卻見娘親已然合上美麗的眼眸假寐。
他心裡明明覺得有異,可是不知道如何去捕捉,一時之間只能呆呆地瞪著她。
他的娘親雖是清秀,但在他眼裡,他娘比那個不小心碰過幾次面的司徒壽還要美麗,現在她的美麗好像……好像隨時要消失在空氣中似的。
是他多想了吧?他偷偷地、緊緊地握著他娘的手。手握緊了,就不會消失了,他略為安心地說服自已,然後很難得的,在這個午後陪著他娘一塊午睡……
沒有月亮的夜晚在天水莊等於是伸手不見五指,是很適合離家出走的。
她嚥了嚥口水,忍住滿眶淚珠,頻頻回頭望著沈小鵬的睡樓。
「嗚,小鵬真無情,寧可留在天水莊,也不陪娘離家……」天水莊算是她的家吧。
在莊裡住了十年,前七年幾乎是膽戰心驚地生活,若不是有小鵬在,那樣的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
小鵬他……長得一點也不像是他生父,更不像是她,所以留在莊內,應該沒有關係吧?她心想道,慢慢地走向莊後的小門。
夜晚的天水莊,像死城。傭房裡的下人絕不允許出門一步,她孤伶伶地走在莊內,也不用怕被人發現……風聲乍起,驚動她的思緒,她直覺腳尖一轉,旋身側前的同時,瞧見一把大刀正好架到自己的面前。
「你就是那個擁有百年內功的鳳鳴祥?」
不會吧?到現在還有人不死心地妄想得到鳴祥的內功?她眨了眨眼,瞧見被黑暗吞噬的刀鋒向自己晃了晃。
「我……」她顫聲道:「我不是鳳鳴祥……嗚……我只是……暫住這裡的寡婦,手無束雞之力,請大爺不要傷害我……」
那人像瞧見她的婦人打扮穿著精緻,又見她抖若秋風,心生一計。
「你跟鳳鳴祥是什麼關係?」
想拿她去威脅鳴祥?沈非君微微惱怒,咕噥道:「連離家出走也要來打擾我,就不能讓我用悲傷的心情離開嗎?」
「臭娘們,你在嘀嘀咕咕什麼?帶我去找鳳鳴祥!」那賊人說的同時,伸出左手要抓住她的纖肩。
沈非君眼尖,立刻避開。
「你這娘們兒會武?」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只會一點點,一點點而已,打不過大爺您的,您心好,放過我吧?」她可憐兮兮地說道:「現在已是三更天了,你讓點時間給我走,好不好?」
「哼,聽你在胡扯什麼!」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會點武功,最多也只是防身而已。他大刀一揮,「刷刷刷」數次擊向眼前的小女人,見這小女人閃得極好,卻不敢直接與他正面相對。
「嗚,救命啊。」她小聲地叫道,拉起裙擺避開左側來的刀光,往後門的方向跑去。
「想走?連你都對付不了,老子我還用在江湖上混嗎?」
「嗚嗚,誰來救救我……哎呀,沒人能救我啊,也不對,應該說,不能讓人發現我要離開啊。」她突然停步,眼見那人直逼而來,她的手放在腰間要取出她的武器。自她學武以來,從來沒有親手殺過人,心裡說不緊張是假的,如果她下手太重……這人不會到分屍的地步吧?
她的手掌已經握住腰間藏的武器,正要取出,忽地身後細微聲音響起,她心裡一驚,整個人被托向後頭,一個男人的身影竄出。
「余滄元?」她楞了下。
「哪裡來的惡徒膽敢擅闖天水莊?」余滄元怒喝道。
就見他空手抓住刀鋒,左掌毫不留情地擊飛那名賊人,那賊人連反擊的餘地都沒有,就像是破布縫的娃娃倒在遠處。
「哼!」余滄元扔了那把刀,轉身瞧見沈非君驚懼地望著他。「沈夫人,三更半夜的,你在外頭做什麼?」他的聲音冷冷淡淡的,一點感情也沒有。
「我……我……」她結結巴巴的,雙眼像要溢出眼淚來。「我心情不好,所以出來走走……」
「出來走走?」余滄元瞇起眼看著她。「你忘了莊內的危險嗎?」
「我……我……」
再我下去,天就亮了,婦道人家總是如此!余滄元按捺住心裡的惱怒,試圖和顏悅色說道:「就算你懂一點點的武功,心情不好,也不該大膽地出來。」
沈非君吃驚地瞪著他。「你在關心我?」好難得啊,她還以為余滄元心裡只有禳福跟鳴祥呢。
禳福是他所愛的女人,鳴祥卻像是他的知心好友,而她,在余滄元心裡的意義來說,就只是一個寡婦,再多就沒有了。
「小鵬晚上心情有些浮躁,我猜是與沈夫人有關。」
「原來是因為小鵬啊,嚇我一跳,我還以為莫名其妙被你看上了……」她自言自語道。
余滄元的臉皮有些抽動,低沉地說道:「我送沈夫人回房。」
「哎啊,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已回去就可以了。」
「為預防萬一……」
「預防萬一嗎?萬一讓人瞧見三更半夜,你跟我在一塊,那……那不太好吧?」
一個寡婦能跟他發生什麼事?余滄元心中不以為意,他心中坦蕩蕩,但……見到小鵬她娘緊張得搓著自已的雙手,知她十年來完全沒有跟男人獨處的經驗,只好改口道:「那在下送沈夫人到樓院前,確保沈夫人的安全。」
沈非君暗歎口氣,只好偷偷覦著天色,慢慢地走回樓。如果今天走不掉,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這個決心離家出走?
余滄元跟在她的身後,始終保持五步遠的距離。等到了樓院的拱門前,她停步轉身,看見余滄元正要離去,她忽然開口問道:「余滄元,你的夢在哪裡?」
余滄元微地一楞,看她水水的大眼望著自已,直覺答道:「我的夢,就在天水莊。」見她似在沉思,他便不再打擾,沉默地離開。
「難怪我見他在天水莊裡從未流露厭煩的神色。」沈非君喃喃道。
等了一會兒,確定自己已經離開他的聽力範圍了,她才回頭又看看沈小鵬的睡房。
「娘真的要走了,再走不成,娘一定會罔顧你自己的選擇,擄著你離開你喜愛的莊園。」她咕噥道,習慣地擦擦眼淚,快步走向天水莊的後門。
天黑,風大。
她走了一會兒,順利地快到後門,忽地又聽見一聲「請問……」男人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不會吧?她心裡哀叫,她想離個家,就這麼困難重重嗎?
「是小鵬她娘?」另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叫道:「是是,我瞧過她打扮,是小鵬她娘,這下可好,迷路有人救啦。」
哪個賊子會知道她是小鵬的娘?沈非君心裡覺得有異,正要回頭細看個分明,忽然又聽見——
「老六,我們不是迷路,只是不小心散錯步。」
老六?熟悉的稱呼跟聲音讓她心裡微驚,及時停住半轉的身子。
「去,五師兄,你這種理由也能騙得了人嗎?迷了路就迷了路吧,沈夫人又不會笑咱們!對不對,四師兄?」
沈非君聞言,渾身一顫,彷彿巨石從天而降,砸在她的頭頂,把她的頭砸得四分五裂,腦袋一片轟隆隆作響。
「沈?」男人的聲音從遠方飄進她腦中一片亂雷中,只覺他的聲音似乎有些改變。
十年了,誰不變?只是好驚訝自己竟還記得他的聲音。
「啊,我有說她姓什麼嗎?對……對啊,呵呵,四師兄,這是沈夫人,天下姓沈的人何其多,多到花一輩子也無法找齊天下間的沈姓人,呵呵呵。」乾笑聲傳來,隨即一陣驚呼:「沈夫人,你怎麼啦?」
她嚇得腿軟了,坐在地上休息一下而已,何必……何必連自己都大驚小怪?
腳步聲傳來,她暗暗驚嚇,連忙以寬大的左袖遮臉,往後爬去。
「哎啊,沈夫人,你別怕,我只是想扶你……」
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懂嗎?她心想,卻沒有說出口,只是連連避開他的扶持。
「五師兄,你別鬧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臉壞得連山寨頭子都心甘情願地讓位給你。」六師弟拉過風大朋,停在沈非君三步遠的距離,拱手溫和說道:「沈夫人,嚇著你了,真不好意思。你一人起得來嗎?」
沈非君含糊地應了一聲,慢慢爬起來。
六師弟見她仍是身子微顫,以為她是沒有跟男人獨處的習慣,便更加放柔聲音說道:「我聽鳳姑娘提過,天水莊不太平靜,不如由在下送沈夫人回樓院去吧。」
又要回去?再來一次,天都要亮了!她心裡微惱,卻苦不敢言。
「沈夫人?」
她的食指慢慢從寬袖後露出來,隨便指向一處。六師弟順眼看去,一臉茫然。
「老六,我到天水莊都快兩個月了,還沒見過小鵬他娘,他娘是……啞巴?」風大朋低聲說道,但在寂靜的夜裡清楚得傳進她的耳裡。
她咬咬牙,想要開口卻又忍住。
六師弟道:「沈夫人,我家師兄說話一向不經他腦,你千萬別在意。」
寬袖後的頭微微點了下。六師弟心裡覺得奇怪,雖不曾清楚目睹過她的容貌,但也有遠遠地瞧過她與小鵬說話的樣子,應該不是啞巴才是啊……還是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身後的呼吸有些不耐煩起來,他回頭看了四師兄一眼,陪笑道:「四師兄,不然讓五師兄帶你去找小師弟好了。我送沈夫人回房去。」
「對對對!」五師兄風大朋擊掌喜道:「三更半夜他必在睡覺,他以為咱們明日才會到,現下我一下手就可以打敗他……不對,咱們迷了路,怎麼知道他睡在哪兒?」語畢,忽見遮面寬袖下又伸出食指往另一個方向指去,風大朋楞了楞,直覺問道:「莫不飛在那個方向?東邊?」
沈非君很有耐心地點點頭,隨即聽見熟悉的腳步聲響起,顯是迫不及待地離去……如果現在她偷偷瞄一眼,不知會不會被發現?
「四師兄,等等啊……」風大朋趕緊叫道,連忙追上去。
六師弟看著他們,歎了口氣,打起精神向沈非君說道:「夫人,在下送你回房吧。」
遠方,公雞在啼了,他就是不肯放過她。她想起有時候,連她都受不了這老六的細心。
迫於無奈,她只好用力壓痛喉嚨,啞聲說道:「多謝公子好意。奴家……奴家……」咦?遠處的腳步聲忽然停住,她暗暗心驚,感覺到一道再熟悉不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會吧?連這樣也能認得出來?她只好硬著頭皮繼續用極為難聽的聲音道:「天快亮了,奴家想親手為小鵬做早飯,所以……公子不必陪我,廚房旁有廚工,不必擔心奴家的危險。」
六師弟瞇起眼,想起小鵬好像提過他娘親不擅廚藝,正要開口再問,後又覺得自己似乎太過多事。沈繡娘在天水莊住了十年,又不是什麼危險人物,她要在莊內做什麼一點也不關他的事,思及此,他退開一步,說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咦,四師兄,怎麼啦?」回頭看見他那個少言少語的四師兄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沈夫人……
這十年來,他與四師兄接觸雖不多,但也知道四師兄變得少言少語少看女人……他順著四師兄深沉的目光,又轉回頭看著那個發抖的沈夫人……這,不會因為人家姓沈,所以看上了眼吧?
「嗚……」一聲輕泣從寬袖後傳出。
六師弟回過神,連忙道:「怎麼了?沈夫人?」
「我……我……」
一連說了七、八個我,等到眾人有些不耐之後,她才語帶哽咽用破嗓子結結巴巴說道:「奴家……沒有跟男子獨處的經驗……嗚嗚……心裡害怕極了……嗚嗚……」
「啊?是我們不好,我們馬上走。」六師弟拱手告辭後,轉身瞧見四師兄跟五師兄已往東方而去。
也對,沈夫人的性子與四師兄心裡喜歡的那個女子相差太大,也難怪四師兄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又看了遮著面的沈非君一眼,趕緊追上去。
直到腳步聲遠去,沈非君才敢慢慢地放下袖,往離去三人的背影望去。
這三個師兄弟走得有些遠了,背影有些模糊,但仍舊可以看出中間那個高瘦的身影……好陌生。
「是啊,怎會不陌生?若在他處,我絕認不出他來的。」她喃喃道,強迫自己依依不捨的目光離開他的背影。
那個當年只比她高一點點的少年,因為歲月而成為一個男子漢,而她呢?由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少婦……有時候連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本性了。
她的視線又不由自主地抬起,癡癡凝望他消失在霧中的背影好一會兒,張嘴想歎息,卻又硬生生地忍下。風吹來,臉頰有些濕得發寒,凍得她打起顫來。她不抹去臉頰的水,只自言自語道:「我要離家出走了,我的夢想就是大顯神威,親眼瞧瞧師父說得天花亂墜的世界,等我回來了,他也走了,我有一肚子的故事可以告訴小鵬。嗚,小鵬,娘都還沒有離開,就好想好想你軟軟的身體喔……」她吸了吸鼻子,心知再不走,天一亮,要走就難了。
若是留下,她怕自己會日日處在驚嚇跟……期待之中。
她拉起裙擺,轉身往後門奔去,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連自己都以為那只是一個夢而已;一個少女跟一個少年在花林裡、在私語情話之餘雄心壯志的約定——
真的要去嗎?你……的武功很差吧?好吧,那我來負責保護你好了。
好,你保護我,而我,我會愛你一輩子,一輩子,永遠不變。
回憶總比現實美麗,她唇畔含著笑,輕輕打開後門。
什麼東西會不變呢?連人都會變了,何況是虛無縹緲的心呢——
門後,一個男人正瞪著她瞧。
不會吧?無三不成禮,又有人來打擾她離家出走了嗎?是她太倒楣了,還是天意逼她回天水莊?
她瞪著那名漢子,那名漢子亦瞪著她瞧。
天微亮,模糊的光線照在僵直不動的兩人之間,豆大的汗珠從兩人的額面滑下。
半晌,她才緩緩地問:「又是來打劫的?你會不會覺得有點晚了?」
「打劫?」那漢子回過神,趕緊道:「夫人,我只是打更的,正要回家,經過這裡,突然門一開,我以為是女鬼等等,夫人,您要去哪兒?天還不算亮啊!」
沈非君連笑數聲,頭也不回地說道:「離家出走去了。」語畢,難聽不成調的小曲兒快樂地響起:「看我大顯神——兒——威——」
人,愈走愈遠,終消失在白霧之中。
一大早,沈小鵬就特地到廚房端了兩人份的早飯往娘親的睡房走去。
「娘,吃早飯了啦,小鵬今天陪你。」他喊道,敲了門沒人理,他歎了口氣。「娘,你愈來愈像豬了,都日上三竿還不起床。」還好他來了。
他推開門,走進睡房,瞧見睡房內空無一人。
他楞了楞,很快就恢復思考,微惱道:「又跑去外頭睡了!也不怕受涼。」
真不知他娘這習慣究竟在哪兒學的,以前他娘幾乎寸步不離他,半夜睡覺也必定鎖住房門,但鳴祥義爹死後,就常見他娘在外頭睡。
他抓了一件披風,又氣又惱地往後院的小山丘跑去,叫道:「娘!快出來啦,別又露小腳睡啦,真是,到底你是娘,還是我是娘?」
他跑到山丘上又是一楞。連個人影都沒有,何況是一雙腳?
不在這裡,會在哪兒?他心一急,丟下披風跟早飯,樓院的裡裡外外尋了半天找不著人,他連忙奔出樓院,一路在莊內找人,直跑到大廳見著鳳鳴祥,都還沒瞧見他娘親。
「小鵬,怎麼了?」鳳鳴祥訝於他一臉蒼白。
「娘……娘……」沈小鵬忍著多時的眼淚終於掉出來,撲進鳳鳴祥的懷裡哭道:「娘不見了!」
「繡娘怎會不見?」
大廳之內尚有餘滄元,他跟著驚訝:「昨晚我還見到沈夫人在莊內……」見有僕來報,他聽了幾句,臉色奇異,看了沈小鵬一眼,隨即說道:「沈夫人……應該沒事吧。附近打更的說,天快亮時看見一名衣著精美的夫人往後門走了,說是要……要離家出走。他回家之後覺得不太對勁,便來通知咱們一聲。」
沈小鵬呆呆地:「離家出走?娘她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娘在氣我嗎?」那個脆弱無比、動不動就哭的娘親怎會離家出走?他想起昨天午後娘親的話。「原來,娘是說真的……不對啊,鳴祥,我方才去娘的房,她的衣服好好的,還掛在那兒,她離家出走,連件衣服都沒帶……啊,她一定連銀子都忘了帶!」
天啊!他的娘親會有什麼下場?現在一定在某個地方哭著找他。
「我要去找娘!她沒有我不行!」他心慌又心急,不聽鳳鳴祥的阻止,往門外跑去,忽然撞上一堵內牆,他蹌跌了數步。
「小心。」男人及時抓住他的肩,穩住他的身子。
沈小鵬直覺抬起臉,在對方眼裡看見一抹驚詫,他也覺得這人似乎有點眼熟,但已無暇顧及。他掙脫此人,往外跑去。
「非君?」
聲量極低,卻傳進了沈小鵬的耳裡。娘的閨名,這男人怎會知?連鳴祥跟余叔叔都只知娘叫繡娘的,知道娘親閨名的只有他一人而已啊。
他停步,好奇地回頭,看清楚這男人的長相——
「啊,是你!」
這人正是一個月前,鳴祥失足落河,他跑去搬救兵時,在大雲樓時突然抓住他直喊非君的男人。